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复地想,真是要命,真是要命。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他都在看一会儿片子睡一会儿这种昏昏沈沈的状态中度过,结果弄得有点著凉,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也打不起精神,心神不定,眼前飘的是前一天夜里看过的片子的镜头,零碎地没有任何情节上的联系。
临下班之前人事主任忽然过来,叫他去办公室谈话。谢明朗看了一眼主任的脸色,就知道不会有什麽好事。进门之後刚一坐下,果然就听到主任说:小谢,这个月的副刊,怎麽你一张照片也没有?
谢明朗本来还有点走神,听到是这个,反而不那麽担心了。他露出个态度良好的笑容:我不知道去哪里拍这些照片。
你也不是入行一两个月的新人了,这种事情要多问多跑,坐在办公室里是抢不到新闻的。还有,下个月开始就要给每个摄影记者分配额定指标了,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谢明朗心一沈,面上还是没什麽变化:主任,我真的不是这个材料。而且报社其他的任务也有,我可以多做一点报导照片这方面的工作......
你和我讲这个也没有用。我只是按规矩通知你一声。要不然你让你的责编和总编去谈,看看怎麽说。
这麽说就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谢明朗听了之後有些麻木地点头:我知道了,麻烦主任你了。
哦,还有一件事情。听说你最近在忙一个展出的设计?
谢明朗一怔。他大学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办一个艺术展,他也在帮忙作一些布展方面的设计和安排。谢明朗虽然不知道是谁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但听主任这麽说,应该是多少知道一些风声的。他就赶快说:啊,就是给大学同学帮帮忙而已。主任您放心,我都是在闲暇时候来做这些事情的,绝对没有影响到工作。
嗯,那就好。我没事了,你可以出去忙了。好好加油吧。
到了月底,总编果然提出了摄影记者在每个月要达到相关工作量的相关要求,并把这些直接与工资奖金乃至出勤率挂钩。谢明朗无法,私下和孟雨商量,孟雨也是苦笑:我这个时候要是去帮你说话,那就是害你。要不然过一个月,看看完不成这个标准是什麽後果。不行我们就一起跳槽吧。
她说得轻松,谢明朗却没法如此轻松对待,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总是骑著他的摩托出去乱转,美其名曰找新闻。但目的地往往是郊外的公园或者田野,初冬了,他也不在乎,几个小时的冷风吹下来,相机里总能多出几张照片,却都是风景或者普通人,和那个花花绿绿的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眼看著又一个月就要过去,谢明朗还是只交给责编采访照。责编催了几次,看他态度良好又坚决不改,叹了口气,由著他去。
那天谢明朗又一次采风回来。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被责编拉住:明朗,正好你回来了。今晚有个活动,我想要你跟著孟雨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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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麽?他迎风吹了好几个小时,面颊冰冷,说话都不太利落。
一个大型的慈善晚会,很多艺人出席。要求记者正装出席,我们想了想,穿正装还满像一回事情的,你算一个,所以就是你了。说到这里责编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这是个好机会,不要错过。多拍一些片子回来,这个月就过关了。
谢明朗知道这是责编在帮他,但感激归感激,心里还是有些抵触。因为他面上还僵著,这点小情绪没藏好,被看出来了。责编就说: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何况这个机会难得,别人抢还抢不到呢。你先开社里的车回去换衣服,再去接孟雨,晚上八点,不要迟到了。
