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棣之华——伊芙

      宁儿替我端来一壶茶，置于御花园石桌。我低头瞧桌上的棋盘格子，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勾勒起那暗红色的线条。

      多么令人怀念的地方。可惜如今，只剩我一人。

      “宁大人。”身后传来似曾相识的娇媚嗓音，缓而不慢，柔中有刚。

      我思忖着回头，见眼前一位华服加身，雍容典雅的妇人扶摇而来。她手中香扇轻舞，裙衣飘飘，望着我浅笑，似有深意。

      “蛾贵人。”

      我招呼一出，妇人身边的红带丫环即刻跳前一步摆手道：“错了！错了！现在该叫皇后娘娘！”

      “皇后？”闻言，心跳忽而快了一拍。重又匆匆打量对方一眼，高高在上风光无限，果真是难以比拟。我俯身作揖：“臣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笑不露齿，驱步来到石凳之前，纤手一抬道：“宁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与她一同入座。

      本以为皇后找我有事，没料她却笑笑地望我不语。被不寻常的尴尬气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我低下头去研究起面前的茶杯，然后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招来宁儿：“快去给皇后娘娘沏壶茶来。”

      “宁大人。”皇后终于开口，突兀地令我心惊。“我送你的玉簪，你还留着吧？”

      “玉簪？玉簪……啊！那是自然。”我努力回忆着究竟把那簪子丢去了什么地方。

      “哦？”她香扇掩面，抬眼瞟我的发髻，颔首笑道，“为何不用呢？一定很适合你。”

      “啊……那个……”那个可是女簪，我若顶着那玩意儿出去，指不准又要被哪位眼比天高自以为是的大人嘲讽到无地自容。“那支玉簪对于臣来说过于名贵，臣不敢贸然使用。”

      “是这样。”她用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宁儿将茶杯搁到桌上斟满，接着端起小呷一口，红唇即刻染上一层水气。“关于你和皇上的事……”

      我小指悄然一颤，撞上在旁的茶杯，发出一声轻微脆响。

      她瞟一眼我面前的蓝纹白杯，这才继续：“其实我还是贵人的时候就已知晓。”

      难怪头一回见面，她对我的态度，确似含着点敌意。

      暗自抚平心中不安，我从喉咙口挤出点冷然的口气道：“皇后既然知晓，那么多说无益，您打算如何？”

      前几日的情绪低谷过后，我早已看开。与其煞费苦心地叫人来了解自己的感受，还不如就顺了他们的意，做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反正打从一开始我就是个活生生的白脸奸臣。

      “嗬嗬，宁大人误会了。”她兀自大笑起来，颇有几分败坏形象的趋势，“我并没有打算拆散你们这对鸳鸯。”

      “……”不知皇后是何意图，我略微疑心自己装扮不够神似，否则为何她笑得如此激动？

      “宁大人，我那次在后花园见到你，就觉得咱们有缘，因而送你一支玉簪。”皇后娘娘的笑容里透着比皇上更浓烈的邪气，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知你与我是同一类人，又怎会轻易害你？”

      同类人？

      “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她忽然起身，摆着扇子踱到我面前，略微俯身，丹凤眼向上吊起，“我并不需要皇上的宠爱，可以双手奉送于你，但是你要保证我皇后的地位不受动摇。”

      我脑中一片混乱，完全不明白皇后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我保证她的皇后地位？还有，皇上的宠爱……双手奉送于我？我现在连皇上在硕大宫殿的哪一角都不知道，他的宠爱奉送于我又有何用？

      “我要替他生下太子，所以绝不允许你阻止皇上来我东宫过夜。否则……”说到此处，她竟瞬间换上一付凶狠表情，目光形似一把利刃，直刺得我溢出不少冷汗，“我可是从最下层的侍女一步一步爬上来的，绝非依靠运气。如果你不接受条件，我便只得动用手段。宁大人也不想与我为敌吧？”

      我小心翼翼地点头，生怕扯动了皇后的引火线。之前那点好不容易团积起来的勇气此刻彻底灰飞烟灭。

      “宁大人果然识时务。”她终于直起身子，恢复端庄笑容，回头瞥一眼石桌上的茶具悠然道，“嗯，太子殿的茶果然芬香可口。下次有机会再来与大人同品。”她示意我自便，然后优雅地转身离去。

