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渥丹

作者:渥丹  录入:02-21

  这话卫可听不出根底,言采一听,还是笑:也好。影展的主题是什麽?
  东非大草原上的野生生物,和山谷湖区的鸟类。我这两年都在照这个。还有一些其他主题不那麽明确的,都一并交给了张晨,让他看著办。
  哦,这也不错。我记得你对生物摄影也一直很有兴趣。
  的确不坏。谢明朗微微一笑,侧过头瞄了言采一眼。
  他们就像一般朋友一样坐著聊天,从摄影展一直说到近来国产电影的低潮期,泰然自若到连卫可到最後都有些目瞪口呆,继而觉得坐不下去,也不管谢明朗听见他要走那一瞬稍稍阴沈下去的脸色,还是厚著脸皮找个借口撤了,把言采和谢明朗两个人留下来。
  卫可一走,两个人之前本来还看起来很正常的交谈几乎在同时收住,彼此百无聊赖地端著酒杯不是看著场内其他人说笑,就是低头枯坐。说实话这样的气氛在这种场合下太不合适,更多少有点现眼。谢明朗想著也觉得没有意思,正要也找个借口,正好这时郑晓和周蓝来找言采,趁著这个空隙,谢明朗也就脱身了。
  他先找到派对的主人,道了个别,又和卫可打了个招呼,不巧的是这是卫可身边的年轻女歌手喝得太多,鞋跟一崴,一整杯红酒全部给谢明朗的上衣喝了。他的上衣是浅色的,这一来前襟好像染血,实在惨不忍睹。谢明朗无法,匆匆安慰了一下面露尴尬之色的肇事者,就去洗手间试图清理一下。
  颜色眼看是擦不掉了,谢明朗更不愿把上衣弄得湿淋淋的这样走出去,无奈之下只能大概清理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至少不过於狼狈,这才肯走出去。
  门刚一拉开就见到言采的脸。没想到又在这里重遇,之前可以摆出来的笑脸这时都成了无谓,谢明朗让出一条路来,言采却不动,反而退了一步,让他先出来。
  先妥协的还是谢明朗。走廊上的灯没有宴会厅上那麽亮,但过道狭窄,之前能避的此时倒是无处可避。僵著对立片刻,谢明朗才说:晚了,我已经不习惯这种生活,先回去了。
  言采稍稍低下眼来,好似无动於衷地说:哦。
  谢明朗走出几步,身後听不到动静,他知道言采在看他,却没有回头。他心想一切真是糟糕,今晚自从见到他,就都变得糟糕起来。当年说过的若无其事坐在一起讨论新戏,他们都做到了,也许并没有想像中那样让人难堪。时间真是最好的遗忘剂......
  他定神,但又神奇地发现自己好像能看到言采走在自己前面,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俨然就是《尘与雪》开场那个镜头的回放。
  谢明朗莫名想到,根据偶像电影的走向,这个时候他应该坚定地回头,他也在等他回头,然後顺理成章地拥抱热吻,诉尽相思,最後皆大欢喜。也许细节桥段上会有点不同,但结局总该是大不离的。
  可是如果真如电影一般美好,早在走到现在这一步之前,故事就应该欣然结局了。
  影展开展那天谢明朗没有到场,张晨对此稍有微词,不干不脆地说了句也好,符合你这两年来一贯的低调,还是尊重了他的意思。
  他按照之前计划的,开车去南方的候鸟保护区拍最後一批越冬候鸟的照片。几年没在国内开过长途车,又碰到春天,总是下雨,开到丘陵地带还容易起雾,这让他非常不习惯,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非洲来,虽然那里路况极糟,动辄尘灰扑面,但晴天总是长长久久,太阳升起落下,每天的生活都如此规律。
  回忆一旦开头,就难收住。谢明朗又想起奈瓦夏湖一带各色斑斓的鸟类,肯尼亚是他在非洲待得最长的国家,他甚至在那里遇见沈知的同事,也是从此人口中,他得知沈知交完毕业论文,正在苏丹考察旅行。
  那段时间谢明朗正好也要去苏丹,在沈知朋友的帮助之下,他们又见了一面,还是在一起抽烟喝茶。谢明朗没有提起和言采的事情,但沈知也许猜到了,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颇为怜悯地说:我爸不会爱人,言采在他身边那麽些年,最好的最坏的统统学到了,这点也全盘接收。我上次见到你们,以为他终於学会了,谁知道还是弄成这样。
