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渥丹

作者:渥丹  录入: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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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谢明朗在《银屏》实习後的第二个月,见到活生生的言采。
  采访言采自然派的是社里的王牌记者,跟去的摄像记者也是顶尖的。但是偏偏不巧在,专访的那一天早上,摄影记者打电话来说上班的路上遇到车祸,人已经在医院了。
  眼看离约好的时间只差两个小时,总编急得都要跳起来。夏末秋初正是金像奖的提名期,又是暑假的尾巴,黄金期的尾梢,正是跑新闻的时候,所有的娱乐杂志为了稿件都倾巢而动,哪里还分得出其他人手来。
  这个时候反而是记者孟雨沈得住气,指著坐在角落里处理无关琐事的新人谢明朗说:明朗跟我去吧。
  总编大惊,觉得这简直是火上浇油:你要他跟你去采访言采?开玩笑!你带这麽个实习期都没做满的小鬼过去,就算言采不说什麽,言采的经纪人是什麽角色你会不晓得?
  那你再从社里找一个葛淮不挑剔的摄影师?还不如带明朗去,他不知道他根底,说不定反而有惊无险。您想想吧,事到如今,总不能临时打电话说,这个专访我们做不了了。
  总编想想後果,稍微有点发冷汗,这时才把目光转到之前都当作空气一样存在的谢明朗身上:小谢,我记得你的照片照得不错。
  谢明朗听到跟著孟雨去采访言采,已经知道这是孟姐在提携他,但是总编这个表情,总觉得来势不妙,心里正在犹豫,听到总编喊,一个激灵,顺口就说:也没有很好......
  但这个时候说什麽似乎也没有意义了。稍加权衡之後,总编大人阴著脸走过去,拍拍谢明朗的肩膀:那就这样吧。我也很看好你,放轻松,好好做。
  最後一句实在没有太大的说服力。谢明朗飞快地瞥了一眼孟雨,见她若无其事镇定自若,也就赶快说:总编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和孟姐失望的。到时候我会多请教孟姐,一定顶好杨大哥的缺。
  出了杂志社,谢明朗先去取车,上车之後他连声道谢:孟姐,真是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孟雨就笑:你姐姐专门把你托付给我,我怎麽能不照顾你?不过你当真要小心。葛淮这个人,实在难缠。
  她们说的葛淮,正是被采访的言采的经纪人。言采在娱乐界是出了名的善人,对任何人客气得简直不像声势与日中天的偶像,业界出名的传闻就是:不管是多麽难缠尖锐的记者,在采访了言采之後,都会对他赞不绝口维护有加,从无例外。但尽管言采在圈内外名声如此的好,提起他的经纪人来,绝对是令所有的记者咬牙切齿。
  谢明朗入行时间虽不长,但对葛淮的业绩也是略有耳闻。听到孟雨这麽说,他也只是笑笑:你们开始采访之後我就装哑巴,做出一副勤劳谦虚任劳任怨绝不多事的样子,努力让他满意就是。
  孟雨也笑,多少有些苦涩:要是这样他能放过你,那就好了。你不晓得,葛淮这个人,最让人讨厌的一点,就是欺生。不过我肯定会罩你的。到时候嘴巴甜一点,多留点心就行了。
  那是自然。这个孟姐你就放心吧。
  他们在约定的时间的前半个小时到了指定的酒店。才下车就看见葛淮,瞄了眼手表,才笑著对孟雨说:还是孟记者守时。
  当然应该是我们早一些到。真是不好意思,葛先生你久等了。
  他们寒暄的时候谢明朗悄悄打量著葛淮。传说中的恶鬼经纪人也就是三十开外,修饰得整洁得体,口气和神情中也不见得如何凶神恶煞挑剔难缠。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葛淮转过目光,双目炯炯,把谢明朗看得心里一毛,很勉强地笑了一笑。
  只听葛淮转过头去问孟雨:老杨呢?
  他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人还在医院里。
  葛淮皱眉:所以今天他来拍照?
