先是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随即又转为泫然欲泣的表情——看到晶莹的水滴在言西城那双绝丽的眼眸中打转,段舜杰顿时感到一阵克制不住的心痛,忍不住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舜杰,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把头埋在段舜杰的怀中,谁也看不出言西城嘴角边那一丝诡异的暗笑,“我知道你嫌弃我和你一样是男人,可是我却一直以为我们真心相爱……”
话头似乎是被泪意哽住了,段舜杰顿时忍不住为之心痛到无以复加。
他何尝不愿意永远与言西城沉溺在这蜜月般的快活里,然而事实总是残酷的。他不止是一个爱着言西城的男人,他还肩负着推翻大同暴政的重任,他的身上还维系着十万平南军儿郎的生命,他不能就这么醉死在温柔乡里、醉死在言西城的怀抱里。
“西城……”想要开口跟他解释自己的为难,却被言西城用力地推搡到一边。
“去吧去吧,你现在就走!前几日我父亲还捎信来说要我躲到山外去,又说要给我说一门亲事好传宗接代,我千方百计地推托他,只想着既然有了你又如何能再娶别的女子,谁知道你今天竟就先开口说不要我了……你……你你……你好狠的心啊!”学着自幼看惯的宫中妒妇模样,言西城表演得声情并茂,自己都忍不住想给自己鼓掌。
果然段舜杰被他的凄绝语意搅得心酸难耐,一把搂住言西城,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也挖出来给他看过:“西城,我绝无与你就此断绝的意思,实在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你有什么情让你不得已了……”言西城步步紧逼,誓要将段舜杰迫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段舜杰长叹一声,知道今日不合盘托出势必不能安抚言西城了,心中惴惴于得知自己的身份后言西城对自己的态度是否会有改变,忍不住露出彷徨无措的表情来。
忍住想要偷笑的冲动,言西城又逼问道:“你倒是说呀!你什么都不说,我又怎么能相信你呢!”
“我……我其实是平南军的统帅。”带着必死的决心,段舜杰老实招供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意外发现言西城并无十分意外的神色。
“怎么?你……你早知道了么?”看起来段舜杰似乎才是比较吃惊的那一个。
言西城却微笑起来,道:“傻瓜!这蟠龙山是战地,哪有人敢往里闯。我早猜你不是大同军中人便是平南军中人了,却猜不到你原是平南军的统帅。”
看来言西城的反应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严重,段舜杰不由松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便知道我要暂时离你而去实在是迫于无奈……待到杀退大同军后,我定然接你到金陵,咱们就此双宿双飞,再也不分离。”
言西城似乎是在认真考虑他说的话,半晌却又露出娇艳缠绵的神色,望着段舜杰直瞧,眸中渐渐流出哀恳之意。
段舜杰还没来得及暗叫不妙,言西城已经开口要求:“舜杰,我真是舍不下你。明晚你就最后再来一次罢。只要再与你缠绵一夜,我后日就离开这蟠龙山,专心等你杀退敌军后来接我,好不好?”
语义的缠绵哀婉完全是不舍恋人的依恋,虽然知道逾拖一日逾多一份危险,却叫段舜杰如何狠得下心拒绝恋人如此哀切的恳求,想着近日大同军无甚动静再多拖一日也不至如何,终于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
大概是迫于分离近在眼前,言西城又抓着他和自己亲热,动作似乎逾加凶狠粗野,等段舜杰想要起身离去时几乎觉得腰际的骨节都已经被拗折得脱臼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梳洗穿戴好。
“舜杰,别忘了今晚,我们不见不散……”临出门前,言西城仍不忘幽幽地嘱咐。段舜杰心酸难耐,不住地大力点头应承,再三回头留恋张望后才推门离去。
听到段舜杰离去的马蹄声在清晨的山间响起,言西城脸上的娇媚瞬时化作冷厉之色。他一古脑儿从床上爬起身,唤道:“快来人!快传令下去全军戒备,今晚准备进攻!”