  说完自嘲般地一笑:他总以为对我爸的感情是爱,自己看不清楚,活该。
  谢明朗讨厌知道内情者那种无意流露出的居高临下的疏离感。他可以反驳,但还是什麽也没说,转过头去看著尼罗河在苏丹的这一段,抽著他的水烟,谈自己的工作,也问沈知的工作,就是不谈言采的话题。
  穿过一条隧道,再两百米就要转弯。谢明朗放慢车速,尾灯亮起,刚一打过方向盘,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辆货车冲破防护栏撞向自己前方的小车的场景。他一个激灵,直觉地猛踩刹车,同时把方向盘往车祸现场相反的方向打,总算在十几米之外停住了。
  谢明朗松了口气,看著惨不忍睹的车祸现场,才解了安全带要下车去看一看情形并报警,车门还没打开,忽然听到一声类似於厚纸箱从高处落地的声音,短暂的眩晕和酥麻过去,还没等反应过来,又听见第二声同样的声响,接著整个人朝一旁撞去,胸口和左臂一阵闷痛,剧痛袭来的同时,意识也在瞬间远去了。
  中途的时候觉得在颠簸醒来过一次,那时睁不开眼睛,觉得自己问了句出了什麽事,但没等到回答,又一次晕了过去。
  他大概知道自己是遇到了车祸,可能还撞伤了肋骨,但是就是醒不过来。但是疼痛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感觉就像他在非洲前几个月老是做的梦,梦见一把刀沿著脊柱划下来,皮开肉绽,就是不出血。他因为痛,不得不蜷曲起来,结果伤口裂开,反而适得其反。
  那个时候他还能被吓醒,挣出一身冷汗继续睡。现在是一样的痛,可能更甚,却醒不了。
  他只觉得身处一片浑沌之中,若干次他依稀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又不真切,迷迷糊糊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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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谢明朗觉得自己回到了家。
  他还记得出发去非洲的前几天,接到潘姨的电话,说希望他回家一趟。
  在定下行程之後谢明朗专门打了个电话回去,告诉父亲和继母自己要去非洲的事情。因为接电话的人是父亲,所以这次交谈也不出意外地不欢而散,虽然後来继母追了个电话过来,解释说你爸爸发脾气是因为担心你,去非洲,还去什麽肯尼亚这种地方不是开玩笑。我们一个同事的孩子过去了三个月,现在疟疾都还没有好云云,但谢明朗也只是安静听完,挂了电话之後继续收拾行李,并没打算回家当面道别。
  这个电话之後的第二天,潘霏霏又来找他,说是帮他收拾行李,但是兄妹两个人一起整理东西的时候,潘霏霏总是兜兜转转地提起家来。谢明朗起先只管跟著听,但这次潘霏霏非常沈得住气,就是不做先开口说我们回家一次的那个人。临到末了谢明朗看著已经收拾得很像那麽个样子的行李箱,暗自拿定主意,说:霏霏,我周末可能回家一趟。
  她又惊又喜地抬头盯住他,飞快接话说:我也觉得应该回去,你自己开车?那我和你一起走。
  你都做了这麽久的说客了,再不有所响应,还害怕你终於不耐烦起来动手掐死我。潘霏霏才忍不住浮出笑意来,谢明朗又接著说,我想和爸爸谈一谈。拖著也不是办法,
  潘霏霏登时脸色发僵,动作也不那麽自然了:哦,这样......你想谈什麽?
  还没拿定主意。不过你也知道,现在想好了也没用,每次和他面对面之後,话题总是和最初想好的一去八千里。他笑笑,满不在乎地说。
  那个周末他们就一起回家,到家的时候只有潘姨在,见到他们兄妹笑著迎上来,说:不是说下午才到吗,怎麽这麽早就回来了?
