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一把刀?」笑儿怔怔地举起刀,刀锋反射月光,映照出一屋子清冷。
是的,只有你,能够打造出那种刀。
「只有我......」笑儿喃喃附和著,拾起铁锤和钳,坐在火炉前。
铁锤击在烧红的刀刃上,并发出激越的火星。起初,笑儿魂不守舍,只是盲从那声音的吩咐,这儿敲敲,那儿打打;但是慢慢地,他开始感觉到,这刀有自己的生命,每一次敲打,它都益发蓬勃,益发茁壮,好似刀本身就是一团熊熊火焰,只不过并非是火炉里那赤红的焰,而是犹如月光般阴冷、寒气逼人的焰。
那阴冷的焰,张牙舞爪地,开始啖噬笑儿的生命。每一次敲打,都将笑儿庞大的思念灌注在刀里,就连笑儿的灵魂、前世身为天人所修来的灵气,都一点一滴地、缓缓铸进了刀中。笑儿并未察觉,即使察觉,他也不在乎;只要能挽回哥哥,挽回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管要付出什麽代价,他都愿意。
人与刀,在月光下,熔为了一体。
当最後一锤落下,将刀铸成了最完美的弧度,最锐利的锋芒,笑儿将刀伸进水缸中冷却,再猛地抽起,甩出一地水珠。
「哥哥......」笑儿摇摇晃晃地,蹒跚步向哥哥尸体横陈的厢房。「哥哥,笑儿这就来了......等我,等我......」
行至床畔,笑儿已然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其实并不存在的冥吏,正提著手铐脚镣,围绕在哥哥尸身旁,准备拘拿哥哥的魂魄。
笑儿抬起虚软的臂膀,握著刀,斜斜朝虚空划了一刀。他以为自己已经砍死了想要从他身边抢走哥哥的冥吏,但是事实上,他什麽也没砍到。
笑儿颓然倒在地上,咽下最後一口气前,嘴角还挂著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24
席天醒来时,星子黯淡,月已西沉,夜空暗黝一片,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有那麽一瞬间,席天很想再闭上眼,假装自己不曾醒来,假装自己仍睡在濒云怀抱里,无愁无忧。
然而,他毕竟是醒了,一旦梦醒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席天撑起上身,痴痴凝望著仍在睡梦中的濒云。
濒云以臂为枕,一手揽著席天的腰,兀自好眠。席天忍不住以指腹轻划过濒云的眉、濒云的眼,沿著直挺的鼻梁向下,便是适才吻过他好几次的唇。席天的指来回摩挲著,感受那柔嫩的触感,然後缓缓俯下身,贴上濒云的唇。
一吮,再一吮,濒云和缓的鼻息,以及温暖的体温,都令席天眷恋不已。席天抬起头,温柔梳理濒云被风吹乱的发丝,就像濒云平常对他做的那样。
记不清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讨厌濒云的。大约是他兴冲冲地要去收拾为患地方的虎妖的时候吧,他才到虎妖的地盘上,便见一个周身散发温润光彩的男子,已将虎妖制服在地,见到他来,先是一愣,而後似是惊喜地笑了。
「是你?」
当时,席天只道自己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於是骄傲地挺起胸膛,应道:
「不错,正是我大妖席天。你又是何方神圣?」
席天原本满心以为,就算虎妖已被先下手为强,但能跟个有本事打倒虎妖的妖怪结交,倒也算是个收获,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反应竟然是抱著肚子弯下腰,哈哈大笑起来,看那样子,就只差没笑到在地上打滚了。
「你、你......」濒云颤抖著指向席天,说没两个字,又弯下腰去痛笑:「哎哟,不行了,我肚子好痛,哈哈哈......」
席天气坏了,二话不说,当场翻脸。两妖浩浩荡荡地打了好一场架,打到附近的森林被他俩的风与雷毁去大半,也为初来乍到的濒云打响了名号。後来,冤家路窄,两妖又在鲶鱼精的地盘上狭路相逢。本来嘛,双方的目的都是要收拾在江里翻腾为祸的鲶鱼精,算是同路人,但是濒云一看到他,便别过头去,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叫席天看了就有气,结果又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打到差点连正角儿鲶鱼精都给忘记了。
更叫人气闷的是,两次收拾虎妖与鲶鱼精,众生竟将功劳算在了濒云头上,还将他选为丰都共主,叫觊觎这位子许久的席天气得牙痒痒的,这才有了後头那三十五次决斗。
现在回想起来,濒云定是手下留了情,甚至放水,才给了席天十次战胜的机会。否则以他俩修为落差之大,席天哪有打赢的可能?