      直到红带丫环搀皇后缓缓走远，我这才悄声泄出一口气来。

      女人，好可怕。

      ☆☆☆☆☆

      阳光依旧明媚，然而我却没了闲散的雅兴，郁郁回太子殿里预备休憩，外头却有人进来通报，说宇文大人求见。这家伙故意乘着风头来的吗？

      我不乐意地重披上外衣来到正堂，就见宇文尊端坐红木椅上自得地喝着茶，丝毫没有受牵连之态，这愈发激起了我的不满，于是气势汹汹地过去夺下他手中的茶杯。

      “宇文尊，你想害死我吗？”

      他转头用有神的大眼瞪我，微微皱起眉头。真是不简单，现在连这家伙也学会瞪人了。我不由怒从中来：“看什么！小心眼珠子掉下来！”

      “好心没好报。”他轻声嘀咕道。

      “不满意就不要来！我向来不懂领情为何物，你今天才知道啊！”睡眠不足外加刚才受的惊吓现在统统爆发出来，谁让他来得不是时候。

      宇文尊今天也不知吃了什么壮胆的东西，竟然无视我，站起身来整理衣裳。“既然你不领我的情，那就罢了。但是千万不要后悔。”

      我气得简直要吐血：“当然后悔！我本想睡觉的，被你这么一闹哪儿还睡得着？你是不是嫌我不够窝囊，非得埋完了土再踏上两脚踩结实了才肯离开？”

      “常华，你怎么了？”他见我真在生气，态度反倒软了下来，试探着伸出手来拉扯我的褂子。看这模样也猜得出他一定不知道那件事。

      想起皇上当时说的刻薄话，我心头又是一悸，难过得紧，但支吾着还是讲了重点：“皇上叫我今后不要跟你见面。”

      宇文尊大为吃惊，眼中闪过一抹被刺中要害的恐慌：“为什么？”

      “不为什么。”懒得解释，反正肯定越描越黑，“总之这阵子你还是省点力，别来找我。”

      他谨慎地觑我益发消沉的脸色，遂黯然点头道：“把人交给你我就走。”

      “什么人？”

      我无力抬头看他拍拍手，就见门外应声而来一个高头大马，孔武有力的男子豪气十足地大步跨过门槛，他手臂上肌肉壮硕有如石块一般坚硬，裸露在一身朴实的布料之外。

      那人朝我嘿嘿一笑，我头顶的长发不禁全部颤栗起来。

      “胡虎！？”

      伸手揉揉自己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那个胡虎居然出现在这阴云密布的皇宫大殿之中！难道是在做梦？

      “嘿！宁常华！你这么不情愿看到我啊？”胡虎看我下巴大张，直盯住他不说话，于是走过来劈手给了我的脊背一掌，“我可是乖乖听话来京城抢你白饭吃，可不容许你现在反悔！”

      “说什么呀！”我心情大好，反手勾上他粗壮的腰，忍不住咧开嘴来，“能见到你我感动得都快哭了！”

      “哎哎！我看是心疼你那点白饭吧！”他哈哈笑得特爽朗，大嗓门都快穿透云霄，直达天庭。

      “我是恁小气的人吗？”我挥拳作势要揍他。

      “常华，我先走了。”宇文尊的声音忽然响起，我于是点点头，看他惨淡地笑着退出去，甚是孤寂。

      “等一下！”我喊，他停下脚步回身望我。

      四目相对，我从未发现宇文尊的眼神竟如此澄清透明，不觉有点失神。

      “嗯……谢谢你。”

      他没料想我会道谢，一时愣在那儿不懂回应，过好一阵子才欣然一笑。

      “不客气。”

      19.

