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役之后,再无一人敢对苏倾国心存轻视。
她跟所有人一样,震惊之余都不明白,苏倾国小小年纪,是如何达到那种天人合一的武学化境的?
大概,那就是老府宗所谓的天纵奇才吧?叫人无从嫉妒,唯有羡慕钦佩。
不过苏倾国的天分也只限于武学,在生活方面的无知笨拙,常常令她和苏矶捏冷汗。
譬如,苏倾国不懂得自己洗澡,不懂得自己梳头发,不懂得要用烧滚的水才能泡开茶叶,甚至不懂得如何把衣服、鞋子穿象样。
只要她和苏矶一疏忽,府里人就能看到他们高贵俊美如天神的府宗披头散发,光着脚,衣袖一只长一只短,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有时甚至还裸露出大片胸膛或半段粉光耀眼的大腿..
她知道苏倾国不怕冷,可府里年轻男女鼻血乱喷,胡思乱想者增多,也够她和苏矶头疼的了。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苏倾国才会学会自理生活?
该找个怎么样的女人,才够资格与苏倾国成家,照顾这个骄傲起来唯我独尊,有时却又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般的男人?
苏璇越想越远,完全没发觉自己的心态已经够资格当个标准尽职的老妈子,听到苏倾国被点心呛到了拼命咳嗽才回神。
「都说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她跟苏矶忙着拍打苏倾国背心帮他顺气,抢过苏倾国手里不舍得放开的半片麦芽花糕,板起脸:「不许再吃了。」
苏倾国立时垮下脸,黑亮清澈的眼睛流露出哀求。「再让我咬一口好不好?」
「不行!」哪有这样没骨气的府宗,为半块糕点甘折腰?苏璇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纵容他。
软的没用,苏倾国神色迅速一变,快得几乎令人无从适应,满脸肃穆和威严,指了指麦芽糕,理直气壮。「我是府宗。」
对于府宗这个身分,苏倾国的认识,也不过停留在可以用来跟苏璇讨糕点。他很愉快地摇晃着腿,倏地抓过糕一跃而起,身影摇曳间化出幻影重重,每个影子都得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一口将麦芽糕塞进嘴,然后倏忽合一。
「终于吃到了。」苏倾国笑着走回自己林中寝居,临走前还不忘挥袖卷走那盏野山茶,「苏璇,记得明天我还要吃千层酥。」
目送颀长挺秀的背影潇洒地没入林中,苏璇和苏矶对视,不约而同地摇头,又异口同声地叹气。
青冥破晓,天穹第一缕朝阳冲破云翳,金光洒遍层峦迭嶂,照亮了玄天崖上高低屋宇。黑檐黛瓦,沉凝中透出无限朴实大气。
东侧峭壁陡直险峻,宛如斧削刀凿。崖顶一片山石平坦如棋盘,突兀地伸出半空。
登临人生绝顶,一览天下众生皆渺小,也不外如此磅礴气势。
苏倾国就笔直挺立在半空的石台上。
黑发挽起高髻,束以青玉飞云冠,更添凛然贵气。一身天青衣衫外面还罩着同色的透明纱衣,轻云薄雾不时自苏倾国脚底身边飘过,携起衣袂翩飞,飘逸不似凡尘中人。
周身沐浴在金色阳光里,苏倾国双目半开半合,双手捏着手诀交叉胸前,任山风凛冽,纹丝不动。唯见脸庞明润如珠玉,隐隐然有莹光流动,宝相庄严。
每个清晨,在石台静练心诀,是苏倾国必修的功课。
阳光渐渐热烈,金芒攀上苏倾国睫毛那瞬间,他霍然睁眸─眸子里的清亮光华,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龄,通彻天地造化。
他双臂平舒,足底彷佛有股无形力量托着他冉冉上升,离地半尺,凌空而立。
一管血红短笛从他右袖滑入掌中。抖手间,短笛前端突然遽长,甩出条九尺长、两指宽的血红皮鞭。
凌厉破风声驱散了周围云雾,苏倾国原本庄严的法相在皮鞭幻起的血影中,竟带上几分邪魅。
