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上)——阿堵

作者:阿堵  录入:02-25

  第17章

  “不厌居”二层东面的密室,格局与一般房间大不相同:四面墙壁靠近屋顶的部分各开三个狭长的窗户,光线只能隐隐透入,无法直接照射。四排大书架,每排间隔三尺左右,离墙壁也隔着两尺。架上垫着极易吸水的棉纸,上边摆满了各种密封的箱子、皮袋、锦盒……仔细看看,每一层书架角落都撒了几颗樟香丸。在书架之间的走道里,拉起细韧的铁丝,像晾衣服似的悬挂着几幅字画和一些空白纸张。

  没错,这里是王梓园收藏最珍贵的真迹和那些供临仿用的稀有绢帛纸张的地方。避光、干燥、通风、洁净。其中的真迹隔一段时间会轮番拿到“如是轩”亮亮相,好比博物馆的藏品要时不时展出一下。

  这一日,天气响晴。王梓园自最外边书架中间一层上取出一匹丝绢,拿到厅堂里铺开,和江自修一起检视。

  “这就是传说中的‘雪罗烟’?”江自修颇有点见面不如闻名的失望。

  王梓园轻笑一声:“所有字画材质中,以纸的寿命最长,其中麦光纸若妥善保存,可历经千年而不坏,绢帛寿命最短,三五年后即开始褪色变质,留存二百年以上已经十分难得。这‘雪罗烟’当时纵然白如雪轻似烟,二十年下来,也只得这般模样了。何况又用黄矾洗了几水,自然不复原貌。”

  “听说当年先生和父亲为这薄薄一卷‘雪罗烟’,费了不少功夫?”

  “可不是。前朝宫廷织物盛行的经纬双丝织法早已不再流行,工艺几近失传。老东家和我在苑城寻访三年,才找到昔日顾氏后人,又改造了苏家的织机,才织出这么一匹来。”

  “费偌大功夫,才织了一匹么?”江自修有点惋惜。

  “这一匹拿来临仿尽够了。若是做衣裳么又太不时髦,要赔本的。”

  江自修嘿一声:“赔钱的买卖,苏老板定然不肯做的。”

  “那是自然。苏云裳凭着咱们给她的《涤尘洗心录》从范阳太守那儿拿到了范阳织造专供的好差事,才肯白送这匹‘雪罗烟’。又收留了顾心颐,表面上看起来是她大发善心,其实白得一个纺织高手。这个女人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江自修心中暗笑:自己那个老爹和眼前这位王先生几时又是省油的灯?单凭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和几张前朝残破的书画目录,就能有鼻子有眼的弄出什么《涤尘洗心录》来,又让货真价实的苏氏子孙众目睽睽之下从老宅里无意间找到。人人皆以为是天意让此奇书现世,哪里知道它二十年前才被放进去,就等这样一个机会重新出世呢!

  说起来,王梓园为了让当年那些珍品通过仿造重现人间,端的是煞费苦心。随宋学士焚毁的八卷字画少年王梓园都是亲眼见过的,其他逃亡途中失落的三十多幅,也通过其父之口得知了详细的特征。以这些为基础,再添加若干字画资料,就成了《涤尘洗心录》的主要内容。

  论书画方面的见识,江慎和王梓园二人,绝对堪称当世大家,两人联手,竟生生造出一本资料翔实珍贵的伪书来。只可惜当时元武帝依然在位,二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即刻着手仿造那些字画。否则稍有不慎,就可能招来麻烦。若教人顺藤摸瓜,发现了宋学士后人踪迹,更是株连九族的大祸。所以这些年来,王梓园只能默默耕耘,悄悄收集各种相应的器物,为如今的临仿作准备。这“雪罗烟”就是专为临仿“恒王夜宴图”一类使用当时内库丝绢绘画的作品备下的。

  想到王先生惊才绝艳,却终究不能亲手实现自己的夙愿,只能寄希望于弟子,江自修有些黯然:先生心底一定还是深以为憾的吧。过了一会儿,问道:“丹青虽然天分极高,但毕竟阅历有限,依先生看,半年时间真的够了么?”

