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钥的世界一瞬间坍塌了。
段舒替他抽出剑,嘴里还振振有词:“哼,就算有人替你挡剑你也难逃一死!”
“哈哈……”,红月自知实情,临死却笑得开心,“哈哈哈哈……”,一时气崩,初梵玚当初给她的药丸终于发挥了功效。段舒眼看着红月自己气息紊乱,体内真气乱作一团,不一会便是一口黑血喷出,竟然一命呜呼了!!
“哼!自作自受!!”段舒一看没了危险,抹了嘴角的血迹,走到自家夫君身旁,用敬佩的语气说道:“相公真是好功夫!!”
此时,陆陆续续才有各派高手赶来,看到眼前景象,虽然不敢相信,但也之能认了。瞬间,杜家少主杜钥手刃江湖两大败类邪教红月教主和静月门掌门的消息不胫而走。邪教教众闻讯哄逃,四大坛主中有一个被乱箭刺死,两个被擒,只有赤坛坛主下落不明。
这年,江湖大变,铲除了恶魔歪道,江湖表明上平静了不少。在段舒的帮助和众人推举下,杜钥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坐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
那之后,再也没有人听到或提到“静月门”三个字,人们只知道那日初梵玚死了,却没有人看到过他的墓。
杜钥很长时间都一蹶不振。他借酒消愁,用了很长时间接受初梵玚死的事实。这一点要多谢乐观向上的段舒——她坚持不懈的开导杜钥,为他洗脑,一点一点让杜钥接受“他已经站在了邪教一边,变成这样也是不得已的事”这种思维。
时间能冲淡记忆,也能抚平伤口。
过去曾经经历的变得模糊,十年后,杜钥成为江湖上受人尊敬的武林侠士,杜夫人也因见地独到、辅佐有佳被江湖人敬重。被遗忘只是被放在角落,每每二月初八,如同今天,杜钥还是会在微醉的状态下想起原本被遗忘的人。
凉夜,杜钥在醉酒后趴在酒案上,初梵玚当年送来的狐裘传递着温暖。杜宽站在他身后一丝也不敢怠慢,即便自己的少主已经入睡。
当年的事情杜宽经历过。他知道杜钥在临死的时候也是要救那个人的,他也知道在那个人死在杜钥剑下之后杜钥有多么失落和失落。杜宽唯一不能理解的,是杜钥为什么会这样。
守了一夜,看到天蒙蒙放亮了,杜宽吩咐家里的几个丫头去准备早茶,打算唤醒杜钥。
“老爷——”,杜钥幽声喊。
杜钥还在梦境中的桃林中听着初梵玚抚琴,耳边硬生生挤进来不协调的声音让他不得不回归现实。
宽衣,束鬓,清口,杜钥一口吐出滞留了一夜的酒气,摇身一变成为江湖上人人敬畏的杜家庄主。身后,段舒也已经洗漱完毕,走起路来婀娜曼妙,抚了抚杜钥的肩膀,关切地说:“怎么一夜未睡”。
杜钥回身,机械地说:“只是饮酒忘了时间,舒儿不必担心”。
“爹!”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杜钥跟段舒都忘了过去,只见杜梵玚已经站台阶下给他们请安来了。
“我儿”,段舒笑了笑,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日见英气,她心中不慎欢喜。
“早课有好好做么?!”杜钥却满脸都是威严。
“孩儿不曾怠慢”。杜梵玚抱拳,然后嘴角抽了抽,说:“爹,今日孩儿想与几位朋友一同出游,不知爹准许不”。
杜钥的面色明显地暗了几成。段舒自然是向着自己的儿子,立即就站在了儿子一边,替夫君发了话:“平日里苦于练功,偶尔出去乡野走走也无妨”。
“……”,杜钥没说话,瞪了段舒一眼,定睛看到杜梵玚委屈又不敢说的样子,心一软,道:“可是跟本城宏远镖局的少公子远风么?”
