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陈霸先对陈茜的杀意又不是近来才有。那一年他夜访陈府,眼露杀机那一幕,我至今尤未忘记。陈茜功劳太大,军中诸将素来只服他一人,如今又手握重兵,这样的人,怎会不招君王猜忌?衡阳王陈昌从没有治过军,军中诸人哪会服他?且其目前身在北方,一时之间,哪里回得来?陈霸先最怕的可能就是陈昌在短时间内回不来,而自己一旦大崩,陈茜即借口内无嫡嗣,外有强敌,临危受命,捍护大陈!
所以,在派人刺杀不成后,也许他真会下诏赐死陈茜。如果真有那一日,陈茜,是会起兵?还是会认命?
依他的性子,是绝不会引颈就戳的,那就只有起事一途了。若起事,可以“清君侧”为名,但是,必有站在陈霸先那一方的武将文臣,那势必免不了交战。交战事小,但若那时王琳及北人联手攻了过来……
我不敢再想下去。
“阿蛮,”抱着我,他将头埋在我胸际,闷闷说道,“叔父在逼我不得不在此时反啊!”
“你已经下了起事的决心了?”
“嗯,”他点头,“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拼他个鱼死网破,还能怎的?”
“鱼死网破?”我摇头,“茜,你有没有想到,你若起事,的确只会是鱼死网破啊。你和陈霸先在国内交战,而此时若王琳攻过来,北人也出兵,那时,才是真正的两败俱伤啊!”
“但是我已无路可退。”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想想,这次叔父没有得手,那下次呢?还有如果他下诏赐死我呢?”
我没有开口,努力的思索着解决之道。
是的,如果陈霸先再次派人来刺杀,当如何?如果他直接下诏令陈茜死,又当如何?
……
是了,一切的根源只在陈霸先身上,只要他不在了,一切就安稳了。
看着他,我笑了,“那,我们只好让他消失了。”
他震惊的瞪着我,“阿蛮,你在说些什么?”
“他既要害你,我们不反攻,难道真要束手就擒不成?”
“可是……”
“茜,”我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刚才说要起事的是你,现在犹豫的,又是你!茜,你到底要如何呢?”
他沉吟片刻后,问我,“讲讲你的打算。”
“我要去亲手杀了他。”
“你……要去行刺叔父?”
“是啊,我要去行刺陈霸先,”我承认,“派别的人去,我不放心。若他们失手,被杀是小事,就怕他们招出是你指使,惹出大祸来!”
“不!”他激烈反对,“我麾下不是没有别的人。你只身犯险,实在……”
掩住他的唇,我淡淡说道,“茜,今天来五人刺杀你。自尽的有三个,但是剩下的那两个呢?他们却是招了供。你派别的人去,难保他们不会叛变?只有我。我武艺高强,一般说来,不会失手。如果不幸被擒,你以为,我会招出什么?”
“阿蛮,天下间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得手还好说,如果失手被抓住,一看到你,人人皆知你是我派出的。”
“只要我咬定不是你,他们又能奈我何?”
“……”他沉默,皱眉不语。过了很久以后,抿抿唇,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然后问我,“阿蛮,你真下得了手?”
我诧异的问他,“我什么时候是心慈手软的人了?”
“只是,只是……他是见琛的父亲,我以为,你念着跟见琛的情分,是不会下手的。”
“他虽是见琛的父亲,可是,见琛并没要我保他周全。见琛只是将沈妙容托负给了我。而且,他要杀你!”--他要杀你,这理由就够我动手了!原先念着见琛的情分,我确有些不忍,但如今……
抚着他的脸,我缓缓说道,“我说过:无论谁要想取你性命,那我定要先一步为你将他除掉。无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绝不手软!--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阿蛮!”他激动的将我拥进怀中,连连亲吻,根本无法成言。
任他亲着,与他抵死缠绵……
他睡着了,我没有睡意,侧着身,支颐凝望着他,想将他的每一个样子刻下来,铭记在心。
对于这次去行刺,我虽有六成把握,但毕竟世事难料,万一失手了,那就是再也见他不着了--一旦失手,我会立即毁容自尽。刚才说什么不会承认,那不过是为宽他的心。我不承认,人家就当真猜不到是他派的?!就如他刚才所说,只要一看到我,人人皆会以为是临川王派遣,而绝非因我不承认就不追究临川王。只有毁容、自尽,方能保他周全。
涩涩一笑,问自己:阿蛮,你是怎么的了?想的,念的,统统是他。什么事都替他打算好了、算计清了。你自己呢?为什么不为自己着想?!阿蛮,这不符合你一向自私自利的本质啊。
可是,没有办法啊。
我答我自己:太爱他了,所以想的、念的,统统是他。太爱他了,所以舍不得他受丁点儿伤害。太爱他了,所以会时常忘了己身。真的,一切只是因为我爱他了。
我又问我自己:阿蛮,你就不怕他日他负了你?