「灭─神─」他清叱,漫天鞭影如巨浪千重。
崖顶飞砂走石,风云翻涌。本是晴空万里的天穹也急速昏暗,浓云深处,隐闻风雷滚动。
每一鞭,几乎撕裂天地。鞭名「灭神」,万物俱灭。
一抹慑人寒光蓦地掠过苏倾国瞳孔。猛然凌空一个回旋,血鞭卷起气流尖啸,矫若天龙直扫数丈外的一块巨石。
鞭影所过之处,坚硬的山石地面像地震般出现条深槽,一直龟裂到巨石根部,然后巨石表面也随轻微爆裂声,从下到上绽开无数裂缝。
「府宗,是我们!」一声大吼及时响起。
铺天盖地的鞭影刹那消失。聚集崖顶的浓密乌云很快散开,露出明净长天,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有苏倾国仍手握长鞭,以真气悬浮半空,不悦地俯视着几人满头尘土,狼狈地从巨石后转出。
「苏矶,我说过做早课的时候,谁也不准来这里打扰的吧?」
苏矶一脸惶恐地跪了下去,身后两名峨冠宽袍的中年男子一揖到地,恭敬地道:「苏师叔,不关苏矶的事,是我们俩有急事禀告,硬逼他带我们来的。师叔要罚,就罚我们吧。」
「哼,仇若痕、楚信,你们胆子越来越大了。」
苏倾国终于收起灭神鞭,凌空虚踏几步,悠闲地像刚从庭院散步归来,板着脸落到那两人面前。
苏倾国年轻,辈分却高。
二十年前,已逾古稀的老府宗云游归府,带回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宣称这就是他的关门弟子苏倾国。
那时,老府宗好些个徒孙都已经行走江湖、叱咤风云了,这小娃儿的到来,无疑给玄天府里大伙沉闷的日常生活,增添不少童稚乐趣。
苏倾国幼时便已出落得俊俏非凡,玄天府上下无不将这金童般的娃儿当宝贝宠着。特别是眼前仇、楚两人,最疼爱苏倾国。
但凡这小娃儿师叔开口,哪怕天上的星星,两人也会去摘下来。
即使苏倾国如今身分,已是玄天府第一人,可在两人眼里,始终都是当年那个拖着他们裤脚、撒娇讨糖果吃的孩童。
所以看到此刻苏倾国竖起面孔,拼命想扮老成,两人态度虽然毕恭毕敬,一副耳提面命虚心受教的样子,嘴角却都忍不住浮起宠溺微笑。
他们的小师叔啊,简直一天比一天更神气活现。
「咳,算啦!你们明知道,我不会来责罚你们的嘛!」
苏倾国私底下,还是很喜欢这两个父兄般的师侄,很无奈地清清喉咙,手掌微抬,一股柔和又醇厚无比的无形大力迫两人站直腰身。
「你们急着见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仇若痕敛了笑容,问:「苏师叔,您还记得谈笑此人么?」
苏倾国摇头。
第二章
楚信叹口气:「就是年内数次来过玄天崖,要求想见苏师叔您的那个『奇门』当家啊。」
看到苏倾国依然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楚信再度确认了他俊美如天骄的小师叔,的确除了武学和美食,是不会把什么多余的东西记进脑袋瓜的。
他继续提醒:「山脚下『老田』面馆开张那天,苏师叔您也带我们去了。那天人太多,师叔您半天也等不到面来,后来不是有个陌生的过路客把他那碗面让给您了吗?」
「啊啊!我想起来了!」苏倾国恍然大悟,两眼发光,「对,对,老田的卤水浇头面确实好味道。那个香爆鱼和五香豆瓣酱,闻起来就叫人吞口水啊!对了,苏矶─」
他朝还跪在地上的人挥手。「你这就下山去帮我买两碗回来当早饭。要快!」
仇若痕努力忍住面部肌肉抽搐,目送苏矶一脸哀怨地冲下山去买面条,不敢笑出来。
「那个,苏师叔..」楚信的脸也在抽筋,「我是想告诉师叔,当天那过路客就是谈笑。当时他还跟师叔您通过姓名呢!」
「你知道,我忙着吃东西的时候,是不大会注意到其它事情的..」苏倾国总算露出一点点不好意思。
「我们还以为,师叔您是因为讨厌他,才说不认识他,不肯再和他见面,所以谈笑后来数度求见,都给门下弟子拦了回去。」仇、楚两人相视苦笑。