“不是啊,爹,是跟书院的几个同学,大家相约趁着好时节一同出游的”。杜梵玚知道杜钥不喜欢他跟那些江湖坯子出出入入,不过少年不知江湖险恶,倒是义字当头,既然兄弟之间有言在先,他杜梵玚自然是要说到做到的。
“爹,您总不能让我出尔反尔吧!”杜梵玚问的语气有点软,像是在挠痒,又像是针戳,让杜钥心里甚是不爽。
段舒望着他,杜钥拗不过,袖子一甩,道:“去吧去吧!早些回来便是”。
杜梵玚一听大喜,连忙说着“谢过爹”转身冲向马厩。
段舒看着儿子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杜钥一夜的惆怅感染了她,道:“一转眼,这么大了!”
杜钥附和着:“十年了”。
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说长,已经足够一个婴孩长大;说短,还不能让人彻底遗忘往事。
少年梦江湖,成年疏江湖。
一脚踏入江湖,杜钥经历了打打杀杀风风雨雨之后,终于换来了几年短暂的时光,能与家人一同享受天伦之乐。感同身受,以转念想到那个师弟英年早逝,杜钥心口便是阵阵绞痛。一同踏入江湖,如今确实一阴一阳两相隔。
“想什么?!”段舒有些年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杜钥的视线拉近,看到了段舒风韵犹存的脸,笑了笑。
“没什么”。
段舒媚笑,“没想事情,我说话你都听不到”。
“你有说话么?!”
段舒没好气地说:“还说没走神!”莞尔一笑,段舒又揽住杜钥的胳膊,道:“梵旸也不小了,你就不能交给他点内功心法?!天天花拳绣腿,枉你一身上乘武功!!”段舒不满意这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也不是头一次跟杜钥提到这件事了。只是这些年来总是被杜钥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如今,儿子已经是12岁了,再不开始修炼上乘武功就算是歪了苗,段舒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的。无奈,自己炼的也并非是什么上乘的功夫,说的谦虚点,她的功夫也就是柔弱女子自保用的。
所以,身边摆着的现成师傅当然是要好好利用了。
“实在不行,你就把他送上武当,让冥行师傅教好了!”段舒气急,退了一步——她可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儿子这根苗就这么歪在杜钥手里。“再不行,我就带着儿子会老家,让我爹教!!!”知道杜钥肯定不会答应,段舒撅起嘴巴等着看杜钥的反应。
“哎!”果然,杜钥情急,脸刷地红了一片,“天天催,练武有什么好的?!你还指望他当天下第一啊!!”
“哼,那也不能让我儿子受人欺负!!”段舒不依不饶。
“你教是不教?!”段舒终于摊牌,眉眼一横瞪着杜钥。
杜钥跟段舒对视了片刻,终于软下来,迂回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十年前红月那一战我已经险些走火入魔,如今再把这样的武功教给他,我怕他……”
段舒知道杜钥说的有理,一时间打了退堂鼓。但教子心切,还是拉住杜钥的衣袖说:“那你也不能坐视不管啊,总得想个办法!”
杜钥最招架不住的就是段舒撒娇,看到爱妻愁眉不展,也是想到自己儿子将来的前途,他终于叹口气道:“能学得上乘武功的地方,无非少林武当这些明媚正派,我师傅师叔练的是南海仙翁的武功,不若你我选一路武功,将梵儿送往修炼好了。”
他这话说的算是合情在理,段舒听了也不住点头。她想了想,觉得放着自家武功不练跑去别家修学,怕是惹了江湖笑话,便对杜钥说:“不若送去你师傅那里,让师傅来教好啦!”