濒云应该是一开始就认出他了吧?而他却迟钝到濒云自己坦承身分,才惊觉他认定的死敌竟是寻找多年的救命恩人。从此一颗心乱了调,感情失了分寸,才会使情况发展到眼前这步田地。
濒云说,他没有办法随时随地待在他身边。
濒云说,他也没有办法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就算今日他与席天行夫妻之礼,他的心里,有属於席天的一个位子,但那也顶多代表著,席天与那清风珠雨的地位差不多而已。
因为,在濒云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最最重要的人,那个人对濒云的意义,是席天万万无法取代的。
席天轻轻撩开垂在濒云额前的浏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只要能对濒云倾诉情意,便可心满意足了,更何况是与他同床共枕;但他发觉,自己想要的不仅如此而已,他想要濒云只看著他,只属於他,别去想什麽清风珠雨,更别去想什麽抚养他长大的人。
最好全世界都消失掉,只剩下他和濒云,他才不用担心,濒云什麽时候会舍他而就那少年。
但是他知道,他知道濒云曾在月光下露出如何哀戚的表情,又是如何雀跃地在那少年怀里与他嬉戏,若是那少年不在了,怕濒云此後是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的,哪怕有他席天随侍在侧,也是一样。
如此一来,他算什麽?他在濒云心里占的份量,究竟有多少?
席天揪紧胸口,那儿正阵阵刺痛著,痛得他双目泛泪,无法呼吸。他挣扎著爬起来,看了濒云最後一眼,踉踉跄跄地逃了开。
濒云的风依旧环绕在侧,但这风只防外人闯入,却不妨碍席天逃走。席天抓著胸口,放开步伐,发泄似地狂奔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露珠打湿了席天的衣襬,蒙蒙雾气笼罩大地,遮蔽了席天的视线。席天一个不小心,绊了一跤,摔在地上,想要再爬起来,转念一想,爬起来干嘛呢?於是就这麽呆呆地趴在泥地上,直到突如其来的细雨落下,打湿了泥地,席天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来,仰著脸,任由不断落下的雨丝洗去他满脸泥泞。
雨中,香气幽幽,递送至席天鼻端。
席天转过头,看见一树白花绿叶,正在山路隐蔽一角,静悄悄地绽放幽香。
这不正是那少年所说的,名为含笑的花吗?
记得那少年说,这花就像一颗心,需要有人将它握在掌心里煨热了,才会发出香味。现在看来,那少年必定是搞错了。因为那花,明明孤零零地长在树上,不也香气逼人吗?
原来这含笑花,即使没人将它放在掌心呵护,也会自己发出香味啊......
席天落寞地笑了笑,起身,与那树含笑花擦身而过。顺著狭窄山路往上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那少年所在的山村。
席天犹豫了一会儿,最後还是走进村落。令他犹豫的原因,不光只是那少年,更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他还要回濒云那儿吗?濒云醒来,若是发现他不见了,会来找他吗?
一思及此,胸口更加痛了。席天失魂落魄地踏进村子,游魂般幽幽地在村子里晃荡。
然而,不管席天再怎麽失魂落魄,都还是无法不注意到村子不寻常的地方。
这里,太安静了。
以席天的耳朵,就连人类在睡梦中的呼吸声都能听见。但是此刻,席天竟然听不到一丝一毫声响,这太奇怪,太诡异了!
席天心里一颤,拔腿往铁铺奔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濒云。那少年若是出了什麽事,濒云一定、一定会很伤心的!