      吩咐下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有酒有肉，准备与胡虎对酌，却看他在对面捏着那白瓷小酒杯反复捉摸，我恍然顿悟，立即替他换上一只大碗来。

      “哈哈！喝酒还是要一口闷来得痛快啊！”他扯下一块鸭腿塞进口中大嚼。

      “这酒不错吧？塞外进贡的，听说很有劲。”自从上次喝醉之后，我不太敢在人前轻易沾酒，稍微咪了一小口觉得劲道果然猛，于是唤人端上一壶茶，向胡虎解释道，“最近身体不适，还是以茶代酒。”

      他看我一付病恹恹的德行，面色略带不快：“哎呀呀！我说宁常华，你回宫之后身子怎的反倒变弱了？那个新皇帝是不是虐待你呀！”

      “唉！” 叹息不觉自口中溢出，我摆摆手，“别提了。”反正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要是宫里呆着不痛快，为何不辞官回家？”他关心我如旧，手中吃到一半的鸭腿被丢在一旁。“你这样的性格本就不适合在宫里头混。上代皇帝都已经升了西天，还留着做什么？”

      “我不是没想过辞官……”只是史书未成，难道我白白来了一趟皇宫，又两手空空的回去吗？但凡有志之士入朝为官，哪一个不期盼风风光光衣锦还乡？果真就这样回去，岂不令住持大人颜面无光？

      更何况，这宫里还有一个叫我割舍不下的人。如果现在向他请辞，他会答应吗？

      想着，我再度叹了口气举杯浅饮。

      “你该不会是为情所困吧！”胡虎忽然发话，害我刚含进嘴里的半口热茶统统喷了出来。

      “哈哈！被我猜中！”他点着脑袋一颤一颤地笑，“快说出来跟你胡虎大哥分享！”

      “别给我添乱！分享什么呀！”我无力瞪他幸灾乐祸的表情，低下头去用手展平大腿上的衣服皱褶，好一会儿才沉着嗓子踌躇开口。“说了你一定会瞧不起我。”

      “我胡虎从来只瞧不起那些趋炎附势的胆小鬼，你尽管说！”他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我当然明了这个男人决不会说谎，于是欣慰地笑，将深埋心底，从未对人倾诉过的秘密一股脑地告诉了他。他耐心地听，一边点头，眼神透露出成年人的诚恳与包容。

      我与他谈了许久，久到最后喉咙发不出声来。只得抬头默默地看他，等待制裁。他伸手拎起一旁的酒坛子斟满大碗，一口饮尽，呵出点酒气来。

      “可怜的孩子。”胡虎伸出壮实的手臂揉我脑袋，“你怎会老是喜欢上那种皇帝啊太子之类的人物？”

      “你的意思……”我张口回他话，嘴动了动，愣是没听到声响。于是抚着脖子用力咳嗽，硬把那残留的一点沙哑给咳了出来。“我应该选择宇文尊？”

      胡虎闻言，手一斜把碗跌在桌上：“宁常华，虽然我早觉得你这人想法奇特……但是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回老家娶个媳妇过正经日子吗？”

      娶媳妇？我认真思索着胡虎的话，在终于领悟其中含义的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我的确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我从小在敬天寺里长大，身边都是些孔武阳刚的师兄弟，所以，所以对女人……”我不知自己为何要寻找理由来声辩，仿佛希望掩盖什么一般慌张，“头一回进宫时看到恁多仕女嫔妃，我还感叹地作了一首《天仙颂》……”

      胡虎站起身扭扭脖子，大手一挥砸在我肩膀上：“得了，甭跟我含糊。哪天抽空带你上青楼去乐一乐，保管你把那些个皇帝太子的都抛到荒郊野外去。”

      “青楼？”见他表情严肃不似说笑，我连忙摇头拒绝，“不行不行！敬天教徒怎可以去那种地方……”

      “没去过青楼怎可称为男人？废话少说！就这么决定了。”他伸手按我坐下，断然泯灭我反抗的势头，“都已经这么晚，我得回去了。”

      我抬眼看外头早已全黑的天色，颇有点不舍地挽留：“不陪我聊到天明？”

      “我是很想同你继续畅饮，不过我家媳妇忒粘人，要是看我彻夜不归一定得闹上这儿来。”胡虎黑黝黝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愈加显出他的黑。

      “你已经娶了媳妇？”我惊喜道，“怎的不将嫂子一同带来？”

      “嘿！咱大老爷们聚头，带个娘儿家的多不好！她又烦人……不跟你多聊，那口子还在等呢！我就住在皇城口的悦来客栈，有空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