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姬沈默半晌,忽然笑道:
「好一个远方风貌,好一个远方风貌!」
龙姬笑著,笑声中含著悲切,在幽暗的湖里回盪。濒云静静候在一旁,直到龙姬笑声渐歇,将自己蜷成一团为止。
「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龙姬疲惫地说,「我的故事很简单,不值一哂。傻愣愣的、情窦初开的姑娘,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偏偏那人是名武将,为了君主战死沙场......猫儿,你一定明白,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咽气的那种感觉。」
龙姬深深地凝视著濒云,濒云在那双眼眸中,读到自己经历过的同样的伤痛。
「和你不同的是,当时我已经有能力阻止来拘魂的冥使。我不知杀了多少冥使,犯下滔天大罪,惊动了天界,所以他们将我锁在湖里,再也不让我见他,我连最後他的魂魄去了哪里都不知道......」龙姬哀痛地垂下头,深吸几口气,平静些许後,再度开口:
「猫儿,现在的你,或许也有能力斩杀来拘魂的冥使。你会这麽做吗?」
濒云不解地反问:
「为什麽我要这麽做?」
「因为,」龙姬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因为你的住持,进花童子,生生世世,注定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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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闻龙姬所言,濒云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问道:
「......为什麽?」
「王母的惩罚。」龙姬叹息也似地摇了摇头。「只要进花童子动了凡心,便将死於非命;反之,若是他能终生礼佛,坚守本心,便能在百年後回归天庭。」
原来竟是这样的惩罚啊......濒云一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想起当年乘渡船时,坐在住持对面的娇憨少女,以及住持嘴里念糊了的佛号,如此微小的徵兆,竟是决定住持命运的转捩点,如今回想起来,真叫人唏嘘不已。
「猫儿啊,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龙姬不无怜悯地说。「若是你找著了你的住持,便得看著他生,看著他死,或堕入轮回,或回归天庭,无论如何,你都无法永远追随他。这当真是你想要的吗?你可要想清楚才好。」
濒云苦笑,心里泛著酸楚。他的决心的确因龙姬的话而动摇了那麽一瞬,然而,若是他不寻找住持了,他又该做什麽才好?他本就是因住持而生,修炼成妖也是为了住持,现在要是夺去了他生存唯一的目标,那他濒云存在於世间,还有什麽意义?
「天上那班神佛管得了轮回,却管不了情感,这是我们唯一的自由。」濒云遥望著水面的月光,而後将视线拉回到龙姬身上。「这是您当年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龙姬低笑著,笑声中含著悲切与自嘲。「看来我们都是傻子,无可救药的傻子啊!」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对话了。
光阴荏苒。在那之後,濒云依旧穿梭於世间,四处寻找住持的转世。每一次失望的背後,或多或少带著点侥幸,因为濒云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忍受再一次见到住持死去,亦或回到遥不可及的天庭。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想再见住持一面的渴望,并未因时光流逝而消弥。他就像渴水的旅人,在荒漠中疯狂地寻找水源,至於找到之後该怎麽办,就等到时候再说。
现在,他找著了,住持的转世,是一名天真活泼的少年。激越的狂喜过後,濒云想起那少年的处境,为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唯今之计,也只有守著那少年,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过,今晚,濒云并非为了与龙姬愁颜相对而来。关於龙姬的忧愁与哀伤,濒云已知道得太多,没必要一次次勾起她心中的痛,引她烦心。
「除此之外,龙姬,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喔?是什麽事?」龙姬眨了眨眼,将那些脆弱的情绪收藏起来,摆出平日倨傲的身段,俯视濒云。
「就是之前我跟您打的赌--恐怕您是输了。」
「那只笨狗终究没认出你吗?」龙姬大笑。
濒云将事情经过钜细靡遗、加油添醋地转述一遍,龙姬听得笑声不断,乐不可支。
「他天天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竟然认不出你来,还大言不惭地说找你找了三百年......那只笨狗,真是个活宝!」
龙姬本以为,怎麽可能有妖怪认不出来分享过妖气的对象,因而押注在席天身上,却没想到,这世上就是有这样少根筋的妖怪,刚好就给濒云碰上了!
