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喜乐——王小轩

作者:王小轩  录入:02-24

  我坐在房间里,听见他开门,关门,离开。我问自己,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为什麽呆在这里?想著想著,突然就有些恶心。我进浴室,却只是干呕了几声。起身在镜子里看见面色苍白的自己,真不敢相信那个人竟然会是我。
  原来自己是个那麽可笑的人。太渴望被爱的感觉,甚至遗忘了彼此的性别和身份。越想越觉得厌恶──厌恶自己,厌恶那个说爱我的人,厌恶这个时刻嘲笑著我的世界。恍惚间,我觉得很不真实,就伸手捏自己的脸。随便我怎麽拉扯,只是木木的,居然不痛。我瞟到台子上的剃须刀,顺手拿起来在手上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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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此处,一直很安静的平安猛地坐直了身体,一把抓过靠在他身侧的陈越的手腕。
  昏暗的灯光下看去,那道印迹更加模糊。陈越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起初看上去很吓人,後来做过几次激光,就不太看得出了。不过到底不能彻底消失,除非植皮。其实我自己倒也无所谓,若心里有,看见看不见也没什麽区别。不过郑郝一直坚持,说让别人看见不好。哼,有什麽关系?我干嘛要在乎别人的感觉?
  平安抚摸著那道细细的痕迹,突然就觉得呼吸困难──那些漫长岁月中对生命无可留恋的感觉如潮水一般再次向他袭来。他恍若亲见那个活泼骄傲的少年带著近乎冷漠的安静表情,果断地划开了自己的动脉,甚至传来皮肤被割裂时那种沈闷的声音。
  平安无法抑制地泣不成声。
  陈越反过来安慰他:傻平安,哭什麽。我这不是好好的。
  平安抽泣著说:我只是......我只是......想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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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的父母都是工农兵大学生,水利学院的同班同学。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团支书,又同时在大学里入了党,毕业後又双双分到同一所建设勘测设计院。──典型又红又专的人才。
  二人在学校里都很忙,并没有时间恋爱。分到单位後,有热心人觉得他们外在内在条件都很匹配,便牵了个线,他们也都点了头。恋爱不久後就顺理成章地结婚,次年向平安就来到了人世。
  平安父母都是好学上进的人,是部门里的技术骨干。特别是他母亲张培红,更是一个相信巾帼不让须眉,处处要强的知识女性。──她本来叫张丽娇,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一来,就响应号召去接受知识青年再教育了,并自己把名字改成了培红。
  从事水利工作的人在大学里学的那点理论知识仅仅是一些皮毛,工作经验主要还是靠实践而来。因此建勘院的人每年在外的时间特别多。为了照顾平安父母这样的双职工家庭,单位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通常只给一个人派外出任务。通常都是女方留守,做一些闲散的事情。
  因此自从平安出世後,张培红连续几年都没有出过差。初时还好,张培红还是比较心安理得的。可是慢慢的单位里新来的大学生都是78年恢复高考之後的正规毕业生,身为工农兵大学生的她就感到受到了威胁。
  打那之後,平安家就陷入了间歇性的争吵中──他父亲一出差就休战,一回来就继续。平安听得最多的就是母亲抱怨: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凭什麽全部扔给我!