又是苦笑:他若负我,就到负我那日再说吧。现在,我不想去想那些。现在,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好好活着。
丙午日。
我已至建康,混入宫中。
夜戌时一刻,永定帝回璇玑殿。
数日不见,陈霸先竟变得异常憔悴,脸色青紫,双眼布满红丝,印堂之间,隐含黑气。看来,这人的确病得不轻,大限恐怕就是这几天了。
亥时二刻。
陈霸先摒退了左右。在椅上沉思良久后,他起身,踱步至地图前,负手站立,想来应是在研究战局。
靠着陈茜给我的迷香“黄梁一梦”,我迷昏了门口守卫的侍卫。
陈茜说,“黄梁一梦”,乃天下奇药,让人闻之立即昏迷不省人事。醒来后,对发生的任何事皆不知道,甚至连自己曾昏迷的事,也不会知道,只会道是时间过得太快,而自己没有留意。
没有下手杀他们。只因一会陈霸先死后,侍卫交班之时发现死去的侍卫,只怕会对陈霸先之死生疑,然后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我只迷倒他们,并不杀他们。
当我现身时,陈霸先并不惊讶,“韩子高可是来行刺朕的?”
“不错。”我落落大方的回答,“怕皇上再下毒手,子高只好先下手为强啦。”
“再下毒手?”他似有些疑惑,“难道朕曾派人对你下过毒手?”
我笑了,“皇上,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四日前皇上既派了刺客到军中行刺临川王,就早该料到临川王若不死,定会报复。”
“朕没有!”他并不承认。
我冷笑出声,“做过的事,皇上何必否认?”原本念着见琛的情份,我一直不忍他死,因而总劝着陈茜,要他在陈霸先死后再动手。怕陈茜疑出原因来,我只说如果是在陈霸先活着时即起事,怕会引起天下猜疑,导致大陈内乱,给敌人以可趁之机,同时又会坏他名声,后史会给他写上个弑亲谋逆之暴君罪名。陈茜想想也深觉有理,于是一直没有动手,只是隐忍。可他这回实在欺人太甚,竟派五个特级好手前来行刺。他既无情,我也只好无义了。
--我说过,无论是谁,只要是想取陈茜的性命,那我定要先一步为他将其除掉。无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绝不手软!
--神阻杀神!佛挡弑佛!
陈霸先不语,而后似恍然,“好五郎!好狠的心!”
他大笑,“五郎果为吾家英秀啊!”
笑声息,他又皱眉长叹息,“看来朕这江山,无论如何也是会落到五郎手中!”
转过来看着我,他眼中竟似带有怜悯之意,“可怜韩子高竟连枕边人的真面目也看不清,白白被他骗了。韩子高,你真笨!”
他话中似暗含玄机,想来是要我去胡思乱想,以行挑拨离间之计,于是没有多想,我面不改色的回他,“圣上莫说太多。当年您何尝不是逼梁帝退位,篡了这江山?如今报应不爽,自是有人来夺您这龙位。怪只怪您太过毒辣,连为你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陈茜你也要除掉!”
我躬身一揖,“皇上,请上路吧。”
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以致令人生疑,我将手抵在他百会穴上,催送内力,震断他全身经脉……
心脉一断,他即死。
死时,他看我一眼,眼中,尤有怜悯。
对于陈霸先今夜有些奇怪的言谈举止,我没有时间再去细思。这上下,只怕中了迷香的侍卫会醒了,我得立即逃走。
将他扶上龙榻躺好后,我头也不回的出了宫……
第 22 章
我没日没夜赶了近一天一夜的路,终于回到军中。
那人没有睡下,房中,他正持书阅读。我推门而入,他惊喜的看着我,“阿蛮,你回来啦!”
急不可耐的将我抱住,连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有没有累到?这几日你定没休息好!快去睡下!”
心上一阵甜蜜,他只顾着担心我,居然连问都没问行刺的结果。他啊,看来真是把我放在了第一位!
靠在他怀里,我静静跟他说,“幸不辱命。”
“你得手了?”他先是一惊,然后大笑,“好!好!好!不亏是我的阿蛮!”
“还没有京中消息?”
他说,“想来应是怕引起天下动乱,所以仍密不发丧。不过,这也瞒不了多久的,没几天,应该就会有人来报丧了吧。”
累极疲极的我见到他,终于放下紧绷几日的身心,安心睡去。
那一夜,他将我抱得紧紧的,因为太紧,害我根本就没有睡好。
索性不睡了,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茜,皇帝死了,你会如何?”
他一笑,“天下,已是我囊中物了。”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从他的声音中,却可听出势在必得的决心,还有,意气风发。
我皱眉,“总不至于就这么直接赤裸的回去接皇位吧?”