体力似乎真的已经到极限了。从言家庄园策马飞奔回平南营地,下马时段舜杰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调动起最大的意志力来对抗身体发出的疲劳信号。
迈着疲倦的步子走进自己的营帐,迎面就对上昶儿不赞同的眼光。
但此时的段舜杰实在没有向他解释的气力,只是踉跄几步就倒在了一边的椅上。
“将军,这几天你究竟都到何处去了?你脸色好难看。”昶儿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昶儿,求你别问了……”头昏昏沉沉的,大概是太过疲累了,段舜杰实在是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回答。
“将军!”昶儿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到段舜杰摆了摆手,只能咽下一肚皮要说的话,转身出帐去了。
在椅子上靠了一会,段舜杰看天已然大亮,只能支撑着起来,朝中军帐走去。
“将军。”见段舜杰近来,荣副将他们都停下手上的事情过来招呼。
“大同那边有什么动静么?”段舜杰坐到椅上,问道。
“禀报将军,暂时没有动静。”
奇怪呀……裴晋天很少会这么有耐心的啊。
仔细研究过裴晋天作战的习惯,段舜杰却记不起他曾有按兵不动如此之久的记录。
也好,希望他忍到明天之后再动手吧……段舜杰真的很怀疑若大同军此刻攻过来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体力指挥作战。
明明心里很清楚不该如此沉溺于和言西城的禁忌游戏中的,然而初遇所爱的狂喜却把自己的理智完全淹没了,浑然忘却现实的残酷,忘却自己正与大群虎视眈眈的敌方军队对阵,只能忘乎所以地投入到言西城温柔的笑靥与甜美的拥抱中去。
今晚就最后放纵自己一次吧。
段舜杰自忖绝非纵欲乱情之辈,但那种疯狂地想与言西城见面、想与他紧紧相拥的冲动却总在胸口澎湃汹涌,一想到今晚之后就将是两人暂时的别离,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离愁徘徊在心里,让他忍不住既盼望又恐惧黄昏的降临。
在副将们不赞同的目光下草草下令结束了操演,虽然大同军队异乎寻常的长时间按兵不动让段舜杰本能地感到不对劲,然而此刻的他却无暇顾及直觉传递来的危险信息,只想着早些赶到情人的身边,更多些与他厮守的时间。
“昶儿。要是荣副将他们来找就说我到山里转转,你也别等我,自己早些睡吧。”面对昶儿紧皱的眉头段舜杰忍不住有些心虚,自我开解着这是最后一次逾矩了
催动缰绳,人虽仍在途中,心却早已飞驰到数里外的言家庄园去了。
一刻工夫,那连绵的青瓦已映入眼帘,一阵欣喜涌入段舜杰心头,让他催动胯下坐骑,加快速度前进。
“西城!”兴冲冲地直奔言西城的卧房,一路上平时总有丫环小厮往来的庭院今日却分外的冷清,段舜杰却没有放在心上。
“西城,我来了!”推开卧房的门,房间里静悄悄的,物品都在平时的位置,书桌上还扔着一本读了一半的书,仿佛主人离开时是打算很快回来的。
“西城?”不祥的预感悄悄爬上了段舜杰的心头,但他却不愿相信言西城会失约于他。转回头冲向庄园的其他角落——也许只是言西城在和自己开个玩笑呢?
“西城!言西城!西城,你在哪里!”拼命地呼喊着,却似乎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庭院里。
佣人房、厨房、前厅、后院……到处都静悄悄的,然而遗落下的痕迹却显示人是在匆忙中离开的,仿佛一夕之间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逼得庄园中的人都来不及收拾行李就离开了。
“西城……”汗水沿着段舜杰的额角滚滚直下。他不明白,不明白言西城究竟是遇到怎样的事情,竟会让他就这样背弃了与自己的约定,就这么匆匆消失了……
“西城……西城……”呢喃着这个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名字,段舜杰却发现自己竟对这个情人如此无知。只知道言西城这个名字,只知道他有个父亲在别处经商,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人海茫茫,如此又往何处寻他?