  口气中已经是山雨欲来。孟雨飞快地瞄了一眼谢明朗,赶快帮他打包票:明朗虽然年轻,但技术没得说。这样的大专访,我们再怎麽,也不会带个新手来。
  葛淮笑笑,说:孟记者这麽说就太客气了。如果不是信任《银屏》,也不会一再合作了。只是看到面生,多问一句而已。
  这时他才第一次正眼去看谢明朗,同时伸出手来:你好,我是葛淮。
  刚才他们的几句话听得谢明朗心惊肉跳,不知道孟雨怎麽敢这麽替他背书。但事到临头,他也不能露怯,赶快握住葛淮的手:初次见面,我是谢明朗。早就听说葛先生的大名,今天有幸,第一次见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他本来想说久仰大名,终於见面,好在话到嘴边咽住,没有显出新手相来。葛淮看了他几眼:你应该都知道给言采拍照的规矩了。
  谢明朗暗暗叫苦。他哪里晓得还有什麽规矩。但是他又不能葛淮眼皮底下去看孟雨,心一横,微笑说:总编和孟姐都专门交代了,我都知道。
  嗯。葛淮低头看了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采访地点是酒店的大厅,这是市内最好的酒店,因为有些年头,那些华丽的装饰褪去轻浮,更显出贵气来。孟雨和葛淮走在前面说说笑笑,目不斜视,谢明朗跟在後面,虽然知道也该和孟雨一样,但是毕竟是第一次进这样的高档场所,总是忍不住,不免左顾右盼了一番。
  他们到了个安静的角落,言采正在读报纸,看到孟雨後笑著放下报纸站起来:孟小姐。
  那天他穿著灰色的毛衣,配咖啡色裤子,猛地看上去,竟是和谢明朗差不多年纪。孟雨见他起来,快步上前和他握手,也笑著寒暄:每次在这里采访,总是劳烦你等。真是不好意思。
  言采也加深笑容:我喜欢这家的早餐,才约到这里。
  他们合作过多次,彼此熟稔,但依然客气。言采看见跟在後面的谢明朗,并不认识,但也不多问,笑著点了点头,招呼说:孟小姐带了新人来。
  啊,这是谢明朗。老杨今天出了点状况......
  不是病了吧?
  不不,家里出了点急事而已。孟雨随口开脱。
  那就好。
  葛淮见双方进入状况,看了眼掏出相机的谢明朗,没说什麽,暂时离开去一旁打电话。乘著这一刻,孟雨低声嘱咐谢明朗:你只管拍,别说话,不要叫言采停下来给你摆姿势,其他稍後我再告诉你。
  然後话归主题,采访正式开始。
  因为熟,倒是先说了些无关的闲话,言采甚至拿孟雨和她男朋友打趣,气氛轻松而和谐。
  谢明朗对好镜头,这才发觉言采的动作很克制,说话绝对不会手舞足蹈,又不会仅仅死坐在一处,说到兴头上,稍微比一个手势,姿势自然而优雅,实在是非常上镜。
  这样的人物,不红简直没道理。谢明朗一边卡快门,顺便分神去听采访的内容,果然是毫无意外的滴水不漏。但言采就是有本事把这麽滴水不漏的话,说得如此的真诚。
  他们谈到言采最近的新片。片子里他演一个高中数学老师,被常年如一的单调生活磨掉了意气。片子的结构很简单明了,人物也不多,更没什麽大场面。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和言采本人的气质和他接片的风格截然不同。
  怎麽想到会接这样的小成本电影?是因为不想被观众和评论家定型吗?