突然提到自己师傅,杜钥不免身子晃了晃,幼年的记忆仿若冲出笼的猛兽在他脑海里肆虐,冲击着他的心。
“师傅早年就随着师叔去了南海陪师祖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啊”。叹口气,杜钥缓缓说。话是这么说,可他明白,自己不过是惧怕过去罢了。他怕,怕自己触景伤情,怕自己无法克制对他的思念。
“你也很多年没有去看你师傅了,说不定他们已经回来了呢?!”段舒还抱着一线希望。
杜钥凝神望了段舒半晌,转头正好看到桃园里冒出来的几枝桃,没说话,但却微微点点头。
杜钥没有太大的教授自己儿子武功的意愿,多半是因为杜梵玚本人就没有太大的意愿去练武。每每杜钥交待的东西,他只是作为一种责任来完成。从他年幼的眼眸中,杜钥没有找到杜梵玚对武术的渴望。
——这样的人,我还教个什么劲?!
一边骑在马上赶路,杜钥一边感叹世事难料。儿子出去游玩,为父的还要千里迢迢为他的未来奔波。杜钥这次出门依旧只是带了杜宽出门——这还是段舒一再要求下他作出的妥协。一路没有太多的停留,只是在驿站换马、进食,两个人很快便感到了当年杜钥儿时习武的故地。
远远望见几间已经废弃的草屋,杜钥心里一阵暖意。这里有他太多收藏起来的记忆,有很多少年的欢声笑语。下马,杜钥缓步走过已经长了野草的乡间小径,杜宽在他身后也下了马,跟着。
“老爷……”,杜宽感到背后发凉,不由声音颤抖起来。
杜钥回身,看到杜宽的表情,笑道:“怕什么?!这是我师傅住的地方,我可是在这里长大的!”说完,他转身继续走近草屋,速度加快了许多。
杜宽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吱呀——”一声,院门被杜钥推开,展出一片空地,凌乱地冒出几株高草。浮尘的味道传来,杜钥没在意,穿过院子,向南耀当年睡的正屋走去。
“老爷,这里怕是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
杜钥不理会,没有犹豫推开房门。
地上、桌上、器具上满是浮灰,杜钥走过的时候从地上带起一些,但很快便又落了下去。帘子上也是灰尘无数,掀开帘子,杜钥看到连被褥都没有收拾的床榻。上面,棉被同样披着灰尘。
“……”,没有说话,但是杜宽看到了他脸上满是失落。
“老爷……”杜宽明白,杜钥怕是看到这些触景生情了。“既然南耀前辈没在,不如我们先回杜园与夫人从长计议好了”。
“不”。杜宽的建议立即就被杜钥否定了,他坐在床榻上,摸了摸床棂,说:“收拾收拾,你我今晚在此留宿一夜。趁着天色还早,你去镇上买些物什回来”。
“老爷你……?!”
杜钥没有动,只是静静说到:“我自幼在这里长大,附近有些景致颇为怀念,想出去走走”。
“是”。杜宽退了出去。
等杜宽的马蹄声走远,杜钥在起身出了屋子。出门,绕到房后,杜钥看到了那片后山郁郁葱葱的林子。远远望去,隐约透出来的雾气倒是让这山头多少沾了点仙气。杜钥散步一般走过去,进了林子,树叶的味道瞬间陶醉了他,一瞬间,杜钥回到了自己的14岁。
雾气渐渐凝重起来,林子密了,风被挡在外面。杜钥步步悠然走在其间,仿若走在自家院子里。脚下踩折了一段树枝,杜钥的心被脆响刺痛,伸手抚上近处的树干,感觉到上面的伤痕。侧眼看了看,发现树皮上刻着月牙状的疤痕,杜钥转转身子,看到周围其他的树干亦是如此,才察觉这里曾是那个人抚过琴的地方。
悠扬琴音转眼就能杀人于无形。杜钥明白这一点,对于那个人,任何物件,都可成为武器。
不过,一切皆成过眼烟云。
带着几丝怀念,杜钥抚摸着树干,仿佛如此这般可以与那人再亲近片刻,共尽人间美好。
突然,“噗啦”一声打断杜钥的思绪,一瞬间他摒住呼吸,但立即发现这只是林鸟起飞的声音。于是,松懈下来的瞬间,杜钥淡笑着嘲弄自己,直道自己太过紧张。朝着鸟儿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他这才发现那边正是承载了他一生的地方——
——桃林。
始终无法抗拒。
杜钥仿佛被一根线拉着,心就被那么揪着,即便千万个不愿意、亿万个不乐意,他也没有办法抗拒——有一种叫做思念的感情牵扯着他,把他带到那个地方。
