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传统,皇上遗体应该运送到天坛之上火葬,可是背弃了敬天教的朝廷又怎能继续将皇上的灵魂交托于上天?于是以李大人为首的新教派官员在圣上龙体旁,激烈的讨论着究竟该如何处理这棘手的案件。
我静静地跪在皇上身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高挺的鼻梁,以及微微向上吊起的唇角。与生时无甚差别,仿佛不经意间仍能听见那一声一声孱弱的呼吸。
“怎会这样轻易死去?”我试图用手温暖那张冰凉的脸孔,怎样摸都更显苍凉。“明明白天的时候还朝我笑,与我说话……”
喉咙哽噎着,苦得咽不下口水。透明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我伸手抹干,又溢出了新的。
原本在旁安抚着众皇子嫔妃的太子梁忽然烦躁开口:“到底讨论出点什么没有?怠慢了父皇遗体,你们全都要自刎谢罪!”
新教派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推三阻四,最后集体荐举李大人为代表发言,决定将天坛改名为神坛,一方面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其归入新教门下,另一方面又解决皇上的遗体问题,一举两得。
于是事不宜迟,盛大的火葬仪式立即进入筹备。皇宫大殿再度恢复生气,哭闹声叫嚣声和跑来跑去的仕女太监们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奏出一曲无比凄凉的宫廷哀乐。
太子扶我起来,安慰道:“天命难违,父皇阳寿已尽,不要伤心了。”
我不答他,持续掉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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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日出,火葬仪式轰轰烈烈地举行。万人长队一如当年祭天一般声势浩荡,自皇宫一路铺排到神坛之上。八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在清冷的初春早晨,赤裸着上半身将楠木棺材高举过头,缓步行进到天坛。队伍每经一处,两旁的人群便自觉下跪叩首,低声吟唱诵悼之辞。
神坛上的圣火燃烧起来了,炽热灼人,红艳刺目。
我一袭素白长衫跪拜神坛之下,抬头仰望。
棺材被投入明晃晃的火光里头微微跳动一下,扭曲得变了形,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即将吞噬皇上的遗体。
巨大的火焰逐渐浸没整只木匣子,发出噼啪的声响。
仿佛被惊醒一般,我忽然自地上爬起,拾阶而上。身旁的宇文尊诧异抬头,想要伸手抓我的衣摆,却已错过最佳时机。主持火葬的新教教主惊恐万分,举起手杖大声责问:“你想做什么?”四周的士兵们也聚拢过来,企图虏获捣乱仪式之人。
不待他们靠近,我轻巧地朝旁纵身一跃。衣衫随风飘扬,轻盈透明。身子在空中舞动起来,仿佛就要变化作一只白色蝴蝶,翩翩融入那片火的海洋。
时间恰似停滞,一切的一切缓慢过滤,从这一层穿透至另一层。皇上站在火光里浅笑,我向他伸出手……
“宁常华!”
太子激愤的呼喊猛然在背后响起。霎时间,一股强大的力量侵袭而来,将我拖了回去。
一阵头晕眼花过后,待眼前的景物终于恢复常态,我发现自己正跪坐地上,脑袋顶着太子的胸口。
我抬头看他,道:“皇上在叫唤我。”
他用焦急而宽慰的眼神凝视我:“错了!是我叫唤你!”
火葬仪式最终在太子勒令之下草草收场,新教郑重接受了皇上的牌位,接着众人摆道回宫。
我双腿无力,挣扎着爬起,又瘫软回去。宇文尊在旁凝望迟疑许久,终打算来搀我。他长腿才刚迈出,就见太子大步流星折返神坛,俯身一把横抱起我往轿子方向走。
我稍嫌重心不稳,伸手去圈太子的脖子,下巴则搁在他坚实的肩膀上看向宇文尊。
宇文尊只是木然地维持单脚踏前的姿势好一阵,才恍悟一般跟上太子,目光不自觉地与我衔接,然后撇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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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与太子同坐一顶轿子不知该称之幸或不幸。如若没有先前的那一场殉葬好戏,或许我会非常乐意同他静静坐下促膝长谈,海阔天空。可惜现在太子怒瞪着我的眼中除了愤怒还是愤怒。我只得蜷缩在轿子右边的角落,尽量与他保持距离。
“你可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傻事?”他忽然开口问。
“……知道。破坏火葬仪式。”我说着越发往角落里挪移。
“你差点死掉!”