「可不是吗?」濒云微笑。席天那只笨狗找麻烦不遗馀力,唯独拿他的糗事说给龙姬听,逗龙姬笑,算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贡献。「那麽,就请您愿赌服输,告诉我您那黄金项圈的事吧。」
「你确定?」龙姬笑声渐歇,慵懒地摆了摆爪子。「就算知道了,对你也没什麽好处,你真的想听吗?」
「是的。」
「好吧,可别怪我没警告你。」龙姬漫不在乎地说。「这项圈啊,是专门用来禁锢像我一样的神兽的。咱们神兽虽位列仙班,却受神佛役使,讲难听点,地位跟人类的牛啊马的差不多,所以罗,只要做错事,便得像我这般在脖子上套个项圈,关在栅栏里,面壁思过。」
濒云皱眉。没想到这黄金项圈竟含有如此折贬的意味,看来著实刺眼。濒云突然心生一念,问:
「没有什麽方法可以去掉这项圈吗?」
「猫儿,我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龙姬的语气里,完全没了刚才的笑意。「方法有是有,但我不希望你赔上全部的修为,去做那种伤天害理之事。」
「伤天害理之事?」濒云追问,龙姬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
「更何况,就算拿下项圈,我也不能离开这湖......总之,这不是你能力所及之事。我话就说到这里为止,以後别再问了。」
龙姬忽然放开濒云的身躯,头一撇,便将濒云甩在脑後,迳自游回湖底。
究竟是什麽样伤天害理的方法,竟使龙姬宁愿放弃濒云的陪伴,一个人孤伶伶地待在湖底,也不愿透露只字片语?濒云见状,只好放弃追问,游出湖面。
此时,东方天空已微微发亮,即将日出。折腾了一整夜,濒云也累了,於是晃啊晃地回到丰都,找了个地方,当头睡下。
一觉醒来,只觉得身旁有人。濒云懒懒地睁开眼,见到一袭墨绿如翠竹的绢衣。
「清风?」
小倌院头牌清风坐在床沿,正俯下身,浅浅微笑著。
「喔,原来我今早糊里糊涂的,竟跑到你这儿来啦......」濒云还没全醒,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
「濒云大人,要起身吗?」
清风拂了拂濒云睡乱的长发,濒云眯起眼,享受这温柔的抚触。他本想回去看看席天那只笨狗,还有不知被笨狗照顾得如何的婴孩,不过被清风这麽一碰,就又懒洋洋的不想起来了。
「我看,等等再说吧。」濒云微笑著,伸手勾著清风的腰,将他揽到自己怀里。清风顺服地趴在濒云胸膛上,只手探入濒云半敞的衣襟,隔著里衣轻轻摩挲起来。
濒云正想扯开清风的腰带,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房门应声倒下,或者应该说,被拆下来。
「臭猫!你在不在?在的话就给我滚出来!」
继之响起的,是席天肆无忌惮的怒吼,以及房外惊慌失措的骚动声。银花花的脑袋从床柱旁冒出来,一见床上香豔的景象,便整个人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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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我?」濒云挑眉,微笑,手仍搁在清风腰上,一点也不害臊。
「你、你们......」席天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清风望了望濒云,又瞧了瞧席天,也不知他在这两位大妖脸上看见了什麽,只见他抿嘴微笑著,替濒云理好衣裳,轻巧起身。
「两位大人慢聊,清风就不打扰了。」便躬身离开房间。
好事被打断,没了软玉温香在怀,濒云摊开手,一脸无奈,「笨狗,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席天闻言,破口大骂:
「还不都是你害的!我一早起来,发现你不见了,急得跟什麽似的,结果你竟然在这种地方,跟刚刚那人做那种、那种......」
席天愈说愈气愤,愈说愈委屈,喉头一阵发酸,再也说不下去了。
今早,他一觉醒来,发现周身被一阵旋风所包围,原来是濒云临走前唤来了风,保护沉睡中的一大一小,自己却一走了之,害席天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後找回丰都,才在花街柳巷里找到正乐不思蜀的濒云。
幸好,幸好找著了,若是找不著的话,该怎麽办?
