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渥丹

作者:渥丹  录入:02-21

  谢明朗也忍不住手痒。
  他找到摄影师的名字,一看笑了出来,终於承认,这个圈子有的时候就是这麽小。
  然而还轮不到他找故人叙旧,电影节先一步到来。这是娱乐界一年一度的盛事,《银屏》又是以电影报道为主,对此更是全线压上,力求拿到最好最多的报道。
  开幕式之前谢明朗就和几个同事先一步去了电影节的所在地。这时已经有一些电影剧组陆续到了会上,做做宣传,接受采访,有些声势大的,还就著当地的好风景举办了露天酒会,大有势在必得的架势。不过这些清闲谢明朗是享受不到的。他每天都守在摄影席上,和其他也早早到场的摄影记者一起,记录下每一个到会的明星经过红地毯时的一颦一笑。
  言采所在的《蓝色之外》剧组是在开幕式的前一天到的。距他上一次提名,已经有四年,而这部片子又是得奖热门,所以当言采出现的那一瞬间,两侧的摄影席都轰动起来,不断地叫著言采的名字,希望能照到一张他目光正对镜头的照片。言采对这块场地非常熟悉,应付起来也是游刃有余,难得的是今天他看起来心情非常之好,对记者诸如换一个姿势、和导演合照一张等等要求都一一照办,一点没有生硬和不耐烦,更是引得记者们心花怒放,一阵狂拍。
  拍完宣传照,他走到一边接受电台记者的采访,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之後,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对於得奖的信心上面。虽然这次言采是得奖的热门人选,但他并不顺著记者的话走,漂漂亮亮打了几个太极,只是大力称赞剧组的同事以及其他提名演员,并最後以一句微笑著的谢谢大家的支持结束访问,就绕开其他递过来的话筒,重新回到剧组成员身边去。
  接下来的开幕式,记者招待会,大大小小首映会等等忙得谢明朗天旋地转,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来用。同住的前辈据说每晚呼声震天,他却连一点都听不见,头一沾枕头立刻能睡死过去。
  他忙到只恨分身乏术,电影节也才过去一半。当初暗自设想的时不时抽空去看一部参展电影这样的好事,彻底成为白日梦。《银屏》也安排了专门去看参展电影写影评的记者,看到其中某几部回来,被满心羡慕的谢明朗问起细节,答曰:都挺好,就是电影院里冷气太足,睡著了太冷。
  终於一天下午,带队的孟雨发了慈悲,当著其他同事面说:明朗,这些天就你没有轮休过,今晚我放你一个晚上的假。
  他已经连兴奋的力气都没有,头重脚轻回到宾馆,栽倒在床上,很轻易地睡著了。
  再醒来天已经彻底黑了,谢明朗头痛得厉害,却睡不著,爬起来洗了个澡,反而再没有了睡意。从宾馆的窗外看去,电影节让这个滨海小城彻底成了不夜城,棕榈树上挂著各式彩灯,把马路两侧悬挂的大幅海报映照出奇异的色彩。海滩上似乎还有不少人聚著,不知道在干什麽;泊在港口的豪华游轮上依稀传来乐声,不知又是哪家主办的派对,想来也是衣香鬓影,满目华彩。
  他拿出电影节的安排表翻了翻,又瞄了眼手表,查出自己想看的某部参展影片的最後一场在半个小时内上映。他实在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换了衣服,朝影院去了。
  不巧的是这出电影的门票早早售完,纵是谢明朗不死心等到开场,还是没有见人来退票。在回宾馆的路上他买了两瓶啤酒,一路喝著,等到意识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沿著海滨大道,走出好远了。
  这一带离明星们下榻的高级酒店颇有一段距离,也就没太多人,连路灯似乎都黯淡下去一些。谢明朗在意识到自己走远了之後,忽然觉得疲倦起来,就朝著视线尽头那张长椅快步走过去,想得到一刻喘息。
  夜里的海水是黑色的,潮涌起来,夹著潮湿的冷风扑过来,空气中是淡淡的腥咸味。谢明朗觉得有点冷,开始大口地喝酒,喝著喝著莫名被呛了一下,痛苦咳嗽的时候他稍微一转头,蓦然惊觉一米之外的另一张长椅上,还坐了另一个人。
  咳嗽并没有被潮水声完全盖住,但是那个人无动於衷,一手握著酒瓶,另一只手上一点红光时隐时现,是烟。
