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轮廓还是很清晰。谢明朗静静看了一会儿,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句:那好,再见。
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只觉得身後一阵力拽了他一把,他毫无防备,就被拉得往後跌去。最初谢明朗脑子有一瞬的空白,等清醒过来见言采和他都已经站在台阶下的暗处。谢明朗只能看见言采的眼睛,有著戏谑的笑意,他不由又惊又怒,双手冰冷,脸却是烫的:你这是做......
你声音轻一点,这里这麽静,我也没有聋。
谢明朗没再说话,静了一刻,觉得自己镇定了,才复又低声开口:这可不有趣。
你又在害怕。
我怕什麽?谢明朗反驳,我倒是冷,这身衣服不是穿来吹冷风的。
好,我们进去聊。言采掐了抽了一半的烟,说。
聊什麽?
随便,我在那里面待够了,短时间内不想回去。
怎麽,不想和徐雅微再演下去了?
言采微笑:既然你都看出来了,那就是我演得还不够好。
谢明朗亦笑:不,演得非常好。只是正如你的职业是把不同的角色演得让所有人信服,我的职业恰好是在一瞬间捕捉人各种最细微的表情,再客观地记录下来。你夸奖过我的天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这种东西,但是偶尔的灵感还是会冒出来的。
言采听後一时没有做声。谢明朗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有点後悔,转而说:我还有工作要做,离开得太久实在对不起我的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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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采笑得眼睛弯起来,这是明知道谎言却不戳穿的了然表情。谢明朗看见他这样的神色,自己终於先心虚了,口气不知不觉中有所转变:我不是个好聊伴,总之......
难道你真的想回到那里去?
谢明朗一震,沈思一刻,说了实话:不想。
那干嘛急著回去?看浮世绘吗?
谢明朗差点脱口而出说再怎麽样无聊也比现在要好。他非常不喜欢眼下这种感觉,那种不可名状微微的压力和紧迫感让他紧张,甚至会发冷到战栗。
言采......
他本来想说什麽,应该满重要的,但是在感觉到言采停在他脸上的手之後就彻底忘记了。谢明朗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电影节那晚的感觉又回来,他觉得危险。
你的脸都冻僵了。
言采压低声音,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稍微有一点嘶哑。谢明朗都要佩服自己怎麽能听得出这样细微的差别,而下一刻言采温暖的手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温暖的东西。
那个吻很短,蹭了一下就离开。谢明朗惊讶地睁大眼睛,听言采说:你是喜欢这家酒店,还是换一个地方。
我......他本来下意识地要说我不知道,好在立刻反应过来,话锋一转,我都不想选。
他指尖一直在发抖,直到言采的手握住他的,言采身上的烟味很淡,酒味更浓一些,这让谢明朗有一刻的恍神。也就是同一刻,言采抓起谢明朗的手来,送到嘴边亲吻他的手心。谢明朗忍不住想,为什麽这个人就可以这麽温暖。
你不冷吗,早点做决定,也就少挨一点冻。言采的声音模糊在谢明朗的手心里,但那笑意是绝对不会听错的,你拖到现在,总不是为了再次拒绝我。
到了这一步,有些话再说无益。谢明朗放弃了伪装和推脱,应了个好字。接下来的几十分锺对谢明朗来说就像在演反间谍电影──他按照言采的嘱咐先进去,坐在大厅里让自己暖和过来,同时若无其事地看著几分锺之後言采也进来,对著前台交代了几句,又回酒会上周旋一圈,再次不动声色地出来。接著言采往电梯间走,谢明朗则依著言采的之前说的用楼梯步行去酒店东边出口的那个地下停车场。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麽个停车场,只见那楼梯是螺旋式的,从上面望下去不见尽头;再没有其他人,灯光白惨惨的,他却莫名有些兴奋,甚至不免期待,像是在赴一场没有结局的宴会。
推开门之前犹豫了一下,想的是如果真的有记者守在这里怎麽办。但是犹豫也只是一刻而已,门後的景象让他有点意外,停车场不大,但都是好车。他四下一看,没看见其他人,正在想言采人在哪里,角落里某辆车车灯闪了几闪,很快就停到了他面前。
谢明朗上车之後就说:特权阶级用的停车场,不过这下我知道了,以後你们可要小心。
言采只笑:我应该直接带你去酒店的最高层。你也就没这麽多话。
车子开出酒店之後谢明朗觉得有点倦,问身边的言采:要开很久吗,我想睡一下。
很快就到,你睡。
他心想再快也要一段时间,就安心地眯了一会儿。车里暖气很足,谢明朗睡得很舒服,以至於言采叫他的时候都有点不愿意起来。
下车一看,没想到还是在市里,看著眼前一排有些年岁的老房子,他就问:这是哪里?