晚会的举办地恰好是当初谢明朗跟著孟雨第一次采访言采的那间酒店。事隔半年,当谢明朗再一次踏进酒店的大厅,一时间竟然微微地出神了。
孟雨只见他出神,而不晓得在想什麽,就拍了拍他:宴会厅在那边,你可以先去吃点东西,再开始工作。
哦,我来之前吃过了,孟姐,我们进去吧。
大厅里果真是星光灿烂,除了演艺界人士,还有不少商界要人,知名的慈善家,和之前拍卖会上中标的各位金主。衣香鬓影之中觥筹交错,场面豪华盛大,自是令人目不暇接。
谢明朗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厅,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唯独没有言采的。这反而让他定下心来,走到大厅的一角,和其他的摄影记者一起开始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准备。他一边调焦一边和身旁的同行们打招呼闲聊,还顺便问了一下他自己没来得及看的晚宴流程。几分锺之後他已经准备就绪,先拍了一张大厅的全景,忽然听到有人低声说:言采和徐雅微来了。
谢明朗移开目光,看向大厅的入口处,只见一对璧人相携而来。原来都在大厅一角的记者们这时纷纷抢过去拍照片,言采和徐雅微连礼服看起来都很搭调,一黑一红,上镜得很。
主办方像是不知道这出已经炒开的绯闻,还专门把两个人安排在同一桌,位子也相邻。如此一来,两个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更是不知道谋杀了多少胶卷。
这样蜂拥而上抢拍照片的场面一直到晚会正式开始才算稍稍告一段落。宴会从慈善拍卖会的主办方的致辞开始,接下来是这次捐款最多的人士,再就是捐出物品支持拍卖会的明星们,然後其他人就在下面一边吃一边听。整个宴会气氛很轻松,致词都不长,间或有妙语如珠者,听得整个大厅笑声掌声不断。言采也上台了,他捐出去的一本他得金像奖那部电影的剧本这次拍了最高价,主持人还专门从买主手中暂时借过来,当众翻看一阵,笑说: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笔记,好用功。
言采在台前笑笑。《蜘蛛女之吻》顺利结束,他换了个发型,也没那麽瘦得厉害,精神和气色都很好。听到主持人这麽说,他就说:天份不够,就只有努力一点,好在天道酬勤,谢天谢地。总之,还是要谢谢肯买下这一本都是鬼画符一样字的好心人。
谢明朗一直窝在角落里,没有凑上前去拍照。但是偏巧一个扩音箱就挂在他头顶,音响质量太好,言采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一样。
他看见言采在笑声中回到座位上,笑著对身边的徐雅微说了句话,惹得她也微微笑了。这个场面真是和谐,谢明朗这时终於举起相机,拉近镜头,拍下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张照片。
晚宴结束後大队人马移师另一个厅开酒会。谢明朗收拾好器材,默不作声跟著去。孟雨过来找他,谢明朗就笑:孟姐你现在饭饱,等一下肯定酒足,这个晚上出来得值了。
孟雨心情是难得的好,笑容满面地拍了他一下:好了,我们也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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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个厅才知道气氛更是轻松。没有固定座位,来宾各自端著酒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社交闲谈。孟雨自有应酬,对谢明朗稍稍交待几句之後就入场会朋友去了。谢明朗还是习惯性地环视一圈,很快找到了言采,於是他立刻挑选了一个离他最远的角落,躲在一边看热闹。
你这是消极怠工吧。忽然有人在他身後说。
谢明朗扭头一看,颇为惊讶:怎麽是你。
不愧是模特,十足华丽的礼服穿在卫可身上也毫无过分繁琐之感。见到谢明朗後他扬起手来:好久不见,原来你是记者。
谢明朗从起先的惊讶之中缓过来,同样笑著打招呼:你好。我也是很偶然才知道你是模特。
卫可露出一副被戳穿後无可奈何的表情:哦,你已经知道了。今天晚上过来采访?
其实是在怠工。
虽然和卫可只是一面之缘,谢明朗却总觉得和他投机。果然卫可听见他这麽说也笑开了:如果每次活动记者们都像你这样说不定是好事一件。我去再拿杯酒来。这个角落清静,可以慢慢聊。你想喝什麽?