  虽然没有任何交谈,谢明朗一瞬间还是有个人空间被侵入的感觉──当然如果认真追究起来,谁是那个侵入者还未可知。於是他打开另一罐酒,以最快的速度喝完,身体迅速暖和起来,他也摇摇晃晃从座位上离开,准备就此回去,再蒙头睡个好觉,第二天再开始拼命工作。
  这个时候他身後传来手机的铃声。
  酒精让不擅长饮酒的他大脑迟钝,听到声音之後,他竟然转过去身去,又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这已经不是他清醒之下的正常举动,但是至少目前谢明朗还没有察觉到自己行为的失常,反而开始集中注意力,想看清楚不远处那张椅子上另一个人的长相。
  这时那个男人忽然站起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就很干脆地掐断了来电,然後没有任何预兆地,用力甩了出去。
  手机落在海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然後一切又变回了有规律的潮起潮落声了。但是这个动作让谢明朗觉得莫名有些熟悉,他皱著眉,走近两步,远处的路灯在那个人脸上留下淡淡的痕迹,但已经足够让此时的谢明朗认出来。
  那个名字在嘴边一绕,又压了回去。察觉到响动的言采下意识地回头,微微眯起眼,他看清楚谢明朗的脸,在同样不甚明亮的光源下略略模糊著。他看见後者脚步踉跄地走近,手里还拎著啤酒罐,似乎有一点尴尬和手足无措。
  言采就笑了,冲著谢明朗打招呼:谢明朗,是你。
  面对言采时谢明朗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尴尬感,就像是踏进了他所不知道的领域,让他哪怕走近一步都觉得背後发寒。这种感觉此刻尤其明显,听到言采的声音,他半边身子都麻了,下意识地就想说:我不想打搅你......事先没看到......
  但他还是咽住了。几个月与各色人物打交道的经验还是救了他。他堆起一个不免僵硬的笑容: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真是巧。
  这就是小地方的坏处,车都不用,随便走几步,就能碰见一群人。
  这句话听不出语气来,谢明朗心里咯!一下,心里想著托辞的时候,言采已经自顾自说开了:这几天总是看到你。
  没想到言采能在黑压压一群记者中看见他好几次,谢明朗正在想是不是要适当表示出很荣幸的态度,不过後来想到天色这麽黑,实在没什麽必要。从言采这句话里,谢明朗已经听出他多多少少醉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我还是送你回去吧。我记得今天晚上《蓝色之外》有个大派对的。
  言采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目光飘向远方那灯火通明的游轮,漫不经心地说:哦,你是说那个吗。我溜了。
  谢明朗心下一惊,飞快地想是不是该趁著言采话没起来赶快溜掉。
  你在怕什麽?
  猛地听见这一声,谢明朗先是一愣,既然奇异地镇静了,走到言采身边:没有的事。只是这个时候晃荡的记者肯定不止我一个人,也不是所有的杂志都和《银屏》一样只做电影报道。你又何必等著人家来找你?
  言采听到这句话又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什麽,当日霏霏那句他这个名字还真的取对了在谢明朗耳边炸开,他不敢多想,但那句话又挥之不去。正在心烦意乱,言采接了话:今晚人人都在忙,闲下来的记者,估计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坐吧。
  说完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那半张椅子,示意他坐。
  事已至此,谢明朗还真的坐了,并顺手接过递过来的啤酒,等著言采开口。
  谁知道过了很久言采都没有说话,在酒精的作用下,谢明朗渐渐有了睡意。就在他真的要睡著的时候,言采终於开始说话。
  为了根本不可能得奖的提名来凑这场热闹,真是没有意思。
  哪里......媒体都很看好你这次的提名。今天我本来也想去看《蓝色之外》的,但是去得太晚,票都卖完了......
