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月色也沾着点朦胧的微红,似是被近来人间接二连三的喜庆气氛给感染到了。我静坐院中香樟树下仰头望天,几丝淡淡的云雾自深蓝色天空中飘过,夜空之下,圆桌石凳,独人疏影,好不清闲。
我高举酒杯,邀月共饮。不多久,身子渐困上一层酒意,意识仿佛重回过去。那时,我经常在敬天寺后院的香樟树下偷偷饮酒作诗,什么都不懂,做任何事全凭一股冲劲。唯一的心愿是有一天能够站在皇上身边,为他吟诗作赋出谋划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敬天寺住持是个老好人,把我当自家小孩拉扯大,纵容我固执任性调皮捣蛋。寺里的师兄弟们也像一家人那样亲近,毫无芥蒂,说话做事完全不用勾心斗角考虑再三,谁要是不高兴了,大不了干上一架,明天大家仍旧挤在一个桌上抢菜吃。
多好的日子。
我伏在圆桌上痴痴地笑,有人自门外踱进来,坐到对面。
我睁眼看他:“你是谁?”
“宁常华,你醉了。”他说。
“你究竟是谁?”我又问。
“我是宇文尊。”
“胡说!”我抬头呵呵笑起来,看着眼前的人摇来晃去地扭动,有些心烦。“你骗谁?宇文尊与我一般大,怎会生得你这样老气?”
“宁常华,你真的醉了。”那人起身走过来,“我扶你回宫。”
“走开!我不认识你!再敢碰我,我可要叫师兄弟们出来教训你!”我抬手挥开他,支撑着从石凳上立直身子,地面却不听话地总在晃悠。
“别看我没练过功夫,我那群师兄弟可是个个身强力壮,武功盖世,一拳能打死两头牛!”
那人叹口气:“唉!你真是……每回喝醉了说话反倒更加利索。”
“别跟我套近乎!你究竟什么来头?快说!” 我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听得一记清脆的声响,感到甚是好玩,打算再来一记,被他举臂挡住。
“不要闹了!今天的庆典你为何不出席?皇上在找你!”
“皇上?皇上要见我?待我先去整理一番再随你去。”我异常兴奋,激动地转身往屋里跑,脚还未踏出,便被身下的石凳绊住,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大跟头。
“啪”的一声,脑袋震得嗡嗡直响,下巴磕在冷硬的石块上,没有流血,但痛得我回复了几分清醒。
“宁常华!”宇文尊跑近身边,蹲下搀我,我愣是不肯合作,趴在地上纹丝不动,边哭边喊痛。他只得绕到背后,直接抱我起来,放在石凳上。可刚一松手,我又沿着圆桌边缘滑了下去,他急忙用手挡住,索性提我到圆桌上坐定。
我呜呜哭着抹眼泪,头痛下巴痛心也痛,宇文尊拉开我的手,撩起袖子替我擦脸,我便抓住他的袖口不放。
“赶快哭完回宫去,皇上还等着……”
“不要!不要!我不要回去!呜……”我大声嚎哭着打断他的话,直接扑向他肩膀把眼泪统统洒上去。
他无奈地拍拍我的背:“既然这样难过,为何不对皇上明说?”
“宇文尊,如果是你的话,看到我哭就一定不会立后,是不是?”我抬头看他,两手抓住他的大脸面朝我,使他不能避开我的视线。
“是不是!”
他略略点头。
“我就讨厌你这点!如若换作皇上,即使我叫他不要立后,他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决定!”
他蹙起眉来拉开我的手:“宁常华,你这叫自寻烦恼!”
我不理他,再度将两手贴上他的脸庞,继续发问:“宇文尊,我入宫那一天,你为何在山上笑?”
他不语。
“你笑了我整整一路,我心烦!”
“我不该笑吗?你终于完成了心愿,成为皇上最宠爱的臣子!我在替你高兴!”他的耐性终被我消磨殆尽,忍不住开始吼道。
我一惊,眼泪又落了下来。他只好举起衣袖继续替我擦脸。
“宇文尊,我不要回宫,你也不要回去,在这儿陪我。”
“宁常华!”
“宇文尊!”
天上的薄云渐趋消散,月儿露出她真实的笑脸,一圈一圈金黄色的光晕渐渐荡开,不见了先前的那一点微红,显得格外迷人。
“唉!”他哀叹一声,“好吧。”
17.
与宇文尊聊了一夜,回到太子殿时早已日上枝头,皇上衣衫凌乱面带倦意,斜倚床头看我一路走来。
“你昨晚去哪儿了?”他冷冷开口,每个字里都隐含着一丝愠怒,“为何朕没有在大典上见到你?”
我抬眼看他,不觉有些好笑。皇上立后,为何要我出席?难道让我去欣赏皇后娘娘的优雅身姿绝世美貌还有她那顶珠光璀璨的皇冠?
“我在史官大院喝多了,睡了一晚。”
“哦?一个人?”他眯起眼来问得蹊跷。
我心知他有意套我话,为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干脆实话实说。
“还有宇文大人。”
皇上握拳,“啪”的一声砸向床柱。他从床上跳起,铁青着一张脸直逼近我。被那股气势压倒,我不自觉地倒退几步,他却一把攒住我胸前绸缎,猛拉到面前。
“宁常华,你倒是懂得风流快活!宇文尊一定待你很温柔吧!”