  “正是因为阅历有限,所以才让他作“恒王夜宴图”。这幅画场面宏大,描绘细致,设色浓丽,栩栩如生。如无范本,这样的画原是临仿大忌。然而——”

  江自修也明白了:“然而,除了先生,偏偏当世再无见过全本之人。”从前朝末代皇帝逃亡之时算起,到如今已将近八十年,期间有机会欣赏这幅画的,不过王梓园和其祖、其父三人而已。之前此画深藏宫中,见过它的人早已化为黄土。

  “恒王居于豫州,为免猜忌,很少与官僚世家往来,登门府上的多是名优歌伎,士人才子,这些人,文字记载都极少,更别说有肖像流传后世了。”

  江自修轻轻一击掌:“这就好比古人讲画鬼容易画马难,是一个道理。”

  王梓园点点头:“丹青极工人物,又长于用色,善于想象。这幅画技巧繁复,然而情思却单纯,正适合他。否则,纵然天分再高,也终有无法领略之处。”

  “哦?”江自修难得听到王梓园对自己弟子做这样直接的评价,带着点儿八卦的期盼表情望着他。

  王梓园不禁失笑,敛一敛神情,才道:“就比方说鸣玉山人的画吧。叶君然后来遭逢大变,愤而隐居鸣玉山,不过几年便郁郁而终,因此后期画作愈加恣肆汪洋,变化莫测。那样的境界恐怕如今的丹青还无法体会。”

  “鸣玉山人这段故事到底怎么回事?”江自修听王梓园似乎熟知内情的口气,更好奇了。要知道即使是记录最详细的《近世书画史》,对鸣玉山人后半生的叙述也极其简单:“章和元年,恒王即位,号顺明帝。仲卿入画院为待诏。章和三年,触帝怒,去职离京,隐居鸣玉山。后五年,病卒。”

  “还能怎么回事,伴君如伴虎罢了。”王梓园好像不欲多说的样子。

  没等江自修答话,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探了进来:“好师傅,您就说说吧。书上讲得不清不楚的,看得一头雾水,教弟子下笔时怎么知人论世,有人无我啊?”

  月上中天。

  逸王府的后花园里依旧热闹非凡。美酒佳肴流水般送上,“莳花馆”几位当红的姑娘被相熟的客人留下来,也坐在席间助兴。赵承安敬了一轮酒,其间被蜀中才子拉着做了一首诗,又陪几位公子哥儿行了一回令,为相宜姑娘唱了一支曲,这才借着更衣的由头往前院走去。

  赵让提到的京里来的客人,正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偏厅里等他。如果新任的益郡太守印宿怀在此,定会大吃一惊:自己从京里带来的仆从宁七,居然没在招待下人的偏院好好待着,而跑到王府里这么隐秘的地方单独会见逸王殿下来了。

  宁七的身份早已经过赵让的确认。赵承安与他略略交谈几句,就发现此人言语清楚,进退有据,竟是一员干将。

  “京里也正是用人之际,你家主子舍得让你来?”

  宁七恭恭敬敬的答道:“老爷说蜀州人事大动,殿下须多方布置,小人或可略尽绵力。另外一些京里的要紧消息,也着小人带给殿下。”

  “你家老爷可真了得,怎么就能让你做了新任太守的亲随?”

  “回殿下,这件事其实是少爷的功劳。”

  赵承安有些吃惊:“临之这么厉害了?叫人刮目相看啊。”

  临之是卢子晗的字。卢恒早已升任吏部尚书,而卢子晗一年前进士及第,皇恩特准任翰林院编修。

  “去年科考之前几个月,少爷扮作普通人家子弟,在赴京赶考的举子们聚居的地方流连,和其中几个特别出色的都成了好朋友,这里头就有印大人。后来印大人中了探花,少爷也顺利及第,两人干脆互相认了兄弟。春天的时候听说皇上有意让印大人做益郡太守,少爷说小人老家蜀中,又懂得一些土语,请印大人收了小人做随从,所以小人就跟着来了。”

  赵承安听得颔首,赞道:“能让印大人这么短时间里就对你信任有加,那是你的本事。”

  “殿下谬赞,小人只是听从老爷和少爷的吩咐罢了。”

  “你家少爷如今办事谋定而后动,法度谨然,来日可堪大用啊。”

  宁七露出一点笑意:“老爷也常常称赞少爷变稳重了。”