  给平安留下最深印象的一次争吵是在他小学六年级的一天。建勘院附近一所重点初中是关系单位,职工子弟可以免赞助费入学,但只能走读,不允许住校。本来张培红夫妻俩达成的决议是等平安升初中後就送去住校,这样就可以解决後顾之忧了,得知这个消息对张培红无异於一个重大打击。
  那天晚上夫妻俩因为过於激动,忘记了控制自己的音量,以致於吵醒了熟睡中的平安。他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到父母面前,用很弱小但是很坚定的语调说:爸爸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张培红夫妇都感到很欣慰。
  有一天,已经升入初中的平安下午放学时看见自家的铁门上贴著一个字条:爸爸妈妈临时出差,钥匙在隔壁杨叔叔家。
  平安便迟疑著去敲隔壁的门。门开了,一个苍白瘦削的青年出现在门口,用审视的眼神看著他。平安有些局促,轻声说:杨叔叔,我妈妈让我到您这儿来拿我家钥匙。
  青年哦了一声,脑袋缩了回去。过了片刻,他重新出现,手里拎著两个串在一起的钥匙。平安接过,刚刚说谢谢叔叔,门已经关上了。
  平安回家放下书包做了会儿作业,见食堂的开饭时间到了,便拿了碗去买饭。在食堂他又看见了刚才那个杨叔叔,便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小声地叫了声叔叔好。不过杨叔叔看来是没听见。
  其实平安不时都会在楼道上或者食堂里见到这个叔叔,但小孩子的直觉让他感到这个叔叔并不喜欢与自己说话,因此他总是看到後就早早地把目光移开了。可是今天才去人家那里拿了钥匙,总不能继续装作视而不见。果不其然,杨叔叔没理他。
  有人天生散发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气息,杨远帆应该就是这种人。他这个单位呆了近两年,如果要说给大家留下了什麽印象的话,不过是独来独往四个字。
  没人清楚他的来历,只晓得他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这样年纪与学历的男青年放在哪个单位都应该是勇挑重担的角色,但他却从没做什麽具体的技术工作,只在资料室当个工作助理,也就是打打杂。如果因此就说他不受领导重视,那麽他明明是单身却一来就分到一个独立的小套间的事实又绝对无法支持这个结论。
  杨远帆学历不低,相貌斯文,生性沈默,单位也好。这样的条件在未婚青年中起码算是中上。任何单位都不缺乏热心人,当然也就有人替他介绍对象。但他从来是斩钉截铁地当场拒绝,丝毫不给介绍人留面子。如此几次之後,这种热脸贴个冷屁股的事也就没人高兴再做。
  总的来说,杨远帆在大家的眼中是个怪人。
  张培红虽然和他当了两年邻居,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估计不会超过10句。可是这天上午她和老向突然接到紧急任务要赶往青铜峡,她回家火速收拾了行李之後,连把钥匙送到平安学校的时间都没有。她想把钥匙放到传达室,可又觉得那里人多手杂的不太放心。正在这时她听见隔壁有动静。一出门,就看见杨远帆正在掏钥匙开门。她也来不及询问杨远帆为什麽这时会回来,赶快很热情地招呼小杨!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保管一下钥匙?,杨远帆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两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张培红就把钥匙塞到了他手里,我家平安放学後会来拿。麻烦您了。杨远帆还是没说什麽,接过了那根红线串著的两把钥匙。
  多年以後,杨远帆想过:如果那天自己没有因为胃痛而中途回家吃药的话,也许这辈子都不会与向平安产生任何交集吧。──那会是平安的幸福还是不幸呢?
  年幼的平安当然更不会想到,他从杨远帆手中接过的,远远不止是两把钥匙而已。
  打那天以後,杨远帆和向平安就算正式相识了。
  父母都出差之後,平安每天早晚饭都在食堂解决,也就时不时地会碰见同样在食堂解决吃饭问题的杨叔叔。每次他都象完成任务一样在两人迎面的瞬间低低地叫一声叔叔好,再急急地走开。他从来没打算得到杨远帆的回应,因此第一次听见平安好时,便很是愕然。当时他停住脚步,返回杨远帆面前,又对他看了半晌,突然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跑开了。
  杨远帆第一次看见这个礼貌而拘谨的小男孩的笑容,发现原来是很灿烂的。