来到铁铺,席天背脊开始阵阵发寒。他听不见,他听不见里头的人任何动静!
席天强忍住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走进铁铺。甫进门,便看见火炉里火光忽明忽灭,可见才刚有人在这里生过火。那麽,人呢?
席天走到後头厢房前,屏住呼吸,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里头,濒云心上挂念的少年,面朝下倒在地上,看不出来是生是死。席天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少年,只见少年已气绝多时,嘴角还隐约浮现一抹笑。
席天呆住了,抬起头,见到少年的哥哥躺在床上,亦已断气,那副惨状,令人不忍卒睹。
席天望著眼前凄惨的光景,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少年尸身,猛地冲向门口。
必须去通知濒云!
席天冲出铁铺,来到路上,正想一口气飞去濒云所在之处,却为背後忽然传来的冰寒杀气,震慑得停下所有动作。
「这是......」席天难以置信地转过身,见到一团庞然黑雾。那雾,分明正是之前两度袭击席天的妖雾,当时那雾只有一人大小,此刻却已扩大成数人之高,以漫天盖地之势,朝席天扑来。
猝不及防下,就算席天想要唤来雷电,也为时已晚。
在被黑雾吞噬之前,席天脑海里浮现的,是他心心念念的,濒云温柔如水的笑颜。
如果他死了,濒云......会为他哭泣吗?
25
早在席天离开之前,濒云便已醒来,却兀自闭著眼,任由席天抚摸他的脸,恋恋难舍地亲吻他的唇,终至穿过风墙,跌跌撞撞地离开。
让他一个人静静也好......濒云是这麽想的,才会放任席天独自离开。但人一走,濒云却又忍不住怀疑起,这麽做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纵使席天再怎麽痴,再怎麽傻,也不可能不明白,濒云给他的,并非他想要的全部。濒云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夜他俩相拥时,席天搂著他,露出如何凄楚的表情。濒云从来不想在席天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却没想到,到头来,自己正是那个伤害他的元凶。
爱了,是伤害,不爱,依旧是伤害。
睁开眼,失去了重量与体温的怀抱,显得空空荡荡,无所适从。
怔忡间,迎来了春季常见的骤雨。濒云移到草地旁一棵大树下躲雨,心里想著,不知席天那只笨狗,这会儿人在哪里躲雨?
雨来了,雨走了,薄云依风飘散,露出天际一抹残月。濒云倚著树干,默默等待。
夜色渐渐浅了,天空渐渐亮了,晨曦初发,斑斓耀眼。濒云望著那片昨晚他俩相偎相依的草地,叶尖的露水晶莹垂落,继续等待。
直至晌午,日头高照,仍不见席天的踪影,濒云这才叹了口气,放弃等他回来。
或许,席天需要多点时间好好想想;也或许,他根本什麽都不愿想,只顾找个地方闷著头躲起来。不论是那种情况,都不是濒云能够解决的。
当然,席天也有可能就此离开,再也不回来。但是濒云一想到这点,便苦笑著将这个可能性否决掉了。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以席天那执拗的个性,是不可能轻易放弃他的。
明知如此,还给席天那样半吊子的承诺,自己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啊......濒云心里一阵酸楚,说不清是对席天的愧疚,还是疼惜。
举步漫行,心念流转间,本打算绕到小山村看看,转念一想,还是作罢。嘴巴上说是让席天一个人静一静,其实心头仍是挂念不已,禁不住想要寻找席天的冲动,索性回到丰都四下转转,想不到每遇到一个熟人,都被顺口取笑上一句:
「哟,这不是濒云大人吗?这几天躲席天大人躲得很辛苦吧?」
外人哪里知道他俩的关系,以为席天四处寻找濒云,又是为了寻衅。濒云闻言,只能苦笑以对。如今得知席天当初找自己找得有多辛苦,也只是徒增心酸罢了。
不经意间,来到酒楼外。想起席天捡起的那孩子,应当还由老板娘照顾著,若是席天回丰都来,说不定会过来看看孩子,於是走进酒楼。
才一进去,便听见嘹亮的啼哭声自厨房传来。薄薄一层布帘根本挡不住那凄厉的哭声,酒楼里没有客人,想必是被孩子的哭声给逼得逃光了。老板站在柜台前,手足无措地频频望向厨房,濒云朝老板微微一点头,便撩起布帘,走进厨房。只见老板娘坐在桌前,正不住地轻晃怀里的婴孩,温言哄著,却怎麽样也无法哄得孩子止住哭闹。
「大姐,怎麽了?」
老板娘见是濒云来了,蹙著眉道:
「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这孩子自午夜起便哭个不停,到现在都大半天了,连滴水也不喝,就只知道哭。请大夫来看,说是没病,但是再这样下去,就算没病也要哭出病来了,真是,唉......」
「难道是受了惊?」话一出口,连濒云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这孩子打从被席天捡回来开始,从没对丰都这满城的妖啊怪的表现出什麽被吓到的样子,更何况他跟老板夫妻俩住了这麽些天,只有更加习惯的份,怎会忽然间受到什麽惊吓?