  “京里有什么新消息?”朝廷每月的邸报,逸王府也是有的,但一些微妙隐秘的事情,就得依靠别的渠道了。

  “四月里,苑城太守贾胤强占民宅,收受贿赂,闹出人命,被告了御状。皇帝虽然大为恼火,到底还是看在他爹和他爷爷的面子上,只是革职了事。御史台一个新上任的侍御史温有道给皇帝上书说,东南富庶,容易消磨志气。地方官员长时间不动,自然滋生腐败,长此以往,恐怕尾大不掉,非社稷之福。皇帝觉得很有道理,暗地里派了一些御史往东南调查去了。”

  赵承安放下心来:一切都按既定的步子在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这几章丹青和赵承安的故事并行着说,但是时间是不一样的。丹青这面从六月初六往中秋写,赵承安那面则是中秋一个晚上的事。

  第18章

  东南是前朝根基所在,大夏国近千年来经济文化最繁荣的地带。当初元武帝派了自己身边最忠诚最得力的手下治理东南兖、青、越三州。这些人都是锦夏朝的开国功臣,也是真正和锦夏朝的利益绑在一起的群体。因此,对于晏文帝传位给宁王赵炜这件事,基本上都没有什么意见。所以赵炜即位之后,对东南人事始终没有大动,不少职务都成了祖父传之子孙,或者老师推荐学生。到如今,弊端渐渐就显出来了:官员们裙带牵连,狼狈为奸。目无法纪,结党营私的事比比皆是。

  什么东西都可能是双刃剑啊。赵承安不无感慨的想。

  “还有就是,老爷担心……”宁七有些犹豫,因为自己老爷的话似乎有点冒犯殿下的意思。

  “既是你家老爷捎来的话,直说无妨。”

  “这几年,殿下的名声在京里也响亮的很,老爷担心这样会不会……”

  赵承安明白了,自己这个表舅舅担心他锋芒太露,会过于刺激皇帝。

  “宁七你不是外人,我和你直说吧。咱们的皇帝陛下,心事重,城府深,好用权谋,爱装清高。可是他平生最讨厌的,偏偏是和他自己一样心机深沉的人。我若表现得太完美,他必定寝食难安,倒不如随性一些,反而叫他放心。”赵承安自嘲的笑笑,“我名声虽响,想必在京城百姓眼里,不外乎写诗作文长得帅,我的皇叔不会为这个见怪的。你不见这两年召我上京聊天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吗?你什么时候和京里联络,就把这个意思给你家老爷说说吧。”

  两人谈话末了,定下日后的联系方式,赵承安又针对蜀州局势给宁七做了点儿岗前培训,这次会面就结束了。

  宁七退出去的时候,心中对逸王殿下的敬仰之情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深感自家老爷和少爷跟对了主子。

  屋里赵承安挥挥手,神出鬼没的贴身侍卫赵让到了面前。

  “跟赵良、赵恭、赵俭说,让他们分头跑一趟兖、青、越三州,想法子暗中接应一下京里去的御史,要防当地官员下黑手,可别叫他们出师未捷身先死。顺便提点一下平靖二年的进士们,眼下机会虽然好,也得小心别给人做了替罪羊、挡箭牌。”

  赵让躬身应了。忽然想起一事,禀道:“‘漱秋斋’一个书画学徒被西羌酋长钳耳掠走了。这事可大可小,请殿下指示。”

  “多久了?”

  “三个月前,钳耳大概是来益郡游玩,不知什么缘故认得了‘漱秋斋’这个名叫瘦金的书画学徒,非要请人家去西羌做客,硬是把人带走了。当时说一个月送回来,到现如今都没有消息。前几天白掌柜来取几幅要装裱的字画,求照影跟我说了。”照影是王府负责内务的小厮。

  “跟白掌柜说,以人口失踪案报到太守府去,请太守大人做主。叫宁七注意一下进展。”

  一眨眼,赵让已经走了。——他非得这样才能显示绝世高手的派头么?承安笑着摇摇头,坐下来揉揉眉心,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唉,谋权篡位还真是件辛苦的差事,虽然自己选择了最不伤筋动骨的方式,但到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很有点紧张啊。