「我根本就记不起来的东西,干嘛要讨厌?」苏倾国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不过算是把谈笑这被他多次无情拒之府外的倒霉蛋,跟送面的人联系起来了,可是─「那他为什么几次三番要见我?难道想跟我讨那碗面钱?啧,小气鬼!」
楚信终于忍无可忍地叫起来:「苏师叔,您不要老想着那碗面成不成?谈笑此人行事素来低调,究竟为人如何,我们也不清楚。但既然身为『奇门』龙头,您觉得他会为了一碗面纠缠不休?」
「楚师弟,别在师叔面前无礼!」仇若痕忙喝止他,对苏倾国正色道:「若对方真是为讨面钱,咱们早就把他打发走了。
「只是今天一早,府下千音堂弟子传来急报,那谈笑不知用了什么计策,居然向新登基的皇帝讨得两万大军,说要攻打玄天崖,如今正拿了兵符前往边境剑门关召集兵马。」
苏倾国脸色沉了下来。
玄天府并非一座世外孤城。纵然是身怀绝世武功的大侠,也照样要吃饭,要穿衣服,这些都离不开白花花的银子。府里的规矩,严禁门下子弟学江湖宵小打家劫舍,所以玄天府的弟子们都得自食其力,涉足的行业也五花八门,除了娼赌,几乎覆盖了各类行当。
千音堂便是仇若痕属下产业之一,专做消息贩卖。基本上,一个消息若是从仇若痕口中吐露,就不用怀疑它的真实性。
苏倾国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两个向来老成持重的师侄甘冒禁令,也要闯来这里见他了。
玄天府弟子再神通广大,终究势单力薄,无法与久战沙场、训练有素的千军万马抗衡,倘若真与两万大军兵戎相见,恐怕玄天府将灰飞湮灭,从此自江湖消失。而他这个府宗,即使战死,也将成为累玄天府毁于一旦的千古罪人。
苏倾国不笨。他只不过天生怕麻烦。然而懒惰,并不代表他不会。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认为,既然有大帮徒子徒孙愿意抱着他走路,他又何必再辛苦自己的两条腿呢?同样,有人伺候他沐浴更衣,何乐而不为?
可以说,就是在整个玄天府众星拱月的呵护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苏倾国,才会心安理得地过起米虫生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成为玄天府几百年来最懒散的一个府宗。
对他而言,与其自己穿衣服,自己梳头发,还不如把时间节省下来练功、吃东西。毕竟,衣服可以让别人帮他穿,头发也可以让别人替他梳,可是武功只能靠自己苦练。
当然了,好吃的东西就更加要留给自己吃。
这种几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态度,确实让苏倾国在练武时心无旁骛,进展一日千里,但平时也闹了不少笑话。
苏倾国无所谓,反正他只要自己活得开心就好。旁人怎么看他,跟他无关。可这回─
他深呼吸,在金黄璀璨的阳光里微眯起眼,衬着身后旭日云海,容颜俊逸非凡。嘴角的笑容,却透出股冰冷杀气,周围的温度也似乎随之骤降。
「想灭玄天府,就得过我这一关。楚信,你即刻召集崖上所有弟子,今日起加强防守各条进山道路,非本府中人,一概不得踏足玄天崖方圆十里。」
苏倾国满脸肃然,发号施令间,自有威严流露。楚信一凛,躬身领命。
「仇若痕,你吩咐千音堂弟子通知下去,我要去剑门关,让沿途各主事人随时候命,听我差遣。」双手往背后一负,苏倾国施施然往居所走,「还有,中午前给我准备好最快的马车。」
仇若痕和楚信愕然:「苏师叔,您去剑门关干什么?」
「你们没有听说过擒贼先擒王么?」
苏倾国转过头,神气地教训两个大男人,「当然是去拦截那个小气鬼谈笑,夺下兵符,看他还拿什么来攻打玄天崖。哼!教你们,这招叫釜底抽薪!」
「可是苏师叔,您从没出过远门,我们不放心..」
仇若痕和楚信是真的不放心。江湖云诡波谲,步步险恶。这个小师叔不通世事,偏又俊美绝伦,万一落到某些对男色有特别嗜好的淫邪之徒手里..