被他这么一吼,我连忙伸手捂住自家脖子。
他狐疑地盯住我:“你干什么?”
“没什么。”
太子恶狠狠地冷哼一声,靠过来拉我的手,我自然全力反抗。于是两个人在轿子里你拉我扯前赴后继,那顶行进中的八人大轿便随着我们的剧烈运动而不断左右摇摆。
一番无用的挣扎之后,我终究还是臣服于太子坚持不懈的蛮力,被压倒于座椅之下,老实地躺着任他观察我白净脖子上五道触目惊心的手指印。
他遗憾地探手轻抚那几道痕迹,由耳下直到锁骨,手指触感极为轻柔。罢了,语出惊人:“这是谁干的?”
我就差没有吐出几口哀怨的鲜血来:“太子实乃贵人多忘事,自己何时做的也不记得了?”看来我是白白担心他会再给我勒出五条印记来。
“是前日宫殿门前的那个?”他终于想起似的,表情十分惊愕,“我下手竟这样重?”
能把人掐得昏死过去,那力道还不嫌重?这太子也太不了解自己的厉害。
“该死!”他蹙眉握拳,重重击打一旁的座椅,几拳过后又反手环住了我的腰,“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叫我失去自制力!”
“太子,冷静一点……”
太子轻出一口气,忽而抬头:“宁常华!你可知自己跳下火海时我在旁看着是何感受?”我摇头,没料竟自他眼中看出几分余悸,“恐惧!出生以来头一回有人让我体会到恐惧为何物!我多么害怕自己来不及抓住你?我害怕再也看不到你!宁常华你罪孽深重!即使用余生来补偿也嫌不足!”
“太子要杀我?”余生都不够,难道要株连九族?我是孤儿啊,哪儿来的九族?“你不要连累住持大人!他都已经恁大年纪,就让老人家好好安度晚年,要杀要剐尽管冲着我来便是!”
“宁常华!”太子突然暴怒起来,拽着我的衣领把我按回坐椅上,“不要跟我装蒜!你这等聪明之人难道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的手心逐渐渗出冷汗来。“太子,你不笑的样子很可怕。”
“噢?你喜欢看我笑?”他眼中灵光闪过,迅速眯眼勾起一抹邪邪的笑容。
接收到危险讯息,我浑身起了不少疹子:“还是不要笑的好……”话音未落,口舌即已被人占据,罪魁祸首自然是邪笑依旧的太子殿下。
我睁着湿润的双眼痴痴盯着轿子顶端垂挂下的金色流苏,看它有节奏地前后摆动,有些虚脱之感。
太子的嘴唇柔嫩滋润,舌头灵活而富有弹性,他不断舔舐侵扰我的舌尖,动作挑衅之至,令人欲罢不能。我忍不住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背脊,无比享受地瘫软在他怀中。
他抓着我不放,吻了许久才松口,乘我趴在座椅上喘气的机会决定道:“你明天搬来宫里与我同住。”
13.
“入宫?”
心头扑通扑通地跳,我能预感到某些事情即将发生。有时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为何自出生起,仿佛就有许多早已注定了的机缘静静躺在路边等我去拾起。恰恰因为一切过于顺理成章,反倒轻易得叫人难以置信。
“没错,到太子殿里同我住。我要任何时刻——醒着或是睡着时——都有你伴在身边。”太子笑得无往不利,握住我的双手开始打算起明日的计划。
“可是……”总觉得不安,我今天定要问个清楚方才罢休。“太子,为何偏偏是我?”
太子略带嫌恶地抬起头,尖挺的鼻梁上皱起几丝小小的不满。
“宁常华。我这一年来几次三番地向你示好,你非但视若无睹,还对我避而远之。现如今努力终算有了点收获,你却问的那是什么问题?”
“示好?”闻及此言,我大大地受了惊骇,“几次三番?”