想当初,席天还是只小狗时,濒云就是这样,一句话也没留,便默默离开。席天犹记得自己坐在原地,摇著小小的尾巴目送濒云出门,以为濒云只是外出觅食,镇日巴巴地等待濒云归来,盼啊盼地,却再也没盼到救命恩人的身影。
想到那阵保护自己的风,还带著濒云身上的气息,濒云本人却已不见踪影,席天的胸口便没来由地阵阵抽痛。被丢下的感觉不好受,尤其丢下自己的,还是一睁眼就认定的、最最重要的人,这叫席天情何以堪?
濒云哪里晓得席天那麽多心思,只觉得眼前这狗儿著实逗趣,於是托著腮,拍了拍自个儿的胸膛,调笑道:
「看不出来,原来你这麽想我啊?早说嘛,来来来,这里给你躺,咱们好好亲近亲近。」
此言一出,席天的脸涨得更红了。
「谁、谁要跟你亲近啊!我是担心你、不对,我是怕那个人类小鬼没人照顾,才、才......」
「喔,那麽,那个人类小鬼现在在哪里呢?」
席天忽然像是颗泄了气的皮球般,嗫嚅道:
「他一直哭,我只好去找酒楼的老板娘......」
濒云噗嗤一声笑出来。早先这只笨狗明明还为此跟人家良人打了一架,现在兜了一个圈子回来,还是不得不麻烦人家,真是......唉,罢了,若是有老板在,想必孩子应当安全无虞,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
「你啊......」濒云摇摇头,下了床,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揉了揉席天的脑袋。「真拿你没办法。」
席天胸口抖地一跳,濒云的手好似带著些微电光,令他浑身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濒云见席天呆呆站在那儿,好笑地捏捏他红通通的脸颊:
「怎麽了?忽然变得这麽乖巧。」
席天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与濒云靠得这麽近,近到可以嗅见濒云身上衣物的薰香味儿;今日濒云换了件月白色外衫,衬著纯白里衣,领口间隐约可见细滑肌理,席天一时移不开目光,心神荡漾,心跳如擂鼓般,扑通扑通地鼓噪著。
这是怎麽了?为何只要一面对濒云,一见濒云笑,他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笨狗?还在发呆吗?」濒云摸了摸席天被捏出两道指印的脸蛋,见席天吓得往後缩,呵呵笑了起来。「回神了?」
「唔,嗯......」席天支支吾吾地退到一旁。若是换作从前,他早就不甘示弱地回嘴了,濒云心知是昨日的相认令席天改变态度,嘴巴上还是忍不住捉弄道:
「笨狗,你刚刚是不是在路上乱捡什麽东西来吃?」
「啊?」席天反应不过来。
「不然你怎麽老老实实的,既不吵也不闹了?」
席天一听,火气上涌,「你、你......」你以为是谁害的啊!
「你?你什麽?」濒云促狭一笑,席天见到他笑,心跳又不争气地乱了拍。察觉到自己竟随著濒云的一颦一笑而心绪起伏,席天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垂头丧气地回答:
「没有,没什麽......」
濒云见席天如此,忍不住别过头去偷笑。早知道相认之後,席天会变得这麽温顺可爱,他就早些说出实情了。这只笨狗,怎麽这麽好玩啊?
濒云故意伸了个懒腰,「好了,既然都起床了,就出去走走吧。」
席天猛地抬起头,「走去哪儿?」
哎呀,这样就上钩啦?濒云憋著笑,装作若无其事地反问:
「怎麽?你想跟?」
「我、我没事跟著你干嘛?」席天嘴巴上这麽说,其实心里想跟得很,生怕濒云又会趁他不注意时消失不见,届时一离别,又是一个三百年,叫他如何受得了?
