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个丢脸的原因,苏倾国是死也不肯说出来的。
现在他已经发现自己遇上麻烦了。翻过几个屋顶再下地,他就完全没了方向感。
刚才的打斗声早惊动了侍卫,大群人举着火把乱哄哄地涌向皇帝的住处护驾,火光照得四周通明。苏倾国只好躲在树丛后琢磨着该怎么回去。
「苏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苏倾国正全神贯注蹲地上拿树枝画地图,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他回头。
火光下,涂锦山笑眯着双眼向苏倾国打了个揖。身上穿着中褂,显是被吵醒了从睡梦中匆忙赶来。
「咳,我起夜。」
「哦,苏公子,茅房在东边。」
记得他住的客房跟茅厕正好是反方向,那就是西边了。苏倾国得意地起身,潇洒迈开大步,「我刚去完,现在回房睡觉。」
「苏公子─」
「对了,涂守备,要有人问什么,你就当刚才没见过我。」
「但是苏公子─」
「还有什么事?」苏倾国不耐烦地转身。这老头,怎么这么啰嗦?
涂锦山满是皱纹的脸笑了一笑,「下官想提醒公子,你的客房在西边。公子你走错方向了。」
苏倾国僵住,然后朝着涂锦山所指的方向飞奔,虽然没使出轻功,但那速度也够惊人。
四个字─落、荒、而、逃。
丢脸啊!居然被这老头知道他这么大个人还会迷路。
听到背后涂锦山发出一阵窃笑,苏倾国决定明天就叫贺兰听雪把这老头好好教训一顿,最好踢去哪个鸟不生蛋的山沟里当土地公,对着石头笑个够。
溜回自己房内没多久,外面人声逐渐低落,众侍卫搜寻无果,也陆续散去。
陈六合奉了贺兰听雪之命,来看苏倾国这边有否遇险,见无异状便回去复命了。
翌日大清早,天气骤然转寒,飘起零星雪花。
没等苏倾国去找贺兰听雪,后者已先登门造访,还带来了几件质地极上等的新衣裳,自然是锦绣堂的师傅连夜赶制出来的。
他挑了其中一件浅蓝色的夹棉绸袍给苏倾国穿上。式样是现今最流行的敞领水袖,下摆刺绣了数朵淡雅的白梅,用略宽的银白衣带收紧腰身,身材线条毕现,修长矫健中带出几分少年的青涩柔韧,看得贺兰听雪眼更亮,苏矶脸更黑。
苏倾国翻看着其余的新衣裳,他不懂价钱,但件件衣衫摸上去滑贴无比,做工细腻,也知道贺兰听雪破费不少,当下道了谢让苏璇收起新衣,至于要教训涂守备之事,早抛到了脑后。
「小苏,区区几件衣服,你不用跟我客气。」贺兰听雪含笑道,下一刻似想起了什么,摘下自己腰间佩戴的紫金坠子替苏倾国挂上。
「来,这个送给你。」
小小一柄如意,下面连着块圆形小金牌,牌子中间还镌刻着一朵精致的兰花。
苏倾国皱眉。「我不喜欢穿金戴银的,俗气。」
贺兰听雪丝毫没动气。「这个紫金如意兰,是金盛开国皇帝封爵我贺兰先祖时所赐,已传了数代人。虽不是免死金牌,也相差不远,即使皇帝要拿你开刀,看见这坠子也得卖我贺兰氏族一个面子。」
他一笑后神色严肃了点。「小苏,你要明白,皇帝威严不容触犯,你昨天已经几次冒犯了皇上,要是再出什么乱子,我也不敢担保皇上会不会治你的罪。总之你留着这坠子,危急时候,说不定还能救你一命。」
昨夜他思前想后,最终觉得要在短短时日内,教眼前的小家伙学会那一套套繁文缛节,不啻痴人说梦,干脆给个护身符省事。
苏倾国心头一热。「那你没了坠子怎么办?」
「我是贺兰侯爷,金盛太祖遗训永不削藩,就凭这身分,皇帝也不敢轻易动我。」贺兰听雪朗朗笑,意气飞扬,别有番风云气势。