我的房子。
谢明朗摇头:乱说。谁不知道你的房子在东郊,偌大一栋,背山朝湖。
你们都知道,我怎麽能带你过去。再说郊外的房子哪里有这里方便。你不是喊冷吗,上楼去吧。
言采的房子只是其中的一套公寓。他们从门口就开始亲吻,门开的那一瞬差一点一起摔到地上,气氛理所当然地升温著。谢明朗被抵在墙上,两人贴得太近,手指交缠,异常亲密。
潜伏在身体里的酒精又一次发挥了作用,谢明朗感到言采的手溜进衬衫里,在腰间流连不去,热得他要挣扎,他的手指灵活异常,手臂则有力得很,所有反抗都被狠狠压制住。谢明朗空著的那只手抓住言采的肩膀,与言采温暖的手相比,衣料是如此的冰凉,让他刚刚触上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松开,又不得不再紧紧抓牢。
这个小小的细节惹来言采的低笑,笑声留在耳边,像是有了形状,潮湿而甜腻;吻从他唇边滑开,顺著颈子蜿蜒而下,言采甚至可以不用手而直接咬开他的领结,然後扯开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不轻不重在颈动脉上咬了一下,才伏在谢明朗耳边问:是我替你解扣子,还是你自己来比较快?
这种人不演爱情电影绝对是暴殄天物。谢明朗费力地走神。他呼吸不稳,腿好像也在发抖,勉强稳著声线说:本著情趣的原则,怎麽问我?现在我一身是汗,你先让我洗个澡。说完这句话之後笑起来,漆黑的眼睛里像是收聚了所有的光线,睫毛在眼窝投下浅青色的阴影。
谢明朗当然不是一个人进浴室的,这个澡洗下来整个浴室也一塌糊涂,水迹後来从浴室一直拖到卧室,但根本没人去管。那一夜谁是谁欲望中的一根浮木,谁又是谁旧梦里的一痕残影,早在炙热的纠缠中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二天先醒来的那个人是谢明朗。窗帘拉得严实,房间里幽暗却温暖,他一时恍惚,伸出手往床头柜的方向乱摸,直到手狠狠打到台灯才猛然想起这不是在自己租的房子里。他痛得只吸冷气,甩手的动作大了一点,靠在他身边的言采动了动,却没醒,反而向谢明朗靠得更近了一些。
谢明朗偏过目光去看他。言采的睡姿不太漂亮,稍微蜷作一团,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也不觉得痒,依然睡得很沈。
看著这张睡脸,谢明朗玩心忽起,伸出手拨开言采的头发,想看看睡著了的言采到底是什麽表情。言采一开始还不理他,皱了皱眉继续睡,到後来又翻了个身,但是谢明朗就是不死心,等如是再三,当他又一次伸过手的时候,刚碰到言采的头发,手就被狠狠打了一下:你还来劲了。
这边谢明朗悻悻收回手,言采则坐了起来,眼睛里其实还是藏了一点笑的,并没有因好梦被打断而见得气愤。他看了一眼谢明朗,听他问:几点了?
