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君然深得恒王信赖,自然随同入京,恒王登基之后,任画院待诏。虽然在外人面前很少动笔,名声却愈发响亮。章和三年春天,连深宫中的尉迟皇后也听闻他的盛名,请他入宫为自己绘一幅肖像。叫人万没想到的是,他偶然遇到皇后宫中一名美貌宫娥,竟然见色起意,调戏了一把。谁知这宫娥脸皮极薄,随后就悬梁自尽了。顺明帝恼怒非常,革了他的职务,把他轰出了京城,宣布永不录用。
“我才不信。”丹青摇摇头,“鸣玉山人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干这种事?”
“若是事实俱在,也不由人不信。”
丹青轻哼一声:“凭他的人才,哪里需要去调戏人家?才用不着干这么没格调的事。”
王梓园沉吟片刻,道:“据说有一次叶君然入宫见顺明帝,二人并肩而行,言笑晏晏,毫不拘礼。一个风神如玉,一个英姿俊朗,恰被尉迟皇后遥遥望见,由此心生嫉恨,有了要除掉他的意思。”
“啊?难道他们两个——”丹青吃惊不小。
“要不你以为叶君然凭什么陪着宋思减上京蹚这趟浑水?”江自修斜睨他一眼,“丹青,你也不小了,不是让你师傅逼成书呆子了吧?”
依叶君然的性子,若不是对恒王一往情深,怎么可能入京做什么画院待诏?丹青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恨恨的道:“这个皇帝也太没用了,他就不能想想办法么?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
“其实也怪不得他。”王梓园叹口气,道,“恒王登基的时候,大厦将倾,摇摇欲坠。朝廷千疮百孔,地方民不聊生。身为皇家子孙,已经事到临头,再怎么辛苦,再怎么无奈,也是无法逃避的。他将叶君然驱逐出京,实际上是在设法保全他。——叶君然死后不过半年功夫,顺明帝就驾崩了。”
第19章
丹青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颇觉有趣:按照东家教的方法收敛了眼中的神采,用黛粉将眉毛稍稍加粗,又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因为拿栀子水洗了好几天澡,整个人显得蜡黄干瘦——这样一来,完全是一个畏怯瑟缩的普通贫家少年了。
身后纯尾冷冷的道:“叫你不要擦那么多遍,小心洗不掉。”
“师傅说洗得掉的啊。”
“你半盆栀子才煮一盆水,染十匹布都够了,你说洗不洗得掉?”
丹青有点担忧的看看自己的脸,对着镜子使劲擦了擦,果然没有动静。愣了一会儿,笑了:“又不是女孩子,黄一点就黄一点吧。”——权当为艺术献身了。
“只是黄一点也罢了。这东西有毒,深入肌理会长疮的。”
丹青惨叫一声:“啊?!”扑过去掐住纯尾的脖子,“快说你是骗我的!快说!”
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从王宅后门出去,丹青雇一辆车出了城。把车子打发走以后,找个僻静地方换上包袱里的粗布衣裳,往身上拍了些尘土,这才急匆匆的向城里走。装出人生地不熟的样子,一路打听找到行远镖局,求见大少爷韦莫韦大侠。
呈上江自修临走时留下的书信,丹青悄悄打量这个和王宅完全不同的环境。正研究兵器架上刀枪剑戟的样子,听韦莫笑道:“你们东家花样可真多。这事儿虽然不难办,万一出了漏子也挺麻烦。”
丹青低眉顺眼:“东家吩咐,去了一定多干活,少说话,严守规矩,绝不惹事生非。”
“看你的样子倒也稳重。”韦莫转头唤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低声吩咐几句,又对丹青道:“这是莫成,以后他就是你表叔了,你跟着他去吧。”
丹青乖乖的唤了一声“表叔”,莫成拍拍他脑袋,很慈爱的样子。“叔侄”二人往太守府行去。
从太守府后院的偏门进去,在厨下找到了三总管张德禄。
“张总管,听说府里忙月到了,要请短工,能不能让我这个表侄干两个月?”
一般人家年下才是忙月,太守府的忙月却从八月初直到年后:中秋宴、腊八宴、小年宴、除夕宴、元宵宴……中间还夹着太守母亲大人的寿宴,太守小公子的生辰宴。在此期间少说也要请几十个短工帮忙。
张德禄看看丹青:“成哥来了,不能不给面子。不过这孩子也太瘦了,没有几斤力气吧?”