他亲亲我,说,“等章后派的报丧使者来了,我们再回京城。”
已酉日。
侯安都自庐山归来,进谒临川王。
原来,余孝励之弟余孝猷,率部下四千人,投奔王琳。途中,被安都截获,因实力远不如侯安都,兼惧安都盛名,不得已,余孝猷只有投降。侯安都得此胜仗后,心大稳,便放胆进攻常众爱。久疲之师对上士气正旺的陈军,自然大败,落败后,常众爱奔走庐山,王琳之部将曹庆亦跟着逃遁。在庐山,当地居民痛打落水狗,杀死常众爱,将其首级送至侯安都营中。侯安都大喜,厚赏百姓后,即刻送常众爱之首级至建康,然后班师回朝。路经南皖,自然得前来拜谒临川王。
临川王陈茜见侯安都大获全胜,大喜,遂摆酒为侯安都庆贺。
正值宾主相谈甚欢之际,兵士急报,朝中有使者前来报丧。
使者身着丧服,匆匆下马,叩拜临川王,放声悲哭,言:永定帝崩了!请临川王速速返京。
三军皆惊。
陈茜虽是早知陈霸先之死,但此刻仍表现出一副惊愕异常的样子,放声大哭道,“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之际,怎的就这样贺鹤西归了?”他哭得太过激烈,竟致于一下子昏厥过去。
我心里暗暗佩服,这男人,演技真可谓是出神入化了。明明早知道我已经把他剌杀了,现在居然还有脸如此哭诉,还敢哭得“昏厥”过去--佩服!实在是佩服!!
跪在地上,焦急的假意掐他人中。半晌,他方悠悠醒转。一“醒”来,又开始放声悲哭。
将士们皆劝临川王节哀顺便,此时国家骤逢大变,朝中无主,实宜请临川王早日还京,主持大局。
陈茜慢慢的收住哭声,仍是哽咽着,“如此,就请诸君先代茜作主了吧。茜心已大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说着说着又开始哭起来。边哭还边回忆当年陈霸先对他的舔犊之情……
看着他诸般动情做作,即使是我这深知内情的人,也不得不被他那一派真诚所感动。连我尚且如此,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侯安都感动的说道,“王爷真乃天下至情至性之人!王爷对圣上的这份情,唉,真是没说的……”
陈茜不再说话,只是放声痛哭。
见陈茜一昧哭泣,侯安都遂说道,“眼下王爷六神已乱,请恕安都无礼,代王爷作主了。”
陈茜一挥手,掩面说道,“就请侯将军代茜作主吧。”
于是我协同侯安都安排着回京事宜。
当夜,陈茜便与侯安都偕行还京都。
辛亥日。
我们已从南皖抵达建康。
闻风而至的百官皆赶往官邸。
原来骤遇大丧,内无嫡嗣,外有强敌,老成宿将,又多在外边镇戍,章后不敢将陈霸先辞世之事公诸天下,却不敢瞒百官,将情况告诉了众官,章后曾在朝堂上哭泣道,“如今我妇道人家,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望诸卿能拿出好主意来,以安国家。”中领军杜棱与中书侍郎蔡景历,入宫定议,拟立临川王为嗣。当时章后并无异议,遂遣使至军中令陈茜还朝。
朝中消息灵通者早知道临川王有望继承大统,怎会不来好生巴结,一旦陈茜称帝,巴结对了的人当然会因拥护有功而上新帝的心,以后升官发财当然是免不了的。
一时之间,访客络绎不绝,官邸外车水马龙自是不在话下。
我们入居中书省,由杜棱等启请陈茜嗣位,他辞不敢当。
安都入内,拜请道:“今日继承大统,舍王为谁?王当顾全大局,不宜拘守小节!”
陈茜含糊说道,“就凭诸君作主吧。”
我心中暗笑,好陈茜,果然不亏是枭雄人物啊,心里盼着那大位,却又假意推辞,显得是身不由己,由众人将他拱上了大宝。如此,得了皇位又赢得美名,真是聪明啊!
侯安都于是出官邸,召集百官,请章皇后下令,立临川王为嗣君。
甲寅日。
太极殿中大红宫柱都用白纸糊了,殿内布着灵幡纸帐,殿正中供着永定帝的金漆楠木棺。
杜稷再次提出立陈茜为帝。
丞相出列,却道,“今皇上驾崩,虽太子早夭,其余诸王子尚年幼,然嗣子昌仍在。世子虽身处北方,但先帝一直盼王归来,因而太子辞世后,一直未曾立储,虚悬东宫,以待世子。先帝虽未定如今何人入嗣,但以其原意,臣窃以为,应待世子自北朝归来再议!”
章皇后点头称是,“卿之语,哀家以为正确。”
丞相得此言后,精神大振,复又说道,“臣以为,当下之计,宜派遣使者至北方将世子迎回。北人虽一直未还我世子,但此时先帝已薨,北人也非不通情理之人,定会让我等迎回世子。”
章皇后面露喜色,应道,“如此,就请卿家着手安排迎昌归来之事宜吧。”
百官面面相觑,不敢再妄发一言。
眼见章后变心,我心里一急,但一转念,想到的确如此,陈茜这回自甘推让表现得太好,而章后本人少断多疑,又挂念着嗣子,以理情而言,她自然希望是由自家孩子继承大位。陈茜继位后会如何待她,她并不知,但由其亲子继承大位,对她只有好处,只是苦于当日杜棱等的建议合理合情,不得不应。如今丞相公开表示支持陈昌,显示朝中并非无人支持由陈昌继位,她自然会踌躇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