「师叔,我们陪你一起去。」
「不用,有苏璇和苏矶跟我去就够了,你们留守玄天崖。」
楚信不服气。「他们两个的武功能比仇师兄和我高吗?我可不放心由他们陪师叔同行,危急的时候都帮不上师叔您。」
「唔,论武功,确实是你们高一点。不过─」
苏倾国异常认真地挑高剑眉。「难道你们能做出比苏璇做的更好吃的点心?能比苏矶更懂得怎么帮我洗澡擦背么?」
仇楚两人彻底被打败。
大雪,初晴。
古城凤叶静卧于皑皑积雪中,如以往无数个清晨一样敞开了城门,迎接往来行人。
出城北上两百里,便是金盛皇朝疆土最北的剑门关。
剑门关历来是皇朝商队北上通商必取要道。奈何关外狄夷族人生性粗犷残暴,近几十年来更不断骚扰边关,掠夺过路商贾财物,洗劫村民,将原本繁华热闹的边关集市变成一片萧条。
好在慕容四海登基后便派重兵驻守,最近数载,在有「神将」之称的武阳大将军治理下,已鲜有狄夷族人越境扰民。边民安居乐业,凤叶城这北疆第一大城,也逐渐恢复了生气,繁荣直逼中土。
城门没开多久,街铺、茶楼就纷纷开门迎客,沿街叫卖的小贩也多了起来。严寒的空气里飘满热腾腾的饭菜香味,车水马龙,人声嘈杂。
最热闹的,当属凤叶城内的百年老字号酒楼「水云斋」。
名字乍闻像庵堂,取意来自酒楼最出名的一道招牌菜─红袖添香水云卷。
「听这名字,就可想这道菜是何等人间美味了。」
一辆马车辗着初融积雪,慢慢驶向水云斋。车厢中,苏倾国托着下巴,倚靠银貂背褥,怀里抱了个小瓷缸子,里面是苏璇亲手腌制的盐金杨梅,笑咪咪地吃得正欢。
一侧头,把杨梅核吐在苏璇手托的白巾子里。
苏璇瞪着巾子上一大堆核。「府宗,你就少吃点零食,小心蛀牙。」
真是受不了府宗,从玄天崖出发到现在半个月,已经将随车携带的蜜饯点心消灭了大半。共计有两罐菠萝干、两坛子酸芝麻蓉椰香糕、一大缸花雕醉小黄鱼、四桶桂花蜜桃酿..
这还不算苏倾国沿途逼着她买回来的各地风味小吃。
她横竖看,都觉得这一趟边关之行,像是府宗用来周游各地遍尝美食的借口。不过话又说回来,府宗第一次出远门,看到什么新奇的食物想尝上一口,也无可厚非。府宗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嘛..
「都怪你做的东西太好吃,教我怎么停得下来!」苏倾国倒打一耙,丝毫没有放下那缸子杨梅的意思。
这时外面赶车的苏矶轻吁一声,马车停在水云斋门口。他跃下车驾,撩起了帘子。
苏倾国还紧抱那小缸子杨梅,在苏璇搀扶下慢吞吞地下了车。
他身上,依然穿着最喜欢的天青色衫子,腰束嫩鹅黄丝绦,宛如初春里新绽的柳芽挽住了明净晴空,清俊淡雅似写意山水。
长发未束冠,用一条同样鹅黄颜色的丝带松松扎住,两鬓散落的头发遮掉了半边脸颊,略显弱质。
这副慵懒文气的公子哥造型,是苏倾国下山前,仇若痕和楚信极力要求的结果。理由是苏倾国原来的模样锋芒过露,太引人注目,容易「招蜂惹蝶」。
照仇、楚两人的意思,恨不得苏倾国戴上面具,或者怎么也得用布把脸蒙起来。
这么鬼祟的勾当,苏倾国当然不干。
于是仇、楚两人只好不得已求其次,恳求小师叔韬光养晦,别与武林中人起冲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误了行程。
这次苏倾国倒很爽快地答应了。误了行程事小,可打起架来,会浪费他练功、吃饭的时间,不划算。
他的内力修为,几乎已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敛去目中神光和周身气势,简直易如反掌,再加上天生的懒散,活脱脱就是个文质彬彬的书香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