“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父亲没了,母亲又病了,这才着急挣点钱补贴家用。有孝心哪!”
张德禄看丹青瞟了两眼墙上挂的菜名牌,问了一声:“你认得这些字?”
“父亲在世的时候上过几个月私塾。”丹青躬身回答。
“正好伙食帐房缺人,你去跟着他们采办吧。”
丹青于是跟着采购,算账,与厨房交接清点买回来的物品,誊写清单……张德禄看他不声不响,做事稳妥细致,慢慢的把下菜单的任务也交给了他,时常有机会出入前院。再后来,人客多的时候,送菜的队伍里也有了他的身影——丹青终于如愿以偿的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了解上流社会的夜宴了。并且在府里有了一个临时的铺位,不用每日都回“表叔”那里过夜。
今日便是中秋。丹青和伙食帐房的先生、伙计采购最后一批鲜货回来,帮着搬送东西。抱起一筐蔬菜,脚下一个趔趄,心底暗叫声“糟糕”,一双有力的胳膊伸过来,把菜筐稳稳当当接了过去,还腾出一只手搀了丹青一把:“阿壁,小心点。”
丹青抬头一看,面前黑黑壮壮的青年正冲自己憨憨的笑,是新来的厨房伙计于二,待人热忱厚道,连忙说了声“谢谢于二哥。”
“你年纪小,都跟着出去跑了一天了,歇会儿吧。”于二一手提起一筐菜大步往前走,丹青得小跑着才能跟上,非常无奈的看着于二一边走一边还能好整似暇的和自己说话。
“今天又买了不少啊。”
“是啊。”
“几大车吧?”
“差不多。”
“干货贵呢还是鲜货贵?”
“没准儿。”
“这个季节居然还能采着新鲜莼菜,这一筐得好几两银子吧?”
丹青从眼皮底下瞟了于二一眼,这新鲜莼菜,自己都是头一回见识,他居然认得。嘴里闲闲的答道:“听牛先生说,这是城外石潭温泉附近长的,路上一直包着麻布保温呢。几两银子哪里够,这一筐差不多五十两。”
于二连声啧啧,送到厨下,大师傅亲自接过去拿温泉水把莼菜养起来。
太守府的中秋夜宴酉牌时分开始,照往年的惯例,至少要持续到半夜。厨子伙计包括丫鬟们在申时便先吃了饭,好打起精神应付这一晚上。于二端着碗凑到丹青面前:“阿壁,你今儿晚上有机会送菜到宴席上去吧?”
“这样场合,伙计们都只能送到廊子间,再由前头伺候的姐姐们端进去。”
“那也比我强啊,什么都看不着。真想去识见识,也不枉在太守大人府里忙一场。”
丹青咽下一口饭:“我看了回来给你讲好了。”
“好兄弟!”于二拍拍丹青肩膀,“替哥哥仔细看着,可别漏了什么。等我回去也好跟隔壁阿花吹嘘一番。”
彤城太守方乔荫乃是青州刺史的亲外甥,曾外祖父是元武帝麾下爱将,真正的世家子弟,实权人士。俗话说,三代出一个贵族,更何况长年在越州这山温水软文章锦绣之地为官,方大人的起居饮食无不精致典雅、独具匠心。其生活品质之高是一般富豪拍马也追不上的,直接引领江南地区上流阶层的新潮流。这不,为了中秋宴的形式、菜品和节目,三个管家和几位幕僚商量了近两个月,报上去的方案来来去去改了十几回,才算初步定下来。
中秋赏月是一桩雅事,客人虽以官场同僚居多,然而几乎都是派头风雅的文士。因此,太守府中秋宴讲求的是清新脱俗。比方说吧,夜宴设在水阁二层,撤下了四面雕花窗格,代之以半透明的月白绡纱。桌上全套秋叶隐纹青瓷碗盘配水晶錾银杯盅,墙上嵌着八角水晶壁灯——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得和月色水光交相辉映的效果。为了保持整体意境的和谐,今年特地没有请歌舞和杂戏,而是请了号称“江南双绝”的师萱姑娘和池筠姑娘操琴弄琵琶。