苏矶在旁,听了贺兰听雪这番话,知道他确实是关心府宗,对贺兰听雪的反感淡了些,对贺兰听雪还放在府宗腰上的手也就眼开眼闭。
「那多谢贺兰大哥了。」苏倾国不再推辞,心里也暗暗有了打算,绝不让皇帝有机会加害贺兰听雪。
贺兰听雪是他离开玄天府后,碰到的第一个对他呵护备至的人,他护定了。
仆役送了早点上来,贺兰听雪陪苏倾国吃了几块糕点,起身告辞。
「我得去皇上那边请安,昨晚闹了刺客,我今天要带人去四城门巡视,晚上才能回来。小苏,你没什么事就待屋里别出去,免得惹麻烦,知道吗?」
原来这么容易就成刺客了!苏倾国嘴里还咬着糕,含含糊糊点头。
贺兰听雪瞧着他,越发喜爱,真想再聊上半天,但昨晚皇帝刚到守备府便有刺客来探,他说什么也要装装样子,领兵在城中搜捕一番好向皇帝交代。当下又嘱咐苏矶和苏璇好生照看,出了屋,留下苏倾国继续与早点奋战。
边城的雪越下越大,贺兰听雪走后没多久,零星雪花已变成鹅毛飘絮,被风刮着呼呼作响。
守备府里不久便覆上层厚厚积雪,直到午后才停。不多时,竟出了太阳。
苏倾国逗小兔子玩了半天,早腻了,突发奇想。「苏璇,我们去打雪仗。」
「我不去。」看见小府宗摩拳擦掌一脸兴奋,苏璇猛摇头。
她可记得清楚,苏倾国幼时一玩起雪仗来,玄天府弟子无不大难临头,上至树顶的松鼠,下至老府宗,全都被他用雪球砸得一塌糊涂。
「我也不去。」苏矶回想起以前被苏倾国一桶雪水从头浇落的恐怖经历,眼角抽搐。
苏倾国气闷,「那我自己玩去。」
一个人来到守备府后院的大空地,这里本是个花园,冬季里群芳凋谢,几株大树掉光了树叶,光秃秃的树干挺立刺骨寒风中。白雪半寸,在脚下吱咯轻响。
他蹲下身堆着雪人,片刻,一个臃肿雪人已稍具雏形。
正玩得不亦乐乎,极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苏倾国不动声色。
脚步声的主人停在他身后几步之遥,就不再上前。
苏倾国等了好一阵,都听不到那人说话,忍不住回过头,瞪着那个一身白衣,似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男人。「喂,你看什么?」
瞪大的眼睛,明澈如两泓清泉..慕容九州岛深沉地凝望了很久,才淡淡道:「没什么。」
那还盯着他看那么久干什么?苏倾国觉得这皇帝多半脑子有病,做个鬼脸,回头继续堆雪人。
慕容九州岛又看了苏倾国一阵,突然问:「你不怕朕?」
「为什么要怕你?」苏倾国奇怪地停下手,站起身仔细端详起慕容九州岛。慕容九州岛背负着手,竟也任由苏倾国的视线到处乱瞄。
将慕容九州岛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看了个够,苏倾国才呼出口长气,笑道:「你是长得比我以前见过的人都要好看,可你也没有多出个眼睛、鼻子什么的,又不是妖怪,我为什么要怕你?」
他笑得一脸轻松,根本就没在意身前的男人是手握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
慕容九州岛脸色阴晴变幻,终是低笑:「贺兰那小子,倒是捡到宝了。」
「什么宝?」苏倾国不懂他笑什么。
慕容九州岛唇角噙笑,莫测高深,慢慢走到苏倾国面前,凝视不语。
苏倾国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睁大眼睛回瞪过去。「看什么?」
「哈哈哈..」慕容九州岛大笑,凑在苏倾国耳边低声道:「下次记得来朕屋顶偷看时,要换上夜行衣,别再穿着跟白天一样的衣服。」
