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豢养了许多奴隶,在他心情恶劣的时候便会责打他们。我父亲不喜欢跟其他庄园主一般做,他们惩罚奴隶只是为了警诫其他奴隶,他喜欢叫上一些熟识的贵族,一起观看行刑,并且以此为乐。......小猴子,像你这样偏执的孩子也许永远也无法理解,那些奴隶为什么不会反抗吧?......刚送来的奴隶,主人会在他们的脚上或手上挂上沉重的镣铐以防止他们逃跑,但之后却即使不需要束缚也不怕他们离开。这并不单单只是多次的警吓起了作用,而是他们已经失去了做为人的意志。甚至于他们已经自己将自己当成了牲畜。所以一旦他们离开了主人的庇佑,便无法在人群中生活。
就如同你现在眼前所看到的--也许觉得对其他人来讲,只是在这个为了满足他们的窥视欲而存在的杀人俱乐部里看到的,一出过于刺激的表演而已。但是对于被行刑的人来说呢,也许当场死去反倒是最好的解脱,因为能经历过这样的羞辱却仍旧被允许活下来的人,除非是意志力极为顽强的人,否则都会因为被击溃而精神失常。但那概率却是微乎极微的,而即使这样,谁又能保证没有下一次,或是再下一次呢?
在红鼓惑人的声音中,我只能动弹不得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对于红告诉我的东西虽听不大明白,却感到不寒而栗。
当意志力被击溃的时候,人便会变成牲畜。
我思绪极为浑浊,也完全不能分辨红的话,只能不由自主地退缩而已。
但是红的指尖却将我越扣越紧,脑袋被制住,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掉落,所以感到快要不能呼吸,我嘶哑着叫:红!为什么?!红!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
因为,这是我曾经呆过的地方。红回答了,但他的话对我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
这样的地方,红曾经呆过......
这样一个地狱一般的地方......
红......好可怜......心脏仿佛被揪紧了。
我语不成声,只紧紧地去抱住了红的腰。
我并没有办法沉浸在这种幽怨的情绪里太久,由于我的声音,红一时似乎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但也只是恍若不真实的一瞬间而已,然后他推开了我的拥抱,用单手握着我的手,将我拉到了前面。
小猴子,对于我来说,虚假的同情我根本不会有任何感动。他的双臂从我的后颈环绕住我,强迫我看着行刑的场面,现在,是由我来教化你。而不是由你,弱小的你,来改变我。
教化?
我安静地想,并没有再尝试去反驳,但从心底里不断涌出的悲伤感觉却让我的心整个变得空落落了。
当我的眼睛被红强迫地转向刑台后,我这才发现那所谓背叛者的刑罚已到了尾声。
原本还站在等高的台子上施刑的两个小丑正从那高高的刑架上倒挂了下来朝观众做着有些诡异的表情,在他们中间的,是一团几乎已经分不清正常体态的的颓废肉块。
手腕和脚腕被齐齐削去,用强力的止血胶带紧紧地捆绑住切口,四肢的骨头也仿佛寸寸被打碎,皮肉也几乎全部分离,塞口球已经被取掉,此时正有色泽暗沉如坏血的液体一溜儿沿着它歪斜垂落在一边的嘴角悬空滴落下来,形成长长的一线,并不如自然的反应才越觉得恐怖倍常。
人与牲畜有什么分别......
在那团肉块被抛落到地上,因而由扩音器里传出沉闷的响声时,我混沌的脑子便只充斥着这么一句。
直到那微乎极微的呻吟声音被撞击进鼓膜,我才猛然再次清醒。
他还活着......
这竟然不是极刑!!
我因为喉咙下意识地不断吞咽而发出嘈杂的声音。
红这时放开了我,走向台前。
脸上戴着不合时宜的嘉年华面具的司仪转向了红,问道:先生,您愿意买下它么?