  言采扭过头看著谢明朗。见他眼中一片恳切,反而笑了:这麽说来,你也没看。我演得到底怎麽样,其他人又如何,不要说评委,我也比你们更清楚。
  谢明朗不由语塞。然而他又很快想起另一件事来,索性借此转开话题:呃,你过来参加电影节的这个礼拜,戏怎麽办?我是说《蜘蛛女之吻》。
  有替角。不过有趣的是,说到这里言采弯起嘴角,好像真的在说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的替角是郑晓。这个礼拜,郑晓会演我的角色,再把他的角色给其他人演。我有一个非常好的经纪人,所以这个礼拜的事情他都帮我谈得很妥帖。
  他越是在笑,谢明朗越是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回想当日那场表演,谢明朗隐约体会出言采此时的心情──连局外人如他,都可以猜到如果下一周出戏剧评论的话,那会是什麽场面。
  其实......谢明朗有点晕头涨脑,还是在极力斟酌言辞,那出戏我也去看了,你演得很好,令人印象深刻,一个礼拜的替演也许更能让观众怀念你。至於来这里,这根本不是能不能拿奖的问题。你应该出现,这就和下棋打牌一样,是规则。
  言采没有说话,嘴角勾著,那一点模糊的笑容让本来还在滔滔不绝的谢明朗猛地反应过来他面前这个人不是什麽初出茅庐的菜鸟,也不是什麽过气的失意人,而是言采。想到这里谢明朗脸顿时热了,再不晓得该怎麽说才好,勉强维持著镇定:抱歉......我喝多了,胡说八道......
  言采反而笑得更愉快,还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下次有机会,我再送你两张戏票。
  感谢我没有在看到你的那一刻就悄悄打电话叫来八卦记者并顺便贿赂我不把今晚的话透露出去吗?
  听他一口气不带喘地说出这样一长串话,言采不由大笑,谢明朗愣了愣,意识过来,终於也笑了出来。
  这样轻松的气氛只维持了一刻,就因为匆匆赶来面色铁青的葛淮而中断,他还穿著晚礼服,领结却攥在手里,一头的汗。言采瞄见他,脸色也沈了下来,别开脸,只当没看见;葛淮也不急著上前,反而先是对谢明朗打了个招呼:原来谢记者也在这里。你好。
  谢明朗站起来:葛先生你好。
  对方没有说话,目光慢腾腾转到坐著没动静的言采身上。谢明朗会意,说:我明天还有报道要赶,今天先回去了。你们慢聊。
  他的语气难免有些生硬,但对方都没放在心上。言采还是保持著沈默,葛淮稍微好一些,和他握了握手,也是心不在焉的。谢明朗走出去很远,才忍不住回了头。那两个人还是维持著一站一坐的姿势,像是谁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和退让。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在忙碌中度过。颁奖晚会上谢明朗没有拿到入场券,就和其他几个一样没有入场许可的记者聚在宾馆里一边打牌一边看直播。奖项一个个地公布,只见欢喜没有忧愁,无论是得奖的还是失利的都笑得一样灿烂,拥抱亲吻样样不缺。
  他的对家王韬时不时瞄几眼电视,说:我们打了赌,赌今年的最佳男女主角是谁。明朗你玩不玩?
  谢明朗摇头:不赌。
  啊呀,凑个热闹嘛。不过是一顿饭钱而已。旁人也凑过来怂恿。
  还是明朗你有什麽内部消息?还不然觉得这次结果太昭然,以至於你懒得猜?