苏倾国立时僵住。
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他昨晚吃完饭,没换衣服就跑去慕容九州岛的屋顶了。枉他还自以为聪明地拿袖子遮住了脸,人家看到他的衣服,想一想就知道他是谁了。
吐血!这次下山,他这府宗真够丢脸的,幸亏没带上仇若痕和楚信,不然两个师侄一定会笑破肚皮。
顶着满面黑云,苏倾国再次落荒而逃。
慕容九州岛朝着苏倾国背影消失的方向,又笑了一轮方转过身,面对不知何时悄然走近的许朝夕。
「九州岛..」许朝夕看着慕容九州岛面上微笑,有些微恍惚。「你很多年都没这么笑过了。」
「你不觉得那孩子确实很有趣么?」慕容九州岛眼里掠过丝自己都未觉察的温柔,轻声问许朝夕:「许师兄,你有没有发现,他的眼睛很像她..都那么干净..」
第五章
苏倾国接连在涂锦山和慕容九州岛面前出了大丑,当天死活不肯再去大厅用饭,好在慕容九州岛也没有再传召他。
贺兰听雪在凤叶城里巡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回府向慕容九州岛复命。
「刺客」正在府里歇着,他此行自然毫无收获,只胡乱抓了几名流浪汉子充个数,交代涂锦山拷打审问,算是交差。
慕容九州岛不动声色地拿杯盖轻撇着杯中漂来浮去的贡茶叶尖,也不点破,淡淡慰勉几句,话题一转,突然道:「离除夕还有五天,朕明天动身去剑门关,与驻边将士一同过年。贺兰,你随朕同行。」
贺兰听雪一怔后大喜过望,自慕容九州岛入住守备府,他就在琢磨着如何借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搏杀慕容九州岛。
凭他身边高手,要歼灭慕容一行虽非难事,但要事后不授人话柄,便得细加筹划。
他今天已有了打算,想将慕容九州岛引去剑门关再下手,没想到慕容九州岛居然先开了口,正中他下怀。
贺兰听雪按捺住心头窃喜,恭敬地道:「皇上体恤将士,是我朝将士天大福分。臣这就派人先行通报武将军,安排迎驾。」
慕容九州岛略一点头,细细品着茶,等贺兰听雪垂头倒退着快出大厅时,他才轻描淡写地叫住贺兰听雪:「对了,那姓苏的孩子不错,明天也带上他。」
「皇上?」贺兰听雪愕然抬头,跟慕容九州岛的视线在半空撞个正着。
男人冷冷的目光,微带讥诮,让贺兰听雪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提出半句异议,只得应了声「是」,自去关照苏倾国收拾行囊。
心底叫苦之余,又忍不住掠过一丝恨意─听说过太多慕容九州岛残害少年男女的传闻,看来,这男人也对小苏起了心。
小苏是他的,绝不容他人染指。
慕容九州岛嘴角始终噙着些微玩味,目送贺兰听雪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才把视线转到厅侧那幅绘有虎啸山河的黑檀木大屏风后。
「你说兵符已经到了贺兰小侯爷手里,可当真?」
「千真万确。」屏风后,一个男人声音吐出四字,随即不再言语。
慕容九州岛也不再追问,往背后锦墩一靠,闭目养神。
贺兰听雪属下办事极快,连夜便同慕容九州岛的随侍打点好一切。翌日天色微明,几辆马车已布置停当,停在了守备府大门口等出发。
涂锦山伺候着慕容一行用过早膳,率下人恭送慕容九州岛进了车厢,终于松口大气,悄悄抹着汗。
「小苏?」贺兰听雪一脚已经跨上车驾,却见苏倾国还拖着府里的老花匠赵伯在嘀咕。