  总的说来,赵承安的原则是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多年来,他已经成功的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十分有利的形象:深明大义,仁厚多情,勇于任事,不弄权谋。生活上风流倜傥,豁达不羁,也纵情声色,讲究享乐,不过这一点反而让人觉得他亲切可爱,率性自然。蜀州士民提起逸王,都不禁会心一笑。

  赵承安手里没有实权,没有军队,金银也很有限。他在蜀州声望虽高,交游虽广,但绝不拉帮结派,也从不插手地方军政,只是以监察者的身份给皇帝提些利国利民的建议。然而这些年,逸王府却执行了几个极有远见的动作,等到适当的时候,它们的效果就会显现出来。

  比如联络平靖二年的进士,这批人是晏文帝亲自主持科考选拔出来的,也是他亲自接见之后一一任命的——更重要的是,那是锦夏朝第一次全国范围内正式的,公平的科考。这些人对于晏文帝和他唯一的血脉,感情自然不同。何况如今从地方到朝里,老臣权贵打压新人成风,这些正当壮年的中下级官吏正是被打压的对象,多数愿意配合逸王。赵炜靠军队起家,在文治方面相对粗疏,也给了承安可趁之机。

  想到这里,承安深感命运之玄妙:当年父皇关注文治,在军务上多倚重皇叔,结果被他所困,毫无反击之力。如今正好反过来:皇叔不肯在文治上下大功夫,迟早要被淘汰。时代不同了,前人说得好: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天下乎?而且父皇临终前传位皇叔,当时纵然是不得已的孤注一掷,以退为进,让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看来,却足以垂范后世,为自己来日以同样的方式继承皇位提供了足够的合理合法性。

  承安需要的,只是一个恰当的时机,以便合法的登上帝位。当然,这个机会是要靠自己创造的。

  其实,赵炜对承安渐渐放下戒心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这个侄子成年之后,偶尔的逢场作戏虽有,但稍熟的人都知道,他好男风而不喜女色。早到了成亲的年龄,却一直没有动静,更别提子嗣了。

  对此,承安的反应是,眉毛一扬,眼神一挑:谁说没有儿子就不能当皇帝?人生在世,当求快意,我想做皇帝,所以我要做皇帝,跟儿子有什么关系?

  王梓园把“雪罗烟”送回密室,再出来时丹青已经泡好一壶“碧螺春”,摆了两碟师傅喜爱的茶食,搬了三把湘妃靠椅,自己那把稍稍放远一点,只等师傅和东家落座,便也缩进去听师傅讲古。

  “丹青,吴淞‘雪纺缣’虽是单丝织就,但质地和‘雪罗烟’差别不大,你练习的时候就用它吧。等什么时候练好了,再管我要‘雪罗烟’不迟。”

  丹青应了一声“是”,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却巴巴地望着师傅。

  “先生快别卖关子了,连我心里头都痒得很。”江自修拉着王梓园坐下。

  “这些事,也算是前朝隐秘了。我不过当年辗转从父亲那里听来一点零碎,有些关节,毕竟只是揣测而已,未必足以当真。”

  话说恒王宋思减在兄弟里头排行第七,是和顺帝最小的儿子,天生性情疏朗开阔,对上面一堆哥哥们成天横眉竖眼挖空心思争宠夺位的勾当颇不以为然。和顺帝偏爱这个小儿子,知道他不是当皇帝的料,干脆外放了豫州任他做个安乐王爷。

  怎奈世事难料,短短几年间,上边六个皇子两个病死,一个遇刺身亡,一个中毒不治,最后只剩下老大和老四。皇帝受了这一连串打击,突然中风,连遗诏都没来及写,就神志不清了。老大和老四斗得不亦乐乎,也顾不上中风的爹,结果皇帝死在宫中,身边两个儿子却大搞花样,密不发丧。

  和顺帝这两个儿子,一个阴沉狠辣,一个残酷暴戾。朝中有几位大佬一合计,觉得不论谁上台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干脆联合后宫外戚几个其他利益集团,使出雷霆手段,直接把正在豫州歌舞升平的恒王拱上了帝位。其中左相尉迟湛是这次政变的核心人物,恒王守孝期刚满,他的女儿就入宫做了皇后。

推书 20234-02-24 :平安喜乐——王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