菜肴更是别致可口,回味隽永,无不是珍稀罕见的东西。例如取自东海色若胭脂的鱼脍,来自异域浓如琥珀的美酒,用长在峭壁上的灵菇熬成乳白色的汤,从每一头年幼的公牛身上割下最嫩的肋条串成烤炙……十几名秀丽的妙龄丫鬟着七彩罗裙在席间穿梭,古琴和琵琶叮咚错落,珠玉相溅,座上的各位大人们陶陶然醺醺然,恍如身在凌霄殿里,广寒宫中。
丹青完全被这种充满了格调的奢华震住了。这样的场景,也许你心中隐隐觉得它是不正常的,甚至是不对的,可是你不得不承认,它是美丽的,是魅惑迷人的,是令人沉醉的。
——第二天,当于二和丹青得闲坐在后院墙根底下晒太阳的时候,丹青描述着头天晚上的景象,心中冒出的就是这样微妙而难以宣之于口的念头。
转眼重阳将近,太守大人母亲寿辰就在这一天,今年又是六十整寿,自然要大力操办一番。实际上,整个彤城官场,世家富豪,都早早的就动员起来,给老夫人预备寿礼。听说青州刺史也有可能亲临,为胞姐贺寿。到后来,几乎江南官场全部闻风而动,希望在寿宴上谋一席之位。伙食帐房接连半个月忙得昏天黑天,前院还来要人帮忙清点寿礼。厨房的流水帐几个先生都恨不能三头六臂,哪里还得脱身。偏生大管家的面子是驳不得的,只好让丹青过去敷衍两天。
寿宴安排在重阳中午,由于客人太多,除了大堂上的十桌,各处偏厅都摆满了宴席。所有仆从佣人按区域安排伺候,每处都有一个管事丫鬟和一位执事照应,忙而不乱,井然有序。丹青被分在往大堂送菜的队伍里,看到一部分寿礼陈列在大堂上方供人欣赏——这些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送的,足以显示主人家的门第和气派。因为老夫人是开国功臣之女,和不少德高望重的老臣都有交情,其中好些寿礼是从京城或其他各州千里迢迢送来的。
丹青眼尖,发现寿礼中一套白玉镂雕鎏金“寿”字碗已经在首席摆上了。这套碗每一只都用整块白玉雕成,碗沿一圈镂雕的篆书“寿字”,一笔一画都细细的描上金粉,雅致而又富贵。难得十只碗竟是一样的纯净无瑕,润泽透亮。丹青记得清点的时候,还是大管家亲自捧进去的。看样子现在太守大人是打算用它们待客了。
寿礼中还有一件让丹青难忘的东西。那是一幅泥金大红丝绒底子的七彩刺绣寿幛。且不说用了多少金丝银线,碎钻米珠,光人工就费了十几个一等绣工半年时间,端的是一件价值万金的宝贝。隐约听说是京里什么大官送来的。不过当时第一眼真正让丹青吃惊的是,这幅寿幛绣的赫然是樊伯诚的《麻姑献寿图》。
当年江自修用瘦金的“别样红”仿品从“文一阁”刘子昭手里换来白银两千两外加樊伯诚《麻姑献寿图》。这幅画在王宅留了几天才送走,丹青是仔细看过的。当时瘦金师兄为了逗自己开心,还特地兴致勃勃的临了一幅,没想到有人居然能把它放大几倍一模一样的绣出来,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丹青转念一想,看样子东家把那幅白得的画卖了个好价钱,不禁偷偷一乐。
第20章
寿宴过后,大堂、花厅、水阁分别准备了杂戏歌舞和斗牌双陆之类的游戏,客人们可随意赏玩取乐。送上果品茶点,大部分伺候的人都撤了下来。后院另摆了丰盛宴席,让一众仆从佣人和主人家同乐。第一杯自然要替老寿星贺寿祈福,随后忙碌多日的丫鬟伙计帐房先生各处执事们纷纷放开怀抱吃喝起来。
于二挨着丹青坐下,一桌人多是后厨粗使打杂的伙计,瞠目结舌的听丹青叙说前厅的奢华富贵。于二又央丹青细细描绘了几件寿礼中的宝贝,听得众人眼里放光,惊叹不已。这个说:“我的妈呀,把那翡翠盆景上一片叶子摘下来就够吃几年的啦。”那个道:“这算什么,听说前年小公子十岁生辰有人送了比这个大一圈的呢!”一个年纪大点的叹道:“想那寿幛上的金线加起来不见得有多少金子,可是要拉成丝线那么细,得多少功夫啊!”