也不知道苏倾国说了些什么,那赵伯直笑得将一口七零八落的旱烟牙都露了出来,老眼眯成两条缝,凑在苏倾国耳边窃窃私语。
苏璇和苏矶也都皱起眉头,催了好几声,苏倾国才笑嘻嘻地走过来,道:「我跟赵伯请教学问呢!」
「公子想学种花?」苏璇乜斜着眼,把苏倾国推上他三人自己的马车。鉴于苏倾国幼时曾为了抓蜻蜓,将老府宗最心爱的花圃糟蹋得一片狼藉,打死她也不信苏倾国会对花花草草产生兴趣。
「走吧!」见人已到齐,许朝夕一扬马鞭,坐骑撒蹄北上。
苏倾国三人的马车落在最后,不紧不慢跟着前边大队人马。
一路上,苏倾国都掀起了车帘朝外张望。途经条店铺林立的长街时,他眼睛倏地一亮,一迭声叫苏矶停下马车。
他下车直奔路边一间卖古玩字画的铺子「花月轩」,很快就回到车上,怀里抱了几卷画轴。
「公子买了什么?」苏璇好奇地展开其中一卷,才看个开头,「啊」一声,臊红了脸。
画卷上竟是两个赤裸男子效仿鸳鸯交颈。
她像丢烫手山芋般飞快把画轴扔回去,气道:「公子,你怎么买这么、这么下流的东西?」
「这叫春宫图,这东西好啊!赵伯说一看就懂。」苏倾国一脸无辜外加理直气壮。
「谁叫你们不肯告诉我男人跟男人怎么做的,昨晚我要问贺兰大哥,你们又在边上猛咳嗽。哼!」
苏璇满脸冷汗直往下挂。外面苏矶急呛两声,显然也被吓到,狠抽马匹,逃也似从花月轩门口疾驰离去。
有了春宫画,苏倾国对车厢里那堆美食的兴趣明显下降,坐了个把时辰的马车,居然没嚷着要吃东西,只将那几卷画翻来覆去地钻研,时不时还不客气地加上几句评语。
「这个姿势要是没扎过两年马步,肯定撑不到半炷香。嗯,这腿弯成这样子,放下来一定会麻掉..」
小祖宗,你看就看了,还非得说出来吗?苏璇一直在旁如坐针毡,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呻吟一声,钻出车厢抢过了苏矶手里的马鞭。
赶车的美差被抢走,苏矶不情不愿地把位置让给苏璇,自己刚进车厢,就被摊开的春宫图闹了个大红脸,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里放。
「你怎么了?」苏倾国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个平时木讷寡言的仆人。
「没事。」怎么觉得府宗的眼神怪怪的?苏矶猛打一个寒噤,起了浑身鸡皮疙瘩,眼观鼻、鼻观心地坐进离苏倾国最远的角落里,学老僧入定。
发现什么新奇武学或食物时,府宗通常就会露出那种眼神。他可不想自己送羊入虎口。
出得凤叶城,沿途人烟顿稀。群山雄浑苍凉,绵延起伏天地之间,山峦积雪皑皑,银亮耀目,大江湍急如白练,随山盘旋绕走,水声轰隆,放肆奔流。
车马行了数十里,到得一处地势略微平坦的江岸,许朝夕勒马,让众人歇脚小憩。
一条织功精细繁复的明黄地毯铺开岸边,慕容九州岛招呼贺兰听雪在毯上坐了。其余人忙着将携带的肉脯、糕点和果品一一奉上。
虽是在穷山恶水中跋涉,帝王家的排场依旧十足。
待专事试膳的侍人将各样食物都试过无异常,慕容九州岛这才举筷,吃了两口后忽道:「那孩子呢,怎么不见出来?」
贺兰听雪也正在纳闷,按说到了开饭的时辰,小苏早该从马车里蹦出来了。
他叫过陈六合,「去看看苏公子是不是身体不适?别是染了风寒。」
染风寒?慕容九州岛心里讥笑。那小家伙分明身手不错,哪有那么容易得病。
不过看样子,贺兰听雪似乎还不知道那小家伙身怀武艺。
他懒懒搁落银箸,端起许朝夕递来的香茗轻