  霏霏说要回来吃午饭,我们临时决定清早出发,路上也没碰到什麽事情,到得就早了点。爸爸呢?谢明朗把礼物交给继母,应道。
  他以为你们下午到,出去见朋友了,马上就会回来。我炖了汤,霏霏,去盛两碗出来。明朗你坐,你怎麽瘦成这个样子,马上要出远门了,这样可不行。
  妈你怎麽第一句话就是支使我。潘霏霏撇了撇嘴,撒娇一般往沙发上一靠,明朗你去端吧,我给你一个好好看看家里厨房的机会,你恐怕都忘记了吧。
  谢明朗一面往厨房走,一面说:潘姨我没事,这几天忙著收拾东西,懒得弄饭而已。
  没多久从厨房出来,就见到潘姨和霏霏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说话,母女两个人脸色都有点为难,又在察觉到谢明朗的在场後立刻抹回正常神色。谢明朗看得清楚,不作声,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先把汤递给潘姨和霏霏,这才端起汤碗说:怎麽准备了这麽多菜,还有其他人吗?
  得知并无他人後,谢明朗也只是哦了一句,开始喝汤。称赞完潘姨的手艺,房间里一度安静下来,潘霏霏看看自己的母亲,又看看谢明朗,吞吞吐吐总觉得不是办法,清了清嗓子正要活跃一下气氛,倒是潘姨先开口了:你爸爸这几天想到你要走,晚上都睡不著觉。这件事情还能再商量一下吗?有没有其他人愿意去?
  谢明朗笑了笑:机票早就订好了,行李今天刚打完,南非那边已经打了几个电话来确定行程了。
  可是人生地不熟的......
  没事,我不会去危险的地方。
  谢明朗轻描淡写地安慰家人,但这寥寥数语对舒缓家中女人们的情绪,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帮助。说到後来谢明朗也知道说得越多只是徒然让他们更担心,干脆笑著说起其他的话题,这样七扯八绕,终於暂时把她们从对於非洲大陆的莫名恐惧中拉开了。
  絮絮说著家常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谢明朗本来还在说笑,听到开门的声音脊背在瞬间就挺直了,接著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来,面对著刚进门的父亲,喊了声:爸,我们回来了。
  谢明朗的父亲见到儿女回家也不特别高兴,尤其是看见谢明朗,几乎在同时皱起了眉头:唔,不是说晚饭才回来吗。
  谢明朗於是耐心地把之前已经和继母说过一道的话再说一次,他父亲听完只是点了点头,把外套和公文包挂好,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潘姨见状走过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後对潘霏霏招了招手:霏霏,来厨房帮我。
  尽管被刻意留下独处,这父子二人还是无话可说,百无聊赖地相对而坐。谢明朗起先还想了一下究竟是几时起他们的父亲关系变得这样无话可说的,细想之後发觉这种陈年旧事多想无益,就低下头说:我刚刚和潘姨也说了,工作顺利的话,可能半年就回来了。这个机会很难得,条件也很好......
  你既然定了主意,就随便你到哪里去。
  话语被冷淡地打断,谢明朗也不意外,继续说:爸,没和你们事先商量,是我的错。这个决定的确是下得很仓促......
  话再一次被打断:你哪里要和我们商量。不要说去非洲,就是到南极去,我们也管不了你了。
  谢明朗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说:我去厨房给潘姨帮忙。
  厨房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就显得拥挤了。但谢明朗好歹比潘霏霏能干些,又态度良好地坚决赖在厨房不肯再回客厅,他继母赶了一阵无果,索性留谢明朗下来,帮手,也继续聊天。
  说著说著,不可避免的话题也出来了:......明朗,你也三十岁出头了,一般人这个年纪孩子都能走路了。我知道你们搞艺术的,眼界高,也不太愿意结婚要孩子,但是也要替你爸爸想想,他最近老是没事拿你姐姐和你小时候的照片出来看......
  谢明朗还没说什麽,潘霏霏倒是先紧张起来,冲著面色如常的谢明朗使眼色。後者接到,也不表态。潘姨没察觉到他们两人这点小小的皮里阳秋,整虾的同时继续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你爸对你期望高,要求难免严格些,他又是这个性子......
  潘姨。谢明朗出声,轻轻打断她。
  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中断,潘姨愕然地回头:怎麽?