他的手此时正指着那地上一动不动的躯体,我这才发现他们竟然还打算将那仍然活着的人拍卖。
四肢尽数残废的人,即使作为奴隶也是毫无用处的,所以底价低到不可思议。只需要一个硬币的出价,也许只有我这样的小子才有几秒钟时间内并没有意会过来这样的羞辱也是刑罚的延续。虽然受刑人本身可能已经不清醒,但是观众却似乎还有希望看到这一幕的--在这个时候我根本不敢去想象那个躯体如果还有清明知觉的假设。
红开出了三万弗里昂的高价将那个躯干买了下来。那一瞬间,原本的起哄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连那装模做样的司仪原本露在面具底下的微弯起的唇角,也倏地抿直了。
手上并没有沾染血气的其他两个较为矮小一些的小丑迎了上来,用来自东方的黑色绸布将那人在之前剜下的手足小心地拾起,连同那个已经被血迹覆盖的赤裸躯体仔细包裹起来,然后用一个精致的木笼子装好,在镂空的顶盖覆上的一刹那,我原本还想探头去张望,却被那张脸上突然吐出来的还带着刺目血色的舌头吓到。虽然几乎已经分不出五官,但就在那个时候,隐隐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那两个小丑朝红深深地鞠躬。然后伸出手将红朝舞台侧面的贵宾通道上引。
我对那些充当行刑人的小丑没有好感,所以根本不想理会他们,但是红却一言不发地拉起我,随着他们离开。
离开刑场,通过长长的地下甬道,我们被带到一个贴满几何花纹窗纸的房间。
回顾那同样满壁几何图形的墙纸,我不禁暗暗想,也许那房间的色彩是极为璀璨炫目的。
只可惜眼中只能看到黑白灰,还有红色的我,完全无法感受那样的视觉冲击。
脑海中还回忆着之前走廊上的那一幕,装着那人躯干的笼子由简易的车子推在前面,一路上,有无法关住的血渍不断滴落,跟在车子后面的红和我就踩着那无法避开的肮脏痕迹朝前走去。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鞋底下黏滑异常,所以脚心便一直涌出汗来。我几乎无法走路,只是被红以强硬的力量支撑着身体。
而现在,站在这个贴满壁纸的房间里,我只觉得满眼的幽暗混杂着浓浓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那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沙发,靠窗放着,加入了两个小丑和我们两人,还有那笼子里的活死人,便显得狭窄异常。
那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是个身段优雅,气质高贵的女人。黑色的法兰绒面短靴而上,同样黑色的丝袜包裹着一双修长的小腿,黑色的过膝长裙微微敞开的地方,有层层叠叠的薄纱衬里从裙摆下面露出来。她纤长的手指遮掩在黑色的蕾丝花边手套下,手中紧紧地抓着一顶即使是不懂流行的我也看得出来是时下极为抢手式样的帽子,漂亮的脖子被黑色的衣领高高束起,微卷的头发朝顶上高高绾起,在光洁的额头上不驯地落下几缕。
我见过这个女人,所以我知道她全身的黑色,并不是因为我的色觉混乱下的错辨,而是因为她还正处在丧期。他的丈夫曾被红所杀。
在我们一进到那房间里开始,她便抬了头,直直地看着红。空气仿佛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在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过后,那女人终于开了口:
红,我听父亲说了。你为了那孩子发病,现在没事了么?
你好,露易丝。
红没有回答她,反而淡淡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我认出那个名字,于是一下子把之前红与青的对话联想了起来。
仿佛那个女人是帝王的女儿,也或许是红的情人。
我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所以我只是咬着嘴唇盯着那女人看。似乎脂粉未施的脸上,却有着出奇美艳的容貌。
比之我这样的肮脏的小鬼,红会选择那样的女人当做情人,这一点也不奇怪。
不用多礼。女人站起身,走到那个有着华丽顶盖的牢笼跟前,抚摩着那上面的花纹轻轻道,我想的果然没有错,你还是来了。谁能想到,在这世界里被称之为血杀;的冷酷的红艳,却其实是个充满了温情的男人。
不过说到温情,从来都是杀人的东西。如果不是你,青岚就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听到女人的声音,在微微的迷惑过后,我突然因为领悟到事实而转过头去看那个沉沉立在室中的雕花笼子。再次看到那底下渗出的血迹之后,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那吐出带血舌头来的模糊五官,那隐约间让人感到熟悉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温和到近似调侃的笑容的男人的脸重叠起来,我顿时感到脑袋被狠狠敲过一记,摇晃了一下,碰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红......红!那是--
我尖叫起来。
但是现场却陷入一片死寂。
害死青的,是他对你的迷恋。
红走上前一步,将已经陷入恐慌的我挡在了身后,对女人说:青爱着你,痴迷到为了可以留在你身边,所以即使违背本意,也不愿意背叛金。即使知道会落到如此下场,只是因为那是你所希望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女人的嘴角弯了起来,但笑意却没有达到眼睛,她低头,再次抚摩那上面的花纹,但那又怎样?这世界上无法得到的东西才是最美丽的,残酷得就像你喜欢的石竹花。红,我得不到你,但是至少那男人最后的价值是让你能再主动来见我一面。我听说你三天前就到了这里,不是么?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会跟父亲要下青岚,所以才会等在这里。呵呵,红,一向骄傲的你,整整等了我三天......
红说,是为了避开耳目,等他来。
原来红说的他,其实是她。
原来红早就预见了那残酷的一幕。
而且一个人能去承受如此恐怖的刑罚,却只是为了满足所爱的女人那恶毒的任性。
我实在难以想象,此时那容器里本应该还保留着听觉的男人,听到这样的对话,心里又是做何感想。
是后悔或是伤心,或是其他不合常理的可悲情绪。
这简直就是一出闹剧,却又是如此沉闷的闹剧。
露易丝,你真是个让人觉得恐怖的女人。
所以连红都叹了一口气,然后顺着她的视线,静静地道。
我也突然安静了起来,在最初的恐惧之后,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冰冷的静默。
红的手来拉我,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在朝前移动。
不过我甩开了他的手,红没能阻止我,于是便不出声地放弃。
脸掩盖在油彩下的小丑挡在了我的面前。
请让我看看那个人。
我垂下眼没有看他们,只伸直了手指着那个冷冰冰的棺木。
第一次,不再使用畏惧的用词,我坚定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仿佛只有这种冷淡的礼貌,才让我的心疏远于现在站在我周围的这些人。
你算什么东西?女人鄙夷的声音传进我的鼓膜,你又有什么资格看他!
