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撑起身体,左右张望,然后收回视线,微簇双眉。下得榻来,没有穿鞋,光着脚就往窗边走去。脚步虚浮,跌跌撞撞。毫不容易攀上了窗棂,他停下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抬手,下定决心似的把窗扇猛地推开……
“六嫂终于醒了,觉得如何?”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急忙转身,一名有着银色头发和金色眼睛的少年出现在视线中。那似曾相识的相貌让他一阵迷惑。
“你是……”
“我的名字是天虹,天帝常俊的第七子小白龙天虹。”
天帝……常俊!这么说,那个男人终于还是从自己的三昧真火中逃得性命,而且还登基成了所谓的‘天帝’!而且这名自称小白龙天虹的少年竟然还称自己为‘六嫂’!在自己失去心智的一年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
似乎注意到他的迷惑,天虹笑眯眯地说道:“看来六嫂有点犯糊涂,那小弟就来说明一下吧。我龙族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轿把你——飞禽之长的凤凰娶了过来,成为六哥青龙天寒的正妻,所以,你是我的六嫂……”
凤凰脸色惨白,随着对方的说明,散乱的记忆开始组合,逐渐成型。
“……现在,六哥为了你的事和大哥打架去了。可怜的我被当成累赘,只好待在这里。六哥那个白痴,他以为凭他那点本事就能和大哥抗衡吗?就算加上亢军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不过呢,六嫂不必担心,六哥绝对会安全回来的。”少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因为我在大哥出发前敬了大哥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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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双版纳的边缘,地动山摇,风云变色,滚雷声声,霹雳一个接一个的落下来。
西双版纳森林中的飞禽族人远远观望着,一时间闹不清他们是在搞什么名堂。后来打听到是龙族的两名王子在自相残杀,冷笑数声,决定坐山观虎斗。
呈现僵持状态的战局突然有了转变。天帝长子赤髯龙天颢所带领的尾军后方出现了骚动,混乱不安一波一波不断向前推移,扩散开来。尾军将士被一个突然爆出来的消息震撼了——对于这次的围剿行动,天帝非常震怒!赤髯龙天颢为一己私欲而动摇天朝根基,罪大恶极,令其速速迷途知返,向皇六子青龙天寒投诚,否则决不宽待!
“东北角溃散了!”
“西北角投诚了!”
“中军背叛了!”
诸如此类的谣言在尾军中如野火燎原,原本只是空穴来风的小动静,被经过这么一传,整个尾军动摇起来。在广阔又复杂的战场上,根本无法找到传谣言的人。他们喊了一嗓子,就身子一猫,迅速转移了。大小军官努力想要稳定军心,可是却无法遏止兵士们对于天帝震怒的恐惧。这种恐惧本来是治军的根本,现在却成了混乱的根源。
混乱的战场上,他们看着在半空中相持不下红色和青色两条龙,耳边是狂轰滥炸的谣言——
“天颢殿下要输了!”
“庶出毕竟是庶出!”
“天寒殿下是皇后嫡子,他才是纯血统的皇族!”
身型远比青龙巨大的赤龙本是占尽上风,可是对方由于身型小,行动也就灵敏许多,东突西撞,狂冲滥咬。
一旦赤龙略微后退,就有人大喊:“瞧啊!天颢殿下退缩了!他害怕了!下来吧!你不行的!别死撑了!”
而当青龙发起进攻的时候,也有人大喊:“天寒殿下千岁千千岁!”
每喊一次,跟着喊的人就增多一次,尾军就骚动一次,呈现节节败退。
最后,一直僵持的战局终于有了结果:赤红的巨龙从云端直直坠落,在巨响中,地上被砸出一个又大又深的坑。
有着赤红色须发和褐色眼睛的男人趴在坑底,瞠目欲裂。一支胳膊不见了,鲜血从断口汩汩而出。全身仿佛都成了一滩稀泥,瘫在那里无法移动分毫。黑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斗量升计。以那庞大的身体为中心,血的湖泊不断扩大再扩大。几名亲兵急忙上前围拢着,想要救援,却对主子瘫如烂泥般的身子束手无策。
岁着赤髯龙的失败,尾军完全溃散了,亢军要做的就是扫荡战场,接收降兵。
有着青色发金色眼睛的少年在坑沿,摇摇欲坠的身体上满是撕咬留下的伤口。长兄的话他似听非听,意识和视线早已朦胧,只是凭着一股气在强行支撑。
“大哥!……”拖着脚步,天寒向他走近了几步,哗啦一下从坑沿滑了下去,来到与长兄近在咫尺的地方,“你怎么骂我都无所谓,可是,你不能这么说他……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保护他的族人!”
赤髯龙的脸扭曲着,伸出食指指着天寒,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哇的一口血喷出,漆黑如墨。头垂下了,眼睛仍然瞪着,食指还直直地指着原来的方向。
大哥……大哥?怎么了?
少年一时间无法转过弯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过是想阻止大哥对飞禽族的围剿,想要保护凤凰的族人,想要防止天下大乱,想要不让母亲的死白费……原本以为会死的是自己,可现在却完全反了过来:躺在血泊中不再动弹的居然不是他,而是大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天寒,你居然……为什么……为什么要出卖我?!’