  不是。编剧是我的朋友,他把剧本寄给我,读了之後觉得很有趣,就演了。我其实已经被定型了,不管接什麽角色,观众认定的言采,和我本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了。
  你年轻时候倒是演了很多风格多样的片子。
  的确如此。但是现在大家似乎都忘记了。
  我倒是更喜欢你那时的片子。
  言采点了根烟,继续微笑。谢明朗正暗自诧异这种地方怎麽能抽烟,就见服务生走过来,但看清座位上的人後,又退了回去。他心想这就是红人的特权,同时再照了一张言采抽烟的照片。这时言采又开了口,稍稍有些玩笑的意思,果然说的也是玩笑话:孟小姐,你可是在工作,怎麽攀起私情来。
  孟雨也笑:我这是在给彼此一个过渡。
  接著她就提起言采获得金像奖提名的那部电影。这才是典型的言采应该会接的电影:缠绵悱恻的文艺片,一流的编导和演员阵容,上映之後票房全线飘红,评论家们也无处可挑──或者有,但言采总是令人激赏的。
  她请言采评价一下自己在两部片子中的表现。言采就说:我是演员,无论是什麽风格的影片,我都很有兴趣尝试,但是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喜欢驾轻就熟的工作。二者都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正是因为它们互相补充,这份职业才让我觉得有趣。
  你说你喜欢驾轻就熟的工作,是指在接演文艺片的时候,都是在惯性演出吗?每个角色对於你来说,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就工作而言,本质的确是一样的。角色也都是不同的,不然的话,这个世界上只要一部文艺片就够了。如果让人觉得我演出的角色都有相似之处,那不是我在惯性演出,而是我演得太差了,才把不同的片子演出一个味道来。
  说到这里他收起笑容,正视孟雨的目光异常专注。孟雨愣了一下,点头:也是。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谈了一个多小时,约定的两小时快要过去。孟雨知道凭著今天的谈话内容,她可以写出一份好稿件来,心里不免轻松一些,就想暂时到这里,也让言采轻松点。
  她喝了已经凉了的茶,说:谢谢你,言采。每次采访你都是令人紧张又兴奋的挑战。可惜我不会演戏,不知道和你演对手戏会是什麽感觉?
  我个性挑剔,所以对别人来说搞不好是噩梦。
  这是对工作认真。孟雨出声恭维。说到这里她想起另一件事来,趁著言采心情不错,就问出来,我听说你要接演舞台剧,是真的吗?
  言采本在低头喝水,听她这麽问,抬起眼来,并不答话;孟雨也知道自己问得唐突了,但她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多年,这点尴尬还算不得什麽,赶快接话:我只是想问一下,到时候好提早订票。
  言采一笑:你向来消息灵通。再一个月就开始彩排了。
  孟雨有些诧异,摇摇头:那我不算灵通。班底既然都选好了,肯定是筹划已久了。是什麽剧码?老戏新排,还是有全新的剧本?
  言采笑而不答。孟雨意会,也笑:是我太好奇了。只是听到你要演舞台剧,忍不住多问几句。职业病,职业病。
  非要比别人先一步知道才心满意足吗?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至此采访正式结束。孟雨的灿烂笑容维持到上了车,才卸下来。她扶著头,大喊:每次采访他就像打仗,明朗,快点开车,我饿得要命。
  车开出一段路,谢明朗斟酌著说:事先说得这麽恐怖,其实也还好。
  今天的确很顺利。尤其顺利在葛淮一直在和别人打电话,他是连按几下快门都要计较的人。不过你表现得简直太好了,完全不像新手,我曾经带过一个年轻的摄影记者,太紧张了,一个劲地按快门,到後来采访根本进行不下去,全听他嚓嚓嚓去了。
  我只是不想乱拍,个人习惯而已。
  真是个好习惯。如何,见到言采的真人,有何感想?
  嗯......谢明朗想了想,慢慢地说,比电影里看到的要老。
  孟雨大笑:那是肯定。你也不想想他拍的电影多半是骗小姑娘的,化妆师得卯足全力打粉,灯光师也要费尽心思打光啊。
  你不是才说他是好演员?总不是在逢场作戏吧。
  孟雨慢慢收敛了笑,盯著车流,说:他年轻时候的确是好演员,那个时候也有好本子留给他。有几年的戏真是好。至於现在嘛,他已经什麽都不缺了,能这麽敬业地每年接几部片子,那是造福观众不是?这麽想想,也没什麽好挑剔的了。你看过言采的片子没有?