我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他,怎也料想不到他竟会说这话。
他冷笑一声,又言:“我不管你跟宇文尊是青梅竹马也好,情同手足也罢,从今天起不允许你们两个再见面。”
“皇上!请你不要误会我们的关系。我跟他完全……”
“宁常华!你还想袒护什么?你现在有何资格来跟我讨价还价?只要我一道命令,宇文尊就得立即去大漠待着,下辈子都不用回来!”他松开手,得意地笑,那样冷酷。
我静静地看他,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般,明明长着一张熟悉的脸,可是表情却那样生疏。
“皇上。”我垂下头,屈膝跪地,“您切不要怪罪宇文大人,他什么错也没有。如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宁常华!”皇上伸手到腰间紧握住那犀皮的剑鞘微微颤抖,“你怎可这般下贱!先皇刚刚驾崩就转身跟了我,现在我还没死,你已跳上宇文尊的床!你有没有把我的威严放在眼里?”
呵!威严!皇帝的威严比什么都重要。我的尊严又被摆在什么位置?所有人都可以义正言辞地责备我欺骗勾引皇上,包括太监宫女还有那位李丞相,而皇上却骂我下贱,究竟为了什么?
本以为他们不懂是因为我总以行动来表示却不曾开口辩解的缘故,只需把话讲清楚,自当有人理解。但是我错了。事实证明,即便我掏出心肺来给他们看,还是不会有人相信,那么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随他们爱怎么想吧,我无能为力。
或许当初本就不该爱上太子的。
“皇上如若厌倦我的话,宁常华可以搬回史官大院……”
“搬回去好让你再跟宇文尊幽会吗?” 他勃然大怒,打断我的话。“别做梦了!宁常华!你简直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我漠然抬头,看他勾腿踢翻了桌椅,愤然摔门而去。
☆☆☆☆☆
自那天算来,我很久都没有见过皇上。他后宫佳丽三千,又新立了皇后,自可以逍遥自在,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
我每日躺在床上无心睡眠,茶饭不思。小宫女端来热饭热汤,我命她搁在桌边,依旧回头看窗外的日头升起落下,直到饭菜冰凉,宫女重又端了下去。
渐渐的,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人生。原来先前那一帆风顺都是为了日后的痛苦落寞所作的准备。为何要把我捧得高高的,然后才狠狠放手呢?现在终于了解年少时的无知,我何德何能,竟敢妄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自己都不禁要唾弃自己的无用。
自先皇驾崩以来,我的人生目标其实已经破灭了不是吗?并非所有的皇帝都行,我只想站在那个威风八面,天下无敌的皇上身边,可是他已经死了。我为何要留下?是对太子的感情太深刻,还是为先皇的嘱托所束缚?先皇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吧?才会将太子托付给我这样一个毫无用处之人。
“主子。”小宫女在身边叫唤,“无论如何吃点东西吧,否则身子要垮掉的。”
我看她小小的手臂举着一碗红豆粥跪在床头,怪可怜的。
“站起来吧。”
“不!主子不吃东西,奴才就一直跪下去。”她倒倔强,就是不肯起身, “即便主子不受宠了,您还是奴才们的主子呀!”
“住嘴!”我被她的用词刺激到,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受宠不受宠的!我又不是后宫嫔妃!”
她被震住,一双圆溜溜的眼珠愣愣盯着我看。
“下去!下去!”一阵心烦意乱,本想挥手赶她离开,没想却打翻了她手中的盘子。瓷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好好一碗红豆粥便这样浪费了。
她俯下身子去拾瓷碎片,我看着那弱小的背影,心里过意不去,于是翻身下床与她同拾。
“哎呀呀!主子您这是干吗?”她惊声尖叫,拉开我的手臂,“奴才一个人能收拾,您赶快回去歇息吧。”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将碎片拢到一处,开口道歉。
她一付受宠若惊的样子张大嘴,好一会儿才憋出句话来:“主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这是要折奴才的寿啊!”
“我总是这样任性,叫你们为难了吧?”几天没吃饭,脚下无力,我竟滑坐到地上。
“不!不!别人不清楚,奴才绝对是心甘情愿的。奴才很崇敬主子的才气,尤记得头一回看您的《弃妇赋》时,奴才哭了整整一夜。后来知道要来服侍您,可把奴才给乐坏了!所以奴才一点也不辛苦,一点也不为难。”她眉眼间透着灵动的光晕,讲得投入,十分可爱,令我不禁怀念起当年的自己。
“你会识字?”我略带了几丝讶异问她。
“嗯,能读通平常的闲诗雅句,不过那些涉政的长篇大论奴才不懂。”她过来用小小的身子撑起我,扶我坐到凳子上。“主子前阵子不是也在写政论吗?”
政论?忽然记起手头的史书尚待历练,我不觉对那小宫女涌出一股感激之情,如若不是有她提点,我险些就把这事给忘了。
“那个不是政论。”我伸手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进宫的时候爹娘还没有给起名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那你就跟我的姓,叫……宁儿好了。”
“宁儿?”她把眼珠子瞪得滴溜圆地看我,快活地咯咯笑起来,“主子给奴才起了名字!奴才叫宁儿!”
“宁儿,你懂得看史书吗?”
“史书?”
“就是纪录过去发生的故事。”我朝她笑,她也裂开嘴来。
“奴才喜欢听大将军的故事。”她说。“主子要加油写!”
闻言,我心里竟有了一丝安慰,原来只要这一点小小的藉慰便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回头望那角落里一大堆的碎片,上头似乎还隐约回荡着一股热气。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道:“宁儿。我饿坏了,再替我去盛一碗红豆粥来好吗?”
她用力点头:“奴才这就去!”遂跑出房间。
18.
著史进度很快,不知不觉间竟已完成预计的一半。题上此章最后一字,我顿感浑身乏力腰酸背痛。昨晚熬了夜,有些精神不济。捶捶肩膀,伏身案头遥望窗外,和煦的阳光映射着屋前池塘,波光粼粼。
忽然想出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