言采找到放在他这边床头柜上的锺:刚刚过午。
谢明朗一听变了脸色,掀起被子要下床,却被言采一把拖住:今天是周末,你往哪里去。
见谢明朗紧张的表情蓦然和缓下来,言采摇头:你怎麽日子过得比我还糊涂。
喝多了,又睡多了,不免糊涂一次。
床铺间著实温暖,特别在想起是周末之後,谢明朗实在没有太大的毅力这麽快爬起来。他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去,想著再眯一会儿。可是这次手上不规矩的人换成了言采,被撩拨了几次,谢明朗彻底没了睡意,两个人又小小缠绵了一阵,才心满意足各自起来冲澡梳洗。
那一身晚礼服就算没弄湿,白天也是穿不出去的,好在谢明朗和言采体型差不多,言采就找了几件平时穿得很少的衣服让谢明朗换上,然後两个人一起出去吃午饭。
昨天夜里意乱情迷之间顾不得多看,直到这一天中午谢明朗下了楼,才看清楚原来这一带是市内富人区里最好的地段,虽然在市中心,但连地铁和公交都统统绕过,平日里街面上往来最多的除了私家车,就是出租车和自行车。
周末这一带街面上很静,大抵是本区的住户们要不出门度假,要不还没起来,街对角的奢侈品店倒还开著,只是不见人进去。
没想到你会在这里买房子。谢明朗回头看了眼言采公寓的那栋小楼的门牌号,随口说道。
买了十来年了。这是我买的第一套房子。你午饭想吃什麽。
谢明朗对吃并不讲究:我其实不饿。而且这一带你是地主,你定吧。
言采带著谢明朗穿过几条狭窄的街道,找到一家门面很小的餐厅。他们到的时候下午两三点,正是生意冷清的时候,乐得没有外人打搅。
他们一边吃,一边闲聊。言采开头就是:我对《银屏》的近况略有耳闻。
谢明朗喜欢这家店的口味,本来吃得很开心,听到这句话夹菜的手在半空滞了一下,应答得有点有气无力:是吗。孟姐和你说的?
你们杂志改版,算是不小的事情。以前我认得一个人每期《银屏》都买,後来我也有了这个习惯。变动还不小,几乎都看不出是《银屏》这本杂志了。
是啊。谢明朗闷声答,变得太多了。
我知道有杂志社想挖孟雨,那家平台比《银屏》大得多,对於她来说也是个更好的机会。她如果真的走了,你怎麽办?
虽然孟雨以往私下里会赌气一般喊著说不行就跳槽,但谢明朗知道她对《银屏》感情深厚,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离开。但偏偏眼下和他说这件事的人是言采,谢明朗心中动摇,嘴上却不认:孟姐在《银屏》这麽多年,现在正是《银屏》的非常时期,她是不会走的。
那你呢?
我喜欢这里,更不可能会走。谢明朗不敢看言采的眼睛,低著头沈声答。
言采的语调并没怎麽变化,还是一例的从容不迫:哦,所以那种每天从国外的图片社买一堆照片修修改改一番,要不就是拦著谁的车偷拍几张连署名也没有的照片的日子,你也很满意?
谢明朗一震,终於抬起头来,却说不出话。
言采喝了口水,面上毫无笑意:你要过这种日子,那也是你的事情。
《银屏》......他想说《银屏》怎会是这样的三流刊物,但回想过去一个月发生的每一件事情,这句话始终说不出口。
沈寂在二人之中盘旋不去,半晌之後,还是言采打破沈寂:我说过,你年轻而有天分,这不是违心话,你不该在如今的《银屏》埋没自己。谢明朗,你可想过做一个独立摄影师,没有拘束地自由创作?
谢明朗抿起嘴,良久之後说:我需要一份固定的工作,这和家庭价值观有关,我不希望父亲不愉快。
这并不矛盾。我也说过,我可以让你离理想更近一些。
此时的言采就像一个魔鬼,平静地提出充满无限诱惑感的条件。谢明朗不想看他,下意识地要抗拒来自言采这个人本身的诱惑。
但这一切随著言采的一句话变得徒劳。他听见言采轻声说一句:就算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谈,我并不想你现在的这份职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
谢明朗愕然地抬头,无言以对;言采伸出手来,盖住谢明朗搁在桌子上的右手,正视他,温声说:你并不讨厌我。
谢明朗不作声,言采收回手,继续说下去:昨晚你也一直很清醒。难道对你而言只有胼手胝足得来的成就才值得骄傲?我欣赏你的才华,想让你少走弯路,这并不是什麽坏事。
我没有什麽可以回报你的。天底下没有平白得来的午餐。这不是童话世界,有些东西我欠不起。谢明朗态度较之当日,并未动摇。
言采微微叹息,问:你昨天为什麽愿意同我回来?