远远听到有水声。杜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这个地方变了,与记忆里的样子不太一样。
这个季节,没有花。
只有枝叶,肃静地立着,在杜钥面前,他们更显忧郁。杜钥感到自己嗓子眼里哽了东西,机械地迈出步子,向深处走去。桃林、石案、流水,十几年前的样貌依旧,杜钥抚过石案,无法遏制自己的感情。无声地流下泪来,杜钥呆坐在石案上,无所适从。
每逢二月初八,你我都来赏桃。
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这感觉?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一幕幕一重重,过去的一切在杜钥眼前一闪而过。最后,所有的恩怨情仇一切的温柔美好都化成这三个字: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多年后,他终于说出了埋在自己心里的话。终于能够正视自己做过的事情了,杜钥脑海里闪过初梵玚被轩辕刺穿的一幕,以及,那淡淡的,满足的微笑。至今他也没能得知对方当时只是为了替他挡下一掌。虽然他始终不想承认,但众口铄金之下,他只能无数次地自己麻痹自己——初梵玚以及他的静月门,当年已经是十恶不赦了。
就这样静静地听着时间流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猛然发现天色早已经黑成了墨,杜钥才缓缓起身,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眼多年来没有变化的潺潺溪水,然后又失望地摇了摇头。仿佛尽存的希望也破灭了一般,杜钥做出“死了心”的表情,没有转身离去。
草屋内已经上了灯,杜宽准备好了食物等着杜钥,听到杜钥推门进来的声音,连忙起身说:“少主,回来了!”看看桌上的饭菜,一边给杜钥倒茶一边说:“饭菜冷了,我去热热”。
杜钥没吭声,只是默默坐下来,眼睛里总是有那么点失神。
杜宽端了碗碟出去,回望了眼杜钥,只能叹口气。
幽幽溪水声,被人一脚踏开。桃林泉水上游,渐渐看到一间简陋的草屋,一个人影瞬间闪在其后。
“师兄……”,一个压得低低的声音响起,“你说过你要在这里等,你说过你一定能等来”,他显然激动地难以克制自己澎湃的情绪,“现在,他来了,你总该睁开眼睛看一看了吧?!”他的对面,是一副静静躺着的身躯,岁月在那人脸上留不下痕迹。指尖轻微的颤动,被站在身边的人尽收眼底,他扑上来,摇晃着那人的身体:“师兄……”
直至撕声力竭。
杜梵玚是向家里撒了谎的,因为现在,与他并肩前行的正是宏远镖局的宏远风。
“梵旸,你可跟你娘说了?!”远风知道杜家的规矩,他不想为难自己的好兄弟,出门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
杜梵玚点头,道:“放心吧!我娘才舍不得打我”。
宏远风比他大两岁,看着杜梵玚的表情便知道他多少撒了点小谎,但是大哥哥的溺爱让他不忍心去揭穿,于是,笑道:“既然出来了,就好好游玩一番吧!!受罚都是回去的事了”。
“嗯!!”杜梵玚快乐地认同着。
两个人迅速往城外移动,到了渡口,包了条船,一前一后上了船,杜梵玚这才想起来问:“咱们这是去哪?!”
“好玩的地方”。远风略带神秘地回答。然后吩咐船家:“开船吧!”然后,小摇船一晃一晃地离开了岸口,杜梵玚这才有了点出游的感觉,开心地笑起来:“很久都没有出来玩了”。
“丹凤山”,远风神神秘秘地说:“山顶有尊佛像,听说很灵,我们上去看看”。
杜梵玚被吸引了,微笑道:“好啊!!”说罢,他便不再出声,难得放松地观赏河岸的景致了。宏远风斜倚在船舷上望着他,眼睛里带着笑意,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看了半天,便偏开头,开始研究河对岸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