我喝酒之後会成话痨,还是请给我端杯水吧。
卫可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我不喝已经是。他们准备了上好的香槟,不喝简直对不起主办方的血本。
一会儿之後卫可晃回来,手上拿著一支开好的香槟和两个杯子。谢明朗觉得有趣,端起相机来照了一张,说:这个牌子应该请你去做广告。
卫可非常熟练地倒好酒,分给谢明朗一只杯子,说:这都是以前在酒吧打工时学的。现在还没忘,真是技不压身。
谢明朗把酒一饮而尽,这是他喜欢的味道,就又多喝了几杯。等他喝完卫可就问:我还不知道你在那家报社?
曾经的《银屏》。
现在呢?跳槽了?
没有。
卫可一挑眉,又笑:你说你酒後话痨,我看是惜字如金。
谢明朗问:你今晚怎麽在这里?
我花大价钱买了东西,主办方就发函请我来吃一顿晚饭。
哦。我以为你也是嘉宾之一。
还没有有分量到这个地步。卫可说完,一仰头,又是一杯酒喝下去。
某个念头一闪而过,谢明朗忍不住问:等一下,你拍下来的东西不会是言采的那本剧本吧?
卫可似乎吃惊了一下,但立刻笑开,很愉快地点头:非常正确。你是怎麽猜到的?
谢明朗把手上的酒杯顺手搁到一旁的台子上,答道:那天在餐厅,你说你已经看了五场戏,原来不是去看郑晓。
不是。但他确实是额外的收获。
可是......谢明朗想到那一天卫可在言采进门之後没多久就离开,心里还是不解,索性借著酒力问出来,那天言采也来同一间餐厅,你却立刻走了。
卫可反问他:我为什麽要留下来?
这倒把谢明朗问住了。半晌之後摇头:我见过各色粉丝,看到自家偶像都是争先恐後涌上去,哪怕摸一摸衣角也是好的......还是说,你只喜欢言采的戏?
你真的想讨论这个问题?
当然你不愿意我绝对不勉强。
卫可耸肩:我不介意。
说完他转身在会场上寻找言采的身影:你可以分得清喜欢某个人的戏和喜欢某个人之间的区别?其实和当艺人一样,作粉丝也有法则。无论怎麽在口头上哭喊多麽爱某个艺人,行动上如何砸大把的钱只为看他们一眼,粉丝本质上都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生物,借著几部片子一些报道,在心里再塑造出一个偶像来。至於那个艺人本身是什麽人,你觉得粉丝真的会在意吗?他们心里已经树好了形象,直到他们舍弃那一天,都不会变更。这套法则我不喜欢,并且觉得无聊又愚蠢。我知道我看到的言采只是幻影,但是我乐於保持这种幻影,走近了泡沫就碎了,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为什麽要小心翼翼陪著笑脸去要一个签名,攀谈两句,或者留下来看他怎麽吃一顿饭?
谢明朗听完笑出声音来,引得卫可回头问他:怎麽,很好笑?
不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不要见镜头下的言采,今天晚上为什麽会在这里?
卫可笑容加深:你觉得我口是心非?买东西的事情给经纪公司知道了,他们执意我到场。本来还安排了和言采握手见面之类的,我无论如何不肯,总算不了了之。
真可惜。我的同行们知道了肯定会记恨你。你准备拿那个剧本怎麽办?
看也看过了,当然是还回去。
这下谢明朗真的吃惊了:还回去?