因为我意志力薄弱经不起诱惑。
我怎样才能让这样的诱惑持续得更长一些?言采再度问他。
谢明朗怔怔盯著他,不知道该说什麽;言采的眉心微微皱著,再次伸出手勾住谢明朗的脖子,拉近了在他唇边印下一个吻:留在我身边。不要拒绝我。
很久之後谢明朗从僵化中回复,稍稍扭过头,浮起一个微弱的笑意来;他回吻回去,哑声说:谁能真的拒绝你。
然而那一刻有一句话在心头盘旋良久之後,还是没有说出口:言采,多年之後,轮到你来做提携者和引领者了吗。
7
新年来临的前一个礼拜,谢明朗同学合办的艺术展开展。他们租了某社区文化中心的一个大展厅,高大宽敞的展厅里明亮温暖,有新近粉刷後留下的淡淡味道,并不刺鼻,走进来之後临时搭起的隔间的墙壁上挂著各色展品,好像走进一个色彩的迷宫。
因为自身工作的缘故,谢明朗只在筹办初期来过几次会场,还是为了拍照,然後以此为基础作场地设计。开幕那天谢明朗没有到场,一直拖到新年前一天才到场。他步入展厅的一瞬,对著眼前所见不免惊讶:回想几个月前第一眼看到单调乏味的景象,他真的没敢想他的设计居然在这麽短的时间就被大致落实了。
怎麽样,我们没有辱没你的设计吧?
听到声音谢明朗转身,一群人都在对他笑。这是初进大学时候就认得的朋友了,其中几个还和他在研究生又是同学,感情自然不一样。他和每一个人用力握手,说说笑笑地由著这群老同学带他在正式开展前先把整个展厅逛了一圈。
展览的主题多半是画和照片,这次布展的同学里有的名气小成,画卖得很好,还有一些收藏家专门从其他城市赶过来。半天下来,似乎只有谢明朗一个人是大闲人,他也乐得如此,坐在一边喝茶看相关的宣传画册,要不就是拉著同学点评起画作来。
和老同学在一起话总是说个没完,很快就到了下午。到底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下午来的人较之前几天和上午都要少了,但也没人别人在乎,索性聚在角落里煮咖啡和茶来喝,暖气就在他们身边,谈笑间每个人脸上都是红光满面。
谢明朗从这次交谈中得知一些久不联系的同学的近况,倒也是在意料之外的:毕业,工作,结婚,生子,都是这条路,只是有些人迎著阳光大步走在前面,而另一些人,则被暂时甩在了远远的後方。
他们说起昔日的趣事,无不笑作一团,过於放肆的笑声引得展厅里的来访者侧目,都无人在乎。
访客越来越少,主人们就越发说笑得肆无忌惮,像是想趁著现在这个气氛,把一切趣事都回忆起来。这时入口处又走进来一个人,大衣领口上还沾著雪粒,原来下雪了。
他存了外套,还没见到展品,就先听到展厅最深处的笑语声。他初进来时脸色还稍稍有点阴沈,但在听到这样的笑声後,嘴边也起了笑意,同时加快步伐,朝笑声的源头走去。
一群人说得兴高采烈,一时没有留神来人。他也不怕煞风景,笔直走过去,一路笑:你们声音真大,这真是在办展卖画吗,我还以为是在开茶话会。
众人齐齐看向他,又在下一刻露出深浅不同的笑容来,离著最近的那个奔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可是大忙人,季展名。我们早早发了请帖,今天总算见到尊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