「是吗?不想跟的话就算了。再会罗。」濒云说著,踏著悠哉的步伐,纵身跳到窗外,上了屋顶。席天见状,大为紧张,连忙跟著跳出去,一上屋顶,便见到濒云好整以暇地蹲在屋脊上,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数不清是第几次,席天又在濒云的注视下红了脸。
「你、你可别误会喔,不是我要跟著你,只是刚好顺路......」
「好好好,只是顺路。」濒云敷衍似地哄著,顺手拉了席天一把,让他并肩走在自己身旁。
这手,一握便没放了。
「走吧。」
「......嗯。」
席天默默地让濒云牵著自己的手,不时偷觑濒云优美的侧脸与随风飘散的长发,感觉一颗心涨得满满的,隐隐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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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山明水秀,春光明媚,却入不了席天的眼;鸟啭啁啾,溪水潺潺,也入不了席天的耳,只因他一颗心全放在了濒云身上,自个儿却还不知道,这紊乱的思绪、忽喜忽忧的心情,究竟所为何来。
一心修仙的席天,哪里晓得情是何滋味?只知道濒云的手好温暖,不时露出的微笑带著几分宠溺。胸口好痛,是种甜滋滋的痛,痛得他脑袋发胀,身躯发热,昏茫意识中,满满的都是和濒云交握的掌心传来的,肌肤相触的细密触感。
多麽希望路的彼端没有尽头啊,若是没有尽头,他和濒云就能这麽直直走下去,永永远远地走下去了。
然而,路终究是有尽头的。席天认出周遭景色,不正是昨日那个小山村吗?
沿著蜿蜒山径,踏入村口,直行至底,便是昨日那家铁铺。席天瞧见濒云脸上神色,心情不由得黯淡下来。
尽管他一直牵著濒云的手,濒云的心却遗落在这里,自始至终,都不在他身边。
「到了。」濒云望著席天,浅浅微笑著,席天明白,那笑,不是对著自己笑的。「要跟我一块儿进去吗?」
席天踌躇半天,支支吾吾的,就是说不出个不字,也说不出个好字。濒云耸耸肩,迳自化身为一只小黑猫,悠悠哉哉地踅进铁铺。席天见状,急得团团转,这时也顾不得什麽大妖的尊严了,慌慌张张地变成一只小白犬,跟上濒云的脚步。
进得铺子,只见昨日那名少年正坐在没生火的火炉前,拿条抹布擦拭刀具上的灰尘。
「喵--」濒云喵了声,算是打招呼,自顾自地跳上少年的膝盖。少年被濒云吓了一跳,见是昨日不请自来的小黑猫,咧嘴笑道:
「又是你!怎麽啦?爱上我煮的汤啦?」
少年一把抱起黑猫,黑猫窝在少年臂弯里,高兴得直打呼噜。少年摸摸黑猫的背,低头一看,脚边竟然还有只小白犬,正犹豫著不知该不该靠近。
「哇,竟然还有只小狗!」明知猫咪不会说话,少年还是稚气地对黑猫说:「你带朋友来啊?是因为我煮的汤太好喝了吗?」
黑猫居高临下地对白狗喵了一声,白狗抖了抖耳朵,表情看似不悦,正想走开,却被少年一手捞起抱在怀中。
「走走走,我带你们哥儿俩去见我哥,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堂堂大妖怎能容许自己被人类一把揣在怀里?席天挣扎著想要下地,濒云见席天那副狼狈样,心里暗笑著,鼻端凑近席天,用生有肉刺的舌舔了席天两口。席天被濒云一舔,整只狗愣住了,幸亏脸上生著白毛,才没被濒云看出他瞬间涌上的血气。
「哟,哥儿俩感情真好。」少年取笑著,打开厢房房门,朝卧在里头床铺上的青年现宝:「哥,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