石青色的眸子满是不解与哀怨,与赤髯龙天颢那双充满愤怒的褐色眼睛重叠在一起,直直地看着他,他没有地方躲,没有地方藏,除了硬着头皮将苦果吞下去外,别无他法……
不——!我已经不想再看任何人死去了!!
金色的眼眸无意识的移动,最后停在某一点上,瀑布一般的金色长发进入了他的眼帘,那灿烂的色泽终于让他有了一点反应:“羽盈!”
“羽盈!羽盈!”他叫唤着,向那金发的主人跑去。
不及思考一直处于心智迷失状态的凤凰是如何苏醒的,也不及思考对方为何出现,怎么知道这里,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寻求一个可以让他感觉到温暖的地方。
母亲死了,因为自己的固执,长兄死了,因为自己的坚持……
这一仗,他是赢了,挡住了龙族对飞禽的围剿大军,保住了飞禽最后的容身之处,可是对于亲人来说,他却是弑亲的罪人,父亲会原谅他吗?整个龙族会原谅他吗?从此以后,还有他容身之处吗?……
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能有人能安慰他,搂着自己的肩膀,用轻柔的声音说一句:“我明白,这不怪你”或者是“没关系,你还有我”。
不管怎么样,他终究才三百岁,按人类来算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就在他即将把那那纤细的腰身搂住时,一个冰冷的声音闯进了天寒的耳朵:“你在叫谁?”
仿佛在一堵无形的墙壁所阻挡,天寒身体一僵,在两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住了。凤凰还是如以前一样,颀长苗条的身段,精致娇艳如同盛开的牡丹,丝缎一般的长发,宝石般的碧绿眼眸……可是那美丽的眼睛中不再带有笑意,如春阳般的笑容被冰霜所覆盖取代。
“无礼之徒!”
凤凰抬起右臂,手掌在天寒额头前张开,如同炮火般的能量猛地爆发出来,在一道耀目的闪光中,有着青色头发和青色眼睛上午少年被正面击中,直直飞出,砰的一声,后背撞到一堵悬崖坚硬的石壁上,破碎的石块四散飞出。跟着,少年开始顺着石壁下滑。
金色的眼大睁着,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到自己方才的表现是多么不识相。
在过去整一年里,他既盼着凤凰恢复心智又希望凤凰用就这样被自己保护。一旦凤凰想起了一切,将如何对待自己呢?自己有何颜面去面对他?忐忑不安中,这一天终于来临了,自己却作出如此无礼的行为。自季对凤凰来说是什么人?夫婿还是仇人?自己有什么资格如此恬不知耻地表现亲昵……
天寒下滑了一段,突然停住了,因为凤凰飞身而上,拎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提住固定在石壁上。不发一言,凤凰左手提抓着天寒,一翻,让他面对着石壁,然后右手捉住了天寒的右手,砰地按向石壁表面,砸出一个拳头大的坑,跟着以这小坑为起点,凤凰捉着天寒的手开始在石壁上拖动,制造出长长的凹槽。
“啊——!”
天寒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被捉住的右手与石壁粗糙的表面剧烈地摩擦,石粒石粉扑簌扑簌地掉个不停。疼痛使他本能地开始挣扎,可就是挣动不了半分。双目因疼痛而朦胧,天寒睁开泪眼,他发现原来凤凰捉着自己的手是在石壁上写字,而写的内容……
“不!羽盈!不要!不要啊!”
他拳打脚踢,努力想要收回右手的控制权,可是石壁上的刻字还在一个接一个地,无情地增加。石粉在散落,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上,红色的液体喷溅而出,将接下来的每一个文字染红,并用红丝联系在一起……
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终于还是出现在石壁上,双足终于着了地,凤凰松开了他,任由他跪在地上面对着石壁。
“从今往后,我们再无一点干系。”
向着西双版纳森林的方向,凤凰逐渐远去,留下三百岁的少年一人面对着石壁,红色的阴文在他眼前跳跃着,烧炙着他的视网膜。
没有干系,是,依照龙族男尊女卑的规矩,只要夫婿写下了休书,双方的婚姻关系就算是正式完结了,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凤凰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难道他还奢望他会笑脸相对不成?他没有资格提出任何异议,即使他多不愿意,也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对方。
金色的眸子缓缓地移动着,视线落到了曾经被紧捉住的右手上,除了略微的麻木外,一开始的巨痛现在居然感觉不到了。他尝试着将手掌张开紧握反复多次,赫然发现右手虽然染满了鲜血,可实际上受伤甚轻,只擦破了点皮。
那些染满石壁的鲜血并不是他青龙天寒的!
这时,随着巨大的滚雷声,又一支军队赶来了。那旗帜是尾军的另一支,隶属靖王赤龙火山。靖王赤龙火山,一千六百岁,天帝常俊的结拜兄弟,同时也是赤髯龙天颢的舅父。
早在赤髯龙天颢的尾军与亢军打起来的时候,主剿派就被惊动了。自相残杀,其罪非小,靖王赤龙火山立即带兵赶来试图阻止,可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来的太晚了。
“天寒!这是怎么回事?!”