我的记性没有差到那个地步吧?在宁常华短短的十八年人生中,自从遇上太子梁之后遭遇的不幸挫折完全可以称得上永生难忘的浩劫。除去他有意无意地拐着弯子引我跳陷阱,拿着貌似温情的沉稳嗓音骗我落圈套不说,示好?这是何年何月何日发生的事?
“呃!你竟然完全感受不到?”太子烦躁不已的样子实在有趣而难得,令我不禁泛起一丝戏弄之心。
“完全感受不到。”我用力摇头以证明那“完全”二字。
“我快被你逼疯了。”他无奈地再度搂紧我,手指恶意揉搓我的发髻,直到墨紫色的发簪顺着散落的长发滑下。“邀你来太子殿研讨诗赋你有意敷衍;生了病我特意前去探望你不知感激;你惹怒了父皇我为你求情;你流放边关我替你照顾敬天教住持;你回到皇城我嘘寒问暖。这样还不够?”
果然。从小只有接受别人关爱的太子殿下不懂得何谓示好,稍微对人施点恩惠便以为自己有了多大付出。
“噢,够了。”我不以为然嗤之以鼻。
“宁常华!”太子将毫无缺陷的脸孔直贴到我面前,“你不要忘记,如果没有我求情,敬天教所有教徒早已上西天取经去了!”
他这回改换威胁。
“没说不去啊!”好容易才抽出手来环住太子的胳膊,硬朗的肌肉触感极佳。“我明天就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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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未亮,我早已坐在铜镜之前梳洗打扮。
夜里几乎没有合眼,脑中不断盘旋着太子的脸,与皇上的笑容交织在一块儿。爱与崇拜的感觉我分辨得很清晰,只是不明白为何他们父子俩竟对我造成这样大的吸引力。
吃着下侍端来的早点,有一口没一口,恬然不知所味。
门外传来嘈杂的马蹄声时,我依旧坐在铜镜前发呆,最后确认了一下身上没有不得体之处才撩起长衫,跨出门槛。
我坐在马鞍上由人牵着前进,一身红衣仿佛出嫁的新人。
无需经过什么热闹的街区,史馆大院到皇宫之间只有一片静谧的香樟树林,清香宜人,一旁则是青翠突兀的山群。马蹄嘚哒嘚哒地响着,与心跳同步。
我抬头远望群山连绵无穷无尽,忽而发现一个人影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由山顶俯视这片香樟林。山上风很大,那人的长发被卷着向边上横扫,贴身的武官轻铠却丝毫不为所动。尽管距离很远,但我仍能感受到那一股炽热的视线紧紧跟随。
不多久,天空阴沉下来,飘起绵绵雪片。这是今年初春第一场雪。
山顶的人影勒紧缰绳,转身驰骋而去。寂静的平原忽然响起开怀大笑,一声高过一声,整整一路,挥之不去。
他笑什么?终于摆脱了我这个负担?
皇宫外,太子亲自出来迎接。看见我的时候眼前一亮,直称赞红色适合我。他郑重地扶我下马,掺我入太子殿。
“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他托着一个长型的方盒子笑着递到我面前,“用来证明我对你的真心。”
“噢?要送玉玺吗?好开心!”我有意嘲弄,太子的好心情却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
“快打开看吧!”他催促着伸手替我揭开盒盖。
里头是一道卷得好好的圣旨,看上面的印章,应该还是皇上生前留下的。我顿觉好奇,抬头觑他一眼,连忙打开,以一目十行的速度迅速看完,差一点没有晕死过去。
“皇帝昭曰:立南湘王刘易为下任皇帝!”
我张了口在那边支吾半天,愣是没有挤出一句话,却看太子悠然自得事不关己的笑容,真为他捏一把汗。
“这是皇上的遗书?为什么?为什么是南湘王而不是太子殿下?照理来说应该是太子继承王位,不是吗?”
“是啊!所以我把这个秘密交给你,只有你知我知。”他俯身吻我的脸颊,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叫人毛骨悚然的冷艳,嗓音也低沉下来,“其他的事,你自不用担心。”
14.
我稍稍颔首,心领神会地收起方盒子没有多语。太子很快转换话题,挨近我身边来讲起情话,不再为那些烦人的政事打搅情绪。我于是发现原来他的确很有耐性和闲情。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爱上你了,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