又发疯般地在庄园中找了许多圈,段舜杰才确认言西城真的是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离开了,真的就这么从此消失在自己面前了。
胸口抽痛到无法呼吸的程度,段舜杰无力地瘫软在言西城房前的走廊上,忍不住双手抱膝将自己蜷成一团。
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虽然和言西城从认识到现在也只有个月的时间,然而孤独已久的段舜杰心中却早已把他当成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他幼失双亲,收养他的终南王虽慈爱有加,段舜杰对他也只是亦师亦父的尊敬与感激,从没有对谁像对言西城般的倾心相许,只是一刻的离别也觉得像是要死了般的难受。
西城,你在哪里?
宁愿相信他是背弃了与自己的约定,也不敢想他是遇到什么意外的可能,然而这种没有留下一句话的消失,让段舜杰怎么也解不开心头的忧虑。
不知道在言西城的房前坐了多久,是寂静的山岭中突兀响起的战鼓与号角声才将段舜杰从无尽的伤痛中唤回。
混乱的思绪让段舜杰根本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军人的直觉已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跃上从云,疯狂般地策动马缰想要尽快赶回营地。
空气中隐隐传来的厮杀喊叫声与浓浓的血腥气让他心中的阴影越来越浓重,然而一路上却有不少必经之处的桥梁与道路被人为毁坏,让他足足比来时要多花了几倍的时间才赶回平南军驻扎的山谷。
从高处望去看到的战况直让段舜杰的心一直凉到了脚底。
毫无准备又没有总帅统领的平南军面对奇袭的大同军队仿佛砧板的鱼肉,原先准备的众多阵势与陷阱完全没有用上的机会,被骑兵冲散的许多人甚至还来不及拿起武器就已倒在了大同军队的长刀之下。
整个营地中几乎到处都是穿着暗黄色军服的大同兵士,平南军早已溃不成阵,只剩几股阵营还在顽强抵抗。
眼前的惨状让段舜杰几乎失去了理智。策马狂冲下去,他随手抢了一把长刀就向着挡在前方的大同军砍杀过去,
普通的士兵又怎挡得住他勇猛的攻势,段舜杰前方的大同军士一个个倒下,就这样硬是被他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平南军旗的下方。
“将军!”荣副将一身狼狈,以往的睿智与淡定早不知何处去了,看到段舜杰几乎是带着哭音冲过来,“将军你到哪里去了!大同军忽然发动奇袭,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群龙无首,大家都扛不住了!”
段舜杰心早已乱,哪里有办法向他解释自己的去向。兵败如山倒,即使孔明再世只怕也难挽今日败局。
仓皇间抬头四顾,大同军方向半山中招摇的金龙旗仿佛正讽刺自己般迎风飞扬,旗下一众衣甲鲜明的大同将领簇拥着当中一个穿着一身华丽金甲的男子。
“此战原是大同的七皇子指挥,他素来善用心计、精于奇袭,早知是他指挥此战就能提醒将军当心奇袭了。”大概注意到段舜杰的目光,荣副将颤抖着声音解释着,“将军快下令撤退吧!只怕,只怕兄弟们撑不了多久了!”