当初托人竞拍的时候没想到真的能买下来。虽然不知道言采是出於什麽心态把这个拿出来拍,但是我既然不需要,还回去总是不错。他又看见谢明朗勾起的嘴角,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在强忍笑意,就说,你总是在笑。
谢明朗正色答:我在想如果都像你这样,娱乐圈会少多少热闹。你想想,没有拦车哭喊,没有大声尖叫,也没有大大小小的歌迷影迷後援会,大家老实看戏排队买唱片,然後有秩序地离开......好像一道宴席,少了前餐,简直不算完整。
你这话说真是刻薄。卫可按著谢明朗的话去想,也笑了出来,他一边摇头一边笑,果然物极必反。要如果真是这样,你们的工作量也少了。
这是砸人饭碗啊。
他们正聊得开心,没有留意到一个陌生面孔的中年女人朝他们走来。那人走到卫可身边,瞄到他手上的酒瓶,脸色稍微一沈,又立刻恢复过来:我四处找你,你倒躲在这儿。
卫可听到这个声音笑容就僵了,背对著她对谢明朗使个眼色,才转身:乔小姐,我和《银屏》的谢明朗正在闲聊,你来得正好,要不要也喝一杯。
她看著那已经空了大半的瓶子,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没有与卫可在言词间纠缠下去,先对谢明朗打了个招呼,才转过身来说:你明天还要拍照,当心起酒疹。有个人我想介绍给你认识......恰到好处地收尾,笑容对著谢明朗,无懈可击。
谢明朗就伸手和他们道别:我也该差不多开始工作了。祝你们玩得愉快。
送走卫可和乔小姐,谢明朗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才开始绕场寻找镜头。酒精让他的指尖微微发痒,大脑皮层却很兴奋,他心想怎麽样也要照几张回去交差,就借著酒力一个劲地按快门,也不管镜头里的人认得不认得,只要有张过得去的正脸就算是合格了。
如此绕场一周後,谢明朗查了一下照片的数目,对这个数量非常满意,他心满意足地收起相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等著酒会散场。
他在吃冷盘的时候目光正好捕到孟雨,只见孟雨说著说著就回头四顾,谢明朗知道这是在找他,但奈何躲已经太迟,迎著孟雨投来的目光勉强一笑,同时再硬著头皮过滤掉孟雨身边同样投过目光来的言采。
但他还是不小心偏了一下头,在看见言采的笑容後,谢明朗很快以极不自然地姿势别开脸,稍後又索性站起来,想到大厅外站一会儿。
可是孟雨在中途拦住他。好在她只有一个人,这让谢明朗多少心里安定一些:孟姐,你怎麽过来了。
你喝了酒?
嗯,遇见个朋友,喝了两杯。
这可不止两杯的量。你还能开车吗?
谢明朗这才想起开车的事情。孟雨见状,叹了口气说:算了,也是难得。等一下我自己开车回去一样。你照片拍得怎麽样?
拍了几十张,交差没问题。
嗯,我想也可以了。如果照片拍够了,你又待著无聊,可以先回去。这边再一会儿也散了。
没关系,我还是等到结束吧。酒的事情,真是对不起......谢明朗低下头,连声道歉
好了好了,真的没什麽。你用不著对我道歉。要不然你去外面坐一下,外面空气好一点,你也醒一醒。
嗯,好。
他匆匆离开,谁知道酒店的大堂比宴会厅还要暖和,谢明朗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就已经在微微发汗了。仗著酒带来的暖意,谢明朗走出酒店,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顺便退退酒。外面的空气冷冽而清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登时觉得醉意消去大半。
他身後的酒店灯火通明,宛如华装的贵妇人,披著夜色而来,真是无可形容的奢华气象。
谢明朗看了很久,终於觉得冷,不得不回到温暖的室内去。上台阶时他低著头,有些无聊地数著台阶数,刚刚开始数就看见另一个人的脚,却是在拾阶而下。
他顺势抬起头来,接下来几乎是要苦笑了,更不幸的是原本想趁著天黑支吾过去的打算也一样不曾如愿。
言采取出还没点上的烟:原来你在这里。
和之前满耳欢言笑语的宴会场不同,酒店外面的花园静得要命,连袖子蹭了一下衣服发出的布料的摩擦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谢明朗见躲不过去,点点头,寒暄道:我在这里不奇怪。见到你才是稀奇事。
言采一笑,指著手指间的烟说:烟瘾犯了,出来抽一支烟。
哦,你慢慢抽,我先进去了。谢明朗借势要走。
你脸冻得发白,快进去吧。言采点燃烟,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