濒云将孩子自老板娘手里接过来,只见孩子哭得满脸通红,脸上满是眼泪鼻水,一到濒云怀里,眼一挤嘴一扁,哭得更大声了。
「您瞧瞧,是不是住不惯咱们这地方,水土不服什麽的......」老板娘忧心忡忡地猜测著,濒云没说话,心里虽没个底,却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
这孩子,可是天人降生而来,没缘没故的,怎会哭闹不休?难道这附近有什麽危险,让这孩子感应到了?
濒云心口一紧,没来由地想起,席天还没回来。那只笨狗,早先黏他黏得跟麦芽糖似的,就算真要躲他,又能躲到哪里去?
思及此,心头有股不安开始隐隐骚动。对了,先前他在外寻找那把妖刀的下落,却被席天给打断,如今那把妖刀仍下落不明,若是让席天再度碰上那把妖刀--
濒云豁地站起身,怀里抱著孩子,不顾老板娘在身後呼唤,迳自冲出酒楼。出了丰都,濒云驾著风,火速赶到山村。昨夜,他追踪妖刀到了村内,在铁铺前遇著席天,然後,一切都乱了调,才会害他忽略了,让席天一人在那附近晃荡,是多麽危险的一件事。
他怎麽会这麽粗心呢?他已亏欠席天许多,若是席天有什麽万一,他该如何弥补?
濒云抱著孩子,稳稳地降落在铁铺前,甫落地,便觉得不对劲。这里本是个宁静的小山村,人口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此刻整座村子却安安静静的,闻不到一点人气,死寂得像座鬼城。
按下愈发不安的心情,濒云走进铁铺,却什麽人也没找著。
少年不在,少年的哥哥也不在。屋子里一切如常,就是少了那两个长年生活在这里的兄弟。
濒云又探遍了村子里每户人家,每间屋子里都不闻人声,每个角落里都不见人影。有些人家家里,桌上都还点著蜡烛,有些人家家里,床上都还铺著被子,这怎麽看,都不像是村民们连夜撤村,或是临时出远门的样子。
这是怎麽回事?昨天为止还生活在这里的居民,都上哪儿去了?
濒云再也无法压抑剧烈的心跳,以及不祥的预感。怀里,本来哭累了的孩子,又发出一声呜咽,彷佛他也感受到笼罩在这里的,属於死亡的氛围。
「来晚了吗......」濒云喃喃自语著,脑海里浮现少年爽朗的笑颜,还有他那体弱多病的哥哥,坐卧在床上清瘦的身影。
不行,他怎能现在就放弃!濒云一咬牙,直窜上高空,俯视大地。只见四周一片郁郁苍苍,浓密的山林间,不见一丝可疑身影。
然而,有个地方,明显地与周围其他地方不同。那里没有生气,没有声响,明明长满茂密树林,却像是没有活物的荒漠,笔直地朝某个方向延伸。
濒云一个俯冲,大胆地窜入那片山林,强风在他身後刮起落叶,形成林中唯一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