“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大派头,出手这样大方。”于二仿佛感叹又仿佛提问似的说了一句。旁边有人接道:“这个恐怕只有大管家才知道了。”话题一时转到了三个管家在府里的地位势力这些八卦上头,丹青开始埋头吃饭。
过了两日,莫成来了,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替丹青向张德禄请辞。
“家里捎来口信,孩子他娘病情加重,恐怕不大好了。”
张德禄很大方的给丹青开了一个半月工钱,颇为遗憾的道:“难得阿壁手脚勤快又稳重,又是成哥的亲戚,府里信得过。若是家里没事了,便到府里来长做罢。”
听到这话,丹青在心里小小的自我肯定了一把: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看样子自己干别的行当也一样出色,是金子就会发光啊。
看看没什么可收拾的,莫成和张德禄打了招呼,领着丹青抬腿就要走。丹青怯怯的叫了一声“表叔。”
“什么事?”
“有位大哥这些日子十分照顾我,我想和他道个别。”
莫成笑笑:“小子人缘倒好。去吧,我在外边等你,别磨蹭太久。”
丹青在杂屋找到了正在码柴的于二。看见他进来,于二笑了,挥动着手里的木头,轻敲两下,道:“上好的梨木,听说烤出来的肉格外好吃。”
虽然进屋之前,丹青已经注意到附近没人,还是大声道:“于二哥,我是来道别的,我娘病重,我得回家了。”说罢紧走两步,不等于二开口,快速低声说:“我见过两页大管家抄的礼单,还记得一些。”
于二一惊,旋即笑了,两只手抓住丹青的肩膀,轻轻道:“好聪明的孩子!你放心,于二哥不是坏人。”
当下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于二一边惊叹于丹青超强的记忆力,一边把人名物品细则默默记在心里。不过片刻功夫已经说完,于二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小包碎银子,塞到丹青手中,拍拍他的头:“阿壁,凭你这样的资质,不好好念书实在太可惜了。这点银子拿去应急,等母亲病好了,接着上学吧。”想一想,又道:“我明日也走了,以后若有机会,到京里来找我。我家在南城六道口兴旺胡同丙三号,名字是俞明溪,人头俞,日月明,溪水的溪。”
丹青跟在莫成身后,默默思量着俞明溪这个人。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太守府寿宴礼单果然是他想得到的东西。为了要不要把偶然看到的内容告诉他,丹青心里很是犹豫了几日。种种迹象表明,俞明溪来历大不简单。他混进太守府旁敲侧击,观察打听,这中间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和难以预测的危险。家族的变故,飞白的遭遇,师傅的身世……种种所见所闻,让丹青打心眼里不喜欢官僚权贵,不愿意和他们有什么牵扯。但是这个俞明溪憨厚的外表下有一种隐隐的正气,令人信服。反正自己就要走了,这辈子也不见得有机会再见,丹青终于还是决定在离开前向他说出来。
想起俞明溪惊异于自己的记忆力和夸奖自己的话,丹青在心里道:“这算什么,那么简单的东西,照原样做一份出来也不是难事。”摸摸怀里的银子,又想起他对自己的叮嘱,把住址和姓名如实相告,胸中涌起一股暖意:看来,无意中捡了一个不错的大哥,只是不知道以后是不是真的有机会重逢。
从行远镖局出来,丹青背着包袱出了城,稍稍改装,这才悄悄进城回到王宅。
先去见师傅。王梓园打量他一番:干了一个月短工,整个人粗糙不少,不过也更结实了。看他眼神,便知道这一趟没白干,应当收获不小。来不及细问,先打发他去把一身栀子黄洗了。
丹青在厨房等着水开的当儿,纯尾听说他回来了,寻过来看看。老实说,自从师兄弟们出师以来,就剩下纯尾、丹青、罗纹三人依旧朝夕相处。差不多近十年了,还从来没有分离这样久过。纯尾满腹相思,一路上都在努力装酷,想掩饰得不动声色。进了厨房,看见丹青蹲在灶坑下,满头灰扑扑,一身皱巴巴,脸色蜡黄,哪里还有半点当日叫栀子花都失色的风采?心疼得不行,走到他身后蹲下,揽过来靠在自己肩头,嘴里偏硬梆梆的:“折腾吧,太守府里就那么好混,真以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