  有一天,水利部到院里进行年终例行检查,按惯例最後一个检查的部门是资料室。杨远帆他们在科室里等著,下班时间过了也没见有人来。又等了近半个小时,才有人打电话说不来了。大家一通抱怨之後纷纷作鸟兽散。
  这天下午下著大雨,杨远帆在风雨飘摇中撑著伞往家走,在心里盘算今晚就在家随便凑合一顿,懒得到食堂去了。开门的时候他听到楼梯咚咚地响,回头就看见浑身湿透的平安顶著书包冲上来。
  跑到杨远帆面前时,平安楞了一下,颤抖著叫了一声叔叔好就继续往自家门口跑去。杨远帆不由得停下来,平安好。今天怎麽这麽晚?平安一边在书包里翻找钥匙一边回答,今天我值日,同学们都走光了,也没借到伞。
  不知是因为书包和手都湿了还是因为寒冷,平安翻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钥匙,身子倒抖得更厉害了。杨远帆实在不忍,走过去接过书包,在隔层里找到了那根串著两把钥匙的红绳子。他本来想把钥匙递给平安,可是在接触到孩子冰冷的双手後改变了主意。他问平安哪个是大门钥匙,平安指了一下其中一把,杨远帆就用它开了门,拎著书包陪平安走进了屋子。
  平安以为杨叔叔替他开了门就会离开,可没想到他也陪自己进了屋。他再懂事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并没有单独在家接待客人的经验,一时也不知该怎麽做,只得楞楞地看著杨远帆。
  杨远帆转头看见平安瑟缩著站在那里,雨水滴滴答答地沿著衣服裤子滴下来,都快在地上积成一小滩了。便说他,快去换衣服呀。平安这才呆呆地去开房间门,可手抖得厉害,半天都没能对准钥匙孔。杨远帆叹了口气,直过去替他开了门,扔下一句先把头发擦干,再把衣服换掉就出去了。
  等平安换好衣服,擦干头发时,听到有人敲门。他出去一看,杨远帆端著饭盆站在门口。他傻傻地叫杨叔叔,杨远帆微笑著说,先让我进去可以吗?他赶快侧身让出门来。杨远帆放下饭菜说去得晚了,没什麽菜了,我替你买了份糖醋粒肉。平安到底是孩子,听说後立刻兴高采烈地说我最喜欢吃粒肉了!,一边急急地去掀开饭盒盖看。杨远帆说我猜也是,小孩子都喜欢吃甜食的。
  平安垂涎欲滴地看著盒子里的粒肉和白菜秧,脱口说道我是初中生,不是小孩子了!杨远帆失笑地看他两眼,是是是,你是大孩子。快吃吧,难道看看就可以饱了?
  平安雀跃著去厨房拿了两双筷子,递给杨远帆一双。杨远帆正端著自己那份饭打算往外走,平安的手就停住了,问叔叔你不跟我一起吃吗?E564909249得琴破我:)授权转载惘然

  杨远帆本想说不了,可是看见平安眼里流露出那种渴望夹杂著委屈的神情时,就怎麽都开不了口。於是他只好又退回来,安抚地说我只是想回去拿点辣酱。平安顿时又开心起来,跑到厨房去拿出一个瓶子来,这是我妈妈做的咸菜,很好吃的。
  两人便坐下一起吃饭。平安用筷子把菜拨开,然後抬头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杨远帆:杨叔叔,你打的菜份量好多哦。杨远帆随口回答是吗?那不是很好?然後又听到平安说叔叔,我吃不完,您可不可以帮我吃一点?他又答,你先吃吧,吃不完再说。可是那样是不礼貌的......平安有些为难。杨远帆其实不喜欢吃口味偏甜的菜,不过还是端过饭盒拨了些到自己碗里。
  平安很高兴地吃起来。吃饭的时候他不时笑眯眯地抬头看坐在对面的杨远帆,却并不说话。後来是杨远帆忍不住开了口:你是不是想说什麽?平安摇头,吞下嘴里的食物後回答他没什麽。说粒肉真好吃,谢谢叔叔。
  杨远帆就笑了,你怎麽一直叫我叔叔;?我看上去那麽老?平安赶紧摇头,是妈妈这样说的。杨远帆问他,你今年13?还是14?平安答,我到1月份就满14了。杨远帆点头,跟我一个小表弟差不多大。平安就说,那我就叫你杨哥哥;吧。杨远帆点头说好。平安又高兴地补充,我一直想有个哥哥。李小强就有个哥哥,每次都牛得不得了。杨远帆听著,不禁笑起来。
  吃过饭,平安抢著洗碗。杨远帆说怎麽能让你洗呢?平安答,平时都是我洗的。妈妈说,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杨远帆被他那种认真的样子感染了,无法再坚持,只好让他去把饭盒洗干净。
  平安把洗好的饭盒递给杨远帆,他发现洗得还挺干净的,便表扬了两句。平安高兴得两眼都发光了,摸著头发嘿嘿地笑。