  要是早知道,我肯定就去赌彩了,哪里会坐在这里和你们打牌。谢明朗笑著辩解。
  那你有没有事先买好我们也不知道啊。
  被说的没办法,谢明朗只得说:那好,我来猜。
  眼看已经颁到女主角了,他们就催他快一点。女主角他压的和大家猜的一样,众人就起哄,说这样好没意思,又问他男主角会是哪一个。他看著屏幕,正好闪过言采的镜头,微笑又专注地正视前方,《蓝色之外》的女主角徐雅微对他说了句什麽,他的笑容深一点,映到眼睛深处,那摄影师显然是偏爱他的,镜头缓缓拉近,定住,记录下这张面孔散发出的光彩如何看得人心口一窒。
  主持人报出徐雅微的名字。镜头立刻转到她身上,细致地刻画下她是如何的欣喜若狂继而激动得眼含热泪地与身边的导演以及另一边的言采拥抱。
  看到这里谢明朗就说:我押路楷。
  呵,还真是另辟蹊径啊。
  半个小时内结果出来,得奖的真是路楷。
  房间里炸开了一样,大家都在指谢明朗肯定有什麽内部消息,不然怎麽可能放弃大好的热门任选偏偏去挑几个候选人里面风头最低调的路楷。谢明朗没有辩解,他看见电视里言采笑容不改地站起来和路楷握手表示恭喜,心里想的是不知道谁告诉过他的一句话──在得奖结果出来的那三分锺内,每一个提名人都是影帝级的表演风范。

  4
  颁奖典礼之後花落各家,红地毯上又掀起新一轮的宣传高潮。带著奖杯出来的每个人都容光焕发,神采飞扬。此时摄影记者们早已等在红地毯两侧,尽职地记录下每一个闪光瞬间。各路主持人们也忙得不可开交,从红地毯上截下一个个得奖者,最佳影片、导演、男女主角等大奖的获得者周围更是人潮涌动,恭贺采访者络绎不绝。
  谢明朗并没有看到言采,这并不出他的意料,只是这个礼拜镜头习惯了追著他跑,如今忽然看不见了,镜头上好像空出一大块,真让他有点束手无策。
  工作还是继续要做,拍完这一轮後,接踵而来的是电影节的闭幕晚宴。这场宴会记者没有入场拍摄的许可,所以除了少数等著抢镜头的娱乐记者,大多摄影记者们都散去了。前一刻还喧哗热闹如白昼的场面蓦然冷清下去,灯光下空荡荡的红地毯也无可避免地显得寂寞起来。
  明明身体极度疲倦却无法入睡的状况,谢明朗总算彻底地体验了一次。他处理好今天要发回杂志社的最後一批照片後,觉得整个人都要虚脱了,眼睛刺痛得厉害,手脚也乏力,大脑迟钝得像是有人塞了棉花在里面。可是等他真的好好冲了个澡准备睡个好觉的时候,却意外沮丧地发现,无论怎麽样培养睡意,都是一点也没办法彻底睡著的了。
  他这样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然自己的房门被人敲得震天响:明朗,不要睡了,我们出去喝酒!
  他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房间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但是那敲门声绝对不是幻觉。
  他怕这敲门声引来其他人的抗议,赶快扑过去把门开了。一眨眼的工夫,涌进来一群人,不由分说要拉他出去作夜游神,庆祝这一次的工作顺利完成。谢明朗累得要命,一开始说什麽都不肯走,但是来的一群人也是铁定了心思,这样拉锯了好久,眼看再纠缠下去房顶都要被吵得掀翻,谢明朗无法,换了件衣服,也就随他们去了。
  到了酒吧发觉吵得根本没有办法,谢明朗头本来就痛,待了一会儿绝对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他忍了好一会儿,见同伴们都玩开了彻底再没有注意他了,就和吧台的酒保交代了一声,悄悄地溜了出去。
  出门被晚秋的夜风迎头一吹,谢明朗重重呼出口气,像是这样就能把刚才在酒吧里被迫吸进去的烟味酒味还有天知道是不是违禁药品的怪味统统吐出来。他摇了摇头,很懊恼地发觉经此一闹,那本就微薄的睡意彻底烟消云散。
  谢明朗苦笑著沿著大路往住的宾馆走回去,想借此再最後试图培养一下睡意。他经过那一晚遇见言采的长椅,此时正有一对年轻情侣紧紧相拥,不知道在说著如何甜蜜的情话。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却发现不知何时起视线的尽头有了另外一个人。谢明朗习惯性地低头看了眼表,第一个念头是又是个和自己一样失眠的可怜人半夜在街头游荡,但当两人间的距离渐渐拉近时,他迅速地推翻了原先的结论。
  越看越是像,这让谢明朗反而迟疑起来。但是想著如此掉头走开未免太刻意,他又不得不硬著头皮继续走下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谢明朗这个时候反而又不能确定了,就在他刚刚自我安慰说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言采的时候,几米开外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忽然停住,暗处看不清表情,语调倒是十足的阴沈:你也够了......怎麽又是你?

推书 20234-02-21 :蛇蜥美男——珏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