我没有杀他!我静静地回答,冷漠的态度是因为我突然觉得身体变得很轻,灵魂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这都是因为这个承载着我的世界太过污浊沉重,所以我也理直气壮,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我没有想过要结束那个男人的生命。
......所以请让我看看他!
一直以来,因为红而讨厌着这个整天挂着伪善笑容的男人。
在红带着我离开庄园的那个暗沉的夜里,他仍旧笑着,看着我们越行越远。
那笑容似乎与往日的轻佻不同,带着些许淡定的神采。
那耸立在原地的城堡,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恶魔,张牙舞爪地将他吞噬,那弥漫着浑浊空气的旋涡般的阴影,我也分明看得仔细。
那是我唯一一次对那个男人改变了观感。
但那扇门只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因为就在那时,红说:这世上很多事你不该问,你只需记得别人的背叛!
所以我没有来得及,没能来得及原谅。
去原谅别人的罪是善的话,记住残酷的仇恨便是恶。
我听从了红的恶,所以我便又一次失去了救赎红走过炼狱的机会。
30
从青身上流出来的血,渐渐渐渐地凝成了黑色。
就连我那双只可以分辨红色的眼眸中,所能看到的,也只是那可悲的暗沉。
触手是混杂了体液和汗水的黏猾湿意,有血液的甜腥味道,无声无息地注入这悲哀的空气。
我拨开了青缠绕在脸上的长发,记忆中的青总是会将他的金发编织成细长的辫子,一丝不苟的样子总有种与这个时代相冲突的不协调感,只是现在却是那样的凌乱,在我眼中,映出满眼枯槁的灰白色。
和红的随意不同,总是面带着优雅微笑的青反倒像个天生的贵族,但是在我失明的那段日子,当他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抵在我的喉咙上跟我诉说他对红的憧憬时,我的确能感受到他心里那深沉的悲哀。
嫉妒着红,却又不惜为他牺牲性命;得不到心爱的女人,却满足于只追随在对方的身边。
分明是带着笑容的杀手,却有着能治愈各种伤口的高超医术。
这样的青,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更接近他的时候,却沦落的这般的地步。
救......救救他,红!
我无法可想,口中充满了焦急,我还能看得到青那疲惫的眼睛因为我的触摸而渐渐开启,那深灰色的瞳孔,努力地搜索着记忆中他那蓝色的眼睛,却不知道现在眼中的颓败之灰更让人感到悲凉。
我碰到了他的身体,破碎的皮肉间,是透明的水渍,浓白的骨髓从裂开的骨头缝隙间汩汩流出,腕上的止血带绞得很紧,青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躺着,所以动脉周围并没有继续加大伤口,胸膛上的血渍来自口中,舌尖也许在放到地上的时候被咬到,木然地挂在嘴巴外面,这时候已经成了脱过色的黑。
我悲愤地转头瞪向离得最近地那两个小丑,但是从他们涂满了油彩的脸上,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断掉的手脚也许能接上,破碎的皮肤也可能被缝合,失去的血液也有办法倒流......不过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医生,只有青岚自己。
面对六神无主的我,红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
开口的是那个叫做露易丝的女人,她毫无悲悯,事不关己,甚至露出了恶毒的笑容,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能救别人,但不能够自救,所以医生,这还真是一个傻瓜会做的行当......
闭嘴!闭嘴!白痴女人!快点闭嘴......
她的嘲讽并没有说完,最终扬手打断她的是红,用一个巴掌的力量。
那耳光清脆地落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艳丽的红色。
红,你终究如我心中所愿!
你不是那么冷漠的,不是的对么?
我虽然全身僵冷,但看到红那含了冰一般冷峻的脸色,心上却升起了淡淡的温暖,抱着隐约的希冀,我跌跌撞撞地上前紧紧地抓住了红的胳膊。
救救青,红,我们一起,带着青离开,一定,一定有办法救他......红!快!我们离开这里!
我一秒也忍受不了这地下巢穴的阴冷和潮湿,还有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让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当时的我,以为只要离开,阳光便可以拯救一切,拯救这如同噩梦一般的现实。
所以我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的猎物一般慌乱,把我唯一能够相信的红当作可以去凭依的浮木。
只是意外地却被挥开了,在我朝后踉跄的那一瞬间我并没有看清红的脸,但是手指的触感却异常冰冷。
带着你?带着它?红指了指那华丽棺木中的青的躯体,那是还带着微弱的生命温度的濒死躯体。
我从红的语气里仿佛听出了什么,于是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而红当时眼中的意味,却让我生生地看到了死神,一股寒气直从脚底冒了上来。
我完全不了解这个男人。
无论之前有多么信誓旦旦地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