赭红色的发和虬髯因为怒火而上指着。
战场上尸横遍野是理所当然的,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外甥竟然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而且根据死状,分明是中了毒。
“天寒!你个重女色轻兄弟的混蛋!竟然用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的亲兄弟?!难道在你眼中,一个婊子比自己的亲人还重要?!外族难道比自己的族人还重要?!”
听着指责,少年缓缓站起来,通过恍惚的视线,认出了有着赭红色须发的男人。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长兄竟然会比自己先倒下。下三滥的手段?他可不记得自己有动什么手脚,叔父恐怕是误会了……算了,误会就误会吧……可是,他不容许任何人将那种字眼加注到凤凰身上!
“叔父,请注意你的用词。”
“我呸!有了老婆就忘了娘,忘了爹,忘了叔伯,忘了兄弟姐妹!真是父亲的好儿子!我的好侄儿啊!”
“我已经写下休书,所以羽盈不再是我的妻子。天寒忤逆兄长,挑起争端,使得兄弟自相残杀。天寒自觉再无颜面活在世上……可是,”少年挺直了腰杆,张开双臂,面对着叔父。“可是,我不觉得大哥是对的!所以我要阻止他!叔父,如果你也要做和大哥一样的事,那我也会阻止到底的!”
一向温和的少年第一次面露杀气,全身都绷紧了,如同压紧了的弹簧般。
“大哥已经死了,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靖王气的全身发抖:“红颜祸水!全部都是那个婊子的错!只有杀光那些惑乱人心的妖孽,才能天下太平!快些让开!”
“不!”
“快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了!”
靖王正要下令攻击的,突然一道火光从天寒的背后射来。惨叫声中,靖王捂住右眼,鲜血喷涌而出。
天寒大惊,回头去看,就见凤凰站在那里,碧绿的眼睛看着他。落到他身上的视线是那样平静,没有一点波澜。天寒无法从中分辨出任何感情的因子:那是表示冷漠,还是轻视?或者……已经原谅他了?
凤凰并没有走多远。感觉到大军前来,他就停留在西双版纳的森林前,等待着,他不能让龙族的军队再前进一步。靖王赤龙火山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当天寒正要出声呼唤的时候,凤凰转身,一头巨大的五彩神鸟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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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宿大人辛苦了!如果不是您鼎立相助,六哥就危险了。”
“天虹殿下言重了,在下不顾是依计行事。天颢殿下暴躁凶悍,残忍成性,朝野早颇有微词。在马上打天下,却不能在马上治天下,现在不是依靠武力镇压的时候,而是要想怎么才能让大家心服口服地臣服于我天朝。天寒殿下宽仁厚德,才是继承的不二人选……”
对仪天颢天寒兄弟互相残杀这件事,决断很快下来了,历数赤髯龙天颢三款罪状:屠城、械斗、滥杀无辜。罪大恶极,死有余辜。青龙天寒深明大义,处事果决,理当嘉奖,但弑兄之罪非轻,封赏之事就此作罢。此事就此了结,不得再有异议。如有违者,严惩不怠。……
带着赤髯龙的尸体,亢军回来了。青色头发的垂髫少年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悬崖石壁上的刻文宣告着龙族世子与飞禽之长婚姻的结束。无论它究竟是怎么来,刻下它的人的本意如何,在正式的说法中,它宣告着天帝第六子青龙天寒阻挡长兄、保护飞禽一族,并不是与飞禽之长存有儿女私情之故,而纯粹是为了龙族统治的长治久安。
又一道圣旨下来了,严禁圈地蓄奴,走兽、飞禽、玄武、龙族,都是我天朝子民,须得一视同仁,不可有所偏颇。对于顺民,可抚不可剿。但是,如不归顺我天庭,则只有死路一条!
龙族被压抑了数万年之久突欲望应当得到释放,但应该是合理有序的释放。青龙天寒可以在顺民如何定义、是否应当围剿这个问题上与他人持有异议,可是却无法对抗整个龙族被压抑了万年之久后终于得到释放的欲望。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不归顺,便只有死路一条!
那一天,巍峨的南天门前,终于出现了那位最尊贵的宾客,他送上签署着飞禽之长名讳的降表,并在殿前广场上等待着召见。
青色头发的垂髫少年最先从殿中跑出来,在广场上,他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灿烂金发。急忙跑下台阶,却在隔着足有十丈远的地方就停下了。他想上前,可是又不敢,就这样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
那举世无双的容颜明显憔悴了,仿佛被吸去了大量的生命力般,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站在风中形销骨立。碧绿的眼眸转过来,在少年身上静静扫过,没有做片刻停留。有着金色头发和眼睛的男人从殿中走出,亲贵仙卿们都跟在后面,在殿前排开。
‘玉石俱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什么不珍惜生命呢?’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那一瞬间,鸟王从不曾对任何生灵曲过的膝盖打弯了。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凤凰对着一名出身爬虫的龙族跪了下来,双手着地,额头往下,触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