  送杨远帆出门时,平安恋恋不舍地对他说叔叔,不,杨哥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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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那以後,平安便与杨远帆亲近起来。有时他打饭时会去叫杨远帆,如果没人应门,他就会很失望。假使後来他在食堂看到了杨远帆,远远地就会叫著杨哥哥奔过去,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说我去叫过你的。此时杨远帆就会陪他一起去买或者站在某处等他。多几次之後,杨远帆便会在家等平安来敲门,再一起去买饭。
  平安每周会轮到一天做值日,每逢这天杨远帆就会替他带饭回来,然後两人就一起吃。有一次平安开心地告诉杨远帆:我现在最喜欢星期四。杨远帆问他为什麽,他回答因为可以和杨哥哥一起吃饭。杨远帆看著孩子洋溢著幸福的小脸,却是说不出的心酸。他想想,说:那咱们天天都一起吃饭好了。
  平安简直都要手舞足蹈了,冲过来拉著杨远帆的衣袖就说,杨哥哥,你说话要算话哦。杨远帆拍拍他的头,当然算话。然後他就看到平安露出既高兴又得意的表情。刹那间,他好像明白了什麽,便说你这孩子,心眼还挺多。想我跟你一起吃饭,直说不就行了,还绕这麽大的圈子。
  平安见杨远帆识破了自己的小小计谋,就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怕你不愿意。妈妈说,做人不能得寸进尺。杨远帆摸摸他的头发,这种小事哪能说得这麽严重?
  平安的父母觉得平安自己在家过得挺好,感到很放心,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很真诚地去向杨远帆致谢。杨远帆也总是表扬平安懂事,是个乖巧的孩子。平安有次会问杨远帆,杨哥哥你都不用出差的吗?杨远帆就回答,我的工作和你父母不一样,不用出差。尽管他的语气控制得很好,但敏感的平安还是意识到杨哥哥不喜欢提起这件事,便再也不问了。
  过了元旦後,平安父母又双双出差了。这次是去攀枝花,据说那边在建一个很大的水电站。
  上次平安说自己1月过生日,杨远帆就打听了具体的日期。到了生日那天,他特意买了点酒酿,又多打了几个菜。
  吃饭时,杨远帆告诉平安:照我家乡那边的习俗,小孩子过生日时都是要喝点米酒的。这里没有米酒卖,就用酒酿代替吧。平安早已经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只会拼命点头,说谢谢哥哥。
  杨远帆见平安红了眼眶,自己也有些难受。他在心里批评自己:挺高兴的日子,干嘛把气氛整得那麽伤感?於是他假装没有看见平安眼睛里那点闪亮的东西,舀了一勺洒酿喂给平安。
  平安吃得很高兴,杨远帆的兴致也很好,对平安讲些有趣的事情。平安瞪著眼睛正听得起劲,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他想忍一忍,可浑身都不舒服了似了。他终於说:杨哥哥,我......有点......头晕。杨远帆起初并没在意,笑著说平安你不会吃了点酒酿就醉了吧?。话音刚落,就看见平安脸色似乎有些不对,人也歪歪斜斜地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他赶快伸手去扶,才发现平安的嘴唇已经有些青紫了。他抓住平安的手,竟是出乎意料的冷,这才知道事情不对。杨远帆连忙穿上外套,揣上钥匙,抱著平安就往外跑。
  杨远帆抱著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感觉这孩子的身体越来越沈,他连忙叫他的名字,听见平安很虚弱地回应自己。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汗水已经把内衣都湿透了。
  医生很快就诊断为酒精中毒,杨远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只吃了几口酒酿啊!医生看他一眼,那就是先天性酒精严重过敏的体质。然後又询问了几句具体的情况,说要洗胃。杨远帆一听吓坏了,那该多难受啊。连忙问医生有没有其它办法?医生说,总之得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才好。
  杨远帆一听,沈思片刻之後说,那我试试。然後把平安抱到厕所里,说平安乖,把嘴张开,平安听话地张开嘴。杨远帆把手指伸进去拼命压他的舌根,终於听到平安发出想呕吐的声音。他连忙把手拿出来,平安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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