  这几年的都看了。霏霏狂迷言采,他的片子只要出碟,她必买两张,看一张藏一张,但是新片我躲不掉,都看了。
  这些新片不提也罢。他演得很认真,演技也很好,但是,没有激情,他没有付出他应该付出之外的哪怕一丝一毫。
  做哪一行都有倦怠期,言采演了十多年戏,红了十年,最近几年不上心,也没什麽说不过去的。
  没错,想来也没谁指望他当劳模来著。我就是对他要接舞台剧这件事情,非常好奇。
  回到杂志社後两个人就分头工作。孟雨在总编面前著力夸了谢明朗,总编那悬了一早上的心总算才落回去,打了个电话去鼓励了谢明朗一番,并嘱咐他一定好好处理图片。
  几天後采访的稿件出来,谢明朗也交出了处理好的图片。美编看了图,连连摇头:明朗你到底是新人,不晓得规矩。
  这句话惹得编辑部当时手头没事的人都凑过去看,看到照片後果然都笑了,不过谢明朗人乖巧,在社里人缘很好,大家的笑都是善意的。谢明朗左看右看,心里还是满意的,但口头上自然要谦虚:哪里破了规矩?
  美编陈承看著他叹气,手指移到电脑屏幕上,指著照片上那个人脸上没有被淡去的皱纹说:你要拿去改一下,不然他经纪人那一关肯定过不了。据说言采很在意这个。
  谢明朗蓦然想起采访中的场面:言采始终对著孟雨,没有朝他分出一丝注意力。他的神情专注,风度翩然。然而即便是如此,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在镜头下无所遁形。
  他摇头,直面美编和在场其他人的诧异,说:他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照片和采访的内容并不矛盾,我是特意没有处理的。
  陈承惊讶地抬头看他:你......
  怎麽回事?怎麽大家都挤在这里,有什麽好八卦吗?
  孟雨的声音插进来。
  大家回头,僵了的气氛算是稍有缓和。
  她趁午休的时间去喝下午茶,手上拎著一大包点心,很是轻松自在的样子。不过她很快察觉到有点微妙的气氛,并在下一刻找出关键的两个人。她先没理谢明朗,而是问陈承:怎麽了?明朗又做错了什麽?
  你自己来看。
  他把电脑屏幕转过去,孟雨事先不知道是这麽大一张面部特写,整个人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照得不错啊。
  我要他把皱纹除了,他不肯。这是你的稿子,你怎麽说。
  孟雨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情况,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转到谢明朗脸上。後者没说话,但镇定坚持之意不言自明。
  於是孟雨就再次去看言采的照片。细细看过之後,她终於说:我没有想到他也可以被拍成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好,就用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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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淮是要审稿的,这种照片肯定通不过,到时候又要返工,谁来返?
  要是返稿,那也是我写得不好,我们只配两张照片而已,就这样吧。
  言语中的回护之意已经很明显了。陈承脸色阴下去,最终还是点了头:既然你这麽说,我也没什麽好说的。
  谢谢陈编。谢明朗倒是反应的快。
  陈承没可奈何地挥手:要是被葛淮扔回来,你陪我加班。
  谁知道稿子交过去几天之後没有消息,《银屏》是双周刊,禁不起这样等,孟雨的责编只得硬著头皮主动去找葛淮,两三分锺後放下电话,用如释重负的口气说:可以了。不过他要这次谢明朗照的所有照片,并一再强调绝对不准外泄。
  几天後杂志出炉,当天谢明朗接到在异地念书的潘霏霏的电话,兴奋的音调简直能扎破他的鼓膜:言采的照片都是你照的?这些照片照得真好,好像彻底不是同一个人一样。你肯定留了底吧,肯定不止这两张吧?明朗,你帮我留著这些照片啊,一定一定!
  霏霏......这些照片我是不能留底的......谢明朗有些为难。
  谁又知道。你别跟我说你自己没留底。你这个自恋狂,什麽都留著。这些照片我只是自己留著,又不拿去卖钱,你总不是信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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