眼看着战场上穿著平南服色的兵士一个个倒下,围在自己身前的众将士恐怕也支持不了多少时间,段舜杰知道此时即使下令撤退也难有多少人生还。
是自己的擅离职守造成了眼下败局,而言西城的失踪更让段舜杰几乎陷入了疯狂的境地。
一把夺过身边一个弓箭手手中的长弓,段舜杰弯弓搭箭指向那华丽金甲的方向。
“你快下令撤退!我来断后!”将军难免阵上亡。与其逃回金陵去面对众人责难的目光,段舜杰情愿就此战死疆场。
贯注真气的箭离弦,速度极快地破空穿向大同主阵。寻常的弓箭绝不可能有如此之远的射程,但此箭贯注了段舜杰十成的真力,仿佛如有神助般直向那金甲人飞去。
眼看那箭即将射中目标,段舜杰他们几乎可以听见裴晋天等人的惊呼。千钧一发之际,那金甲人竟徒手抓住那箭,看了一眼,便随手一抛掷在地上。
“将军快走!”扯着露出极度吃惊表情的段舜杰往后退去,荣副将显然拼命想要护他离开。
战至此时平南军已是一败涂地,他不能再让平南最强的舜将军有个差池,即使此战的失利有一半的原因要归咎于他的擅离职守。
“我不走!我不能就这么逃走!”极度的内疚混合着失去最爱的伤心,此时的段舜杰真的失去了求生之心,只想着杀死敌将好赎回己身的罪孽。
看此时的段舜杰已无理智可言,荣副将狠了狠心一掌劈在他的颈侧,扶住晕眩过去的段舜杰在一众近卫的簇拥中开始向后撤退。
“殿下……”始终注视场中情形的裴晋天自然注意到平南军主将的动向,便想提醒轩辕熙诚派兵追击。
轩辕熙诚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放荣副将他们离开不再追击,全然不关心裴晋天失望和讶异的表情。
今日多死一个段舜杰又能如何?他精心布置的战局可不是这样就能结束的。
第六章
“将军,王爷派人来传你晚上过去。”
“嗯。”正坐在椅上望着窗外发呆的段舜杰只是点了点头,也没有回头看前来传话的昶儿一眼,就仿佛他的灵魂早就淹没在了窗外的风景里,这具身体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蟠龙山大败之后,平南军重重伤了元气。自然有许多平时就嫉妒欧阳法德宠爱段舜杰的人大肆弹劾他战时擅离职守之罪,而这依军法处置本应斩首的重罪欧阳法德竟然也并未过于追究,只是下令暂时撤去段舜杰的军职,罚他在家中闭门思过。
而段舜杰也仿佛将全部生气都失落在蟠龙山中一样,面对众人的嫉妒、仇恨、同情都全然不作回应,只是每日每日这样坐着发呆。众人都以为他是过于愧疚以致失魂落魄,却无人猜到他失神的原因是与情人的意外离散所致。
言西城似乎就这样消失在了段舜杰的生活中,就像他的出现一样突兀,仿佛这个人从不曾存在过这个世界上一般。
段舜杰曾找人去打听过言家的事情,周围的百姓却都说那庄园已荒废了许久,从没听说过里面还住过姓言的人家。
也许如西城那般的美丽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俗世,是自己这个凡夫俗子强求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因缘,以致连累平南军的数万将士都代替自己遭到了天罚。
原来从不信神也不信命的段舜杰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想要把这段浓缩了极致欢愉与苦痛的相遇归咎为天命。
什么男儿应当建功立业,什么自当追逐荣华富贵……
所有的争强好胜之心好像跟随着战败与言西城的离开一起消散在段舜杰的生命里。他无数次痛悔未能战死在蟠龙山一役中,也许那样就不用再受此刻这种椎心刺骨之痛。坐看日升月落,段舜杰只觉得没有言西城陪伴的生命是如此漫长而无意义。
何时才是尽头……
“将军,外面有一位公子说要找您。”
一个人呆坐在窗前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昶儿再次叩响了他的房门。
“说我不见。”段舜杰什么人也不想见,除了那个已经不可能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从一开始的满怀信心找寻,到此刻他已心灰意冷,不再存着任何一丝侥幸。
“他说姓言,是公子的好友……”
门猛地拉开,昶儿从来没在段舜杰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好像整个人一瞬间重新活过来般的欣喜若狂与不能置信,还来不及看清段舜杰就已从自己身边擦过直奔前厅而去了。
“西城!西城!天,真的是你!”
段舜杰真是描摹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在看到言西城那盈盈微笑着的美丽脸孔的瞬间,仿佛阳光猛然穿透了自己阴冷绝望的心,让他觉得生命刹那间变得光彩夺目起来。
“西城!”
“舜杰。”比起段舜杰的激动,言西城要显得平静许多。他衣着简单,身边也没有随从,脸上带着赶了远路之后的疲倦。
虽然这里是客厅,虽然这里有被旁人撞见的危险,段舜杰却止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用力抱住了言西城——不这样做他真怕自己会要爆炸。
好不容易哄得段舜杰平静下来,言西城示意他带自己回房,免得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西城,你怎么突然就离开了?我去找你别人却说从没听过姓言的人家!”把言西城带回自己的房中,关上门,段舜杰就缠着言西城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