  谢明朗垂下眼:我其实回来就是想和爸爸说这件事。
  潘霏霏的脸唰地白了,无比紧张,却不敢看谢明朗,一味地想先从自己母亲那边把话题岔开:妈,你现在也是越来越罗嗦了。明朗条件多好,要是就这麽结婚,那才可惜了。
  潘姨想岔了,只当谢明朗有了女朋友,倒很高兴地拍了潘霏霏一下:胡说八道。明朗,你不要理霏霏,是不是有人想带回家?
  看见继母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期待的目光,谢明朗犹豫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我是不可能结婚的。
  现在你们这一辈人都这麽说,真的碰到合适的人了,就知道这是蠢话了。潘姨不以为然。
  不是......
  明朗!潘霏霏盯著谢明朗,低声说。
  与此同时,客厅里忽然传来一声物件砸在地板上的脆响,把厨房里自说自话的三个人都惊了一惊。潘姨第一个奔出去,谢明朗本来也跟著出去,却被潘霏霏先拉住了,白著脸压低声音说:明朗,你就要出国了。回来是来找事吗?我知道你要说什麽,要是爸爸知道了,你还能活吗?别糊涂了。
  听到潘霏霏那因为紧张而变调的声音,谢明朗反而微微笑了,抓著她的手说:别担心,没事的。
  说完就跟著出去了。
  谢明朗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不远处的地板上,烟灰缸已经碎得四分五裂。在看清父亲铁青的脸色和继母的满脸茫然後,谢明朗只是默默走过去,弯下腰把烟灰缸收拾了。这时潘姨才急急出声阻止:明朗,不要用手,小心手指。
  然而父亲始终没有说话,谢明朗似乎察觉到了那阵冰冷目光下压抑的怒火,平静地抬起头来:爸,你是想和我谈谈吗?
  父亲并没有接话,目光倒显得更苛刻起来,像在看什麽奇异而陌生的生物。这段时间以来,这种目光谢明朗真是再熟悉不过,他反而轻松起来,之前一路都在反复考虑该如何开头的对话这时已经连迂回玩转似乎都不再需要了。於是他在离他最近一张椅子上坐下,又说:那如果你不想谈,我倒是有事想和你说。
  潘姨很紧张地看了看他们父子二人,还是选择了退回厨房,顺便把面白如纸正徘徊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的潘霏霏也拉了回去。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不要和我说。我管你是真是假。
  厨房门合上之後,谢明朗终於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不知为什麽,他倒觉得有些滑稽,他甚至可以静心下来去分辨那生硬粗暴语气中的羞耻感。他定了定神,开口说:你如果想说的是我是不是同性恋,不必说得这麽曲折。我是的。
  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著父亲,却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的反应,就觉得眼前一黑,面颊上一阵剧痛,整个人随著椅子一道翻到地面上。他摔倒的时候咬到口腔,等意识过来,已经是一嘴的血腥味了。
  听到响声潘霏霏第一个冲出来,连哭带喊拦在写明朗身前,对他哭:明朗明朗,你这是回来惹事的吗?你疯了吗?你说这些干什麽啊!
  谢明朗过了一会儿从爬起来,看著额角青筋毕露的父亲,正在拼命拉劝的潘姨,和潘霏霏娇小削瘦的背影,只觉得荒谬无比──和他有著最亲近血缘的人看神情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与他没有任何血缘维系的人却在拼命维护著他。
  牵动嘴角,如果不是因为那麽痛,他甚至都要笑了。
  也许是这个表情,谢明朗不出意外地看见父亲咬牙切齿咆哮著的表情:你这个畜生!从念大学时候就开始鬼混,和你妈一个样子。早知道你搞摄影搅这些混帐事情回来,当初真不如砸了你的相机打断你的手!
  谢明朗拿定主意回家之前已经设想过一切可能的场面,唯独没有想到会听见父亲提起母亲来。他愣了好久,终於承认脑海中母亲的面容经过这漫长的时光,已然模糊了。他猛地抬起头来,蹙紧眉心,问:你还记得我妈是怎麽死的?为什麽姐姐这些年不回来?你以为你做的每件事情全家上下除了你自欺欺人外还有谁不知道吗?你也配提起她。我搞摄影和同性恋之间没必然联系,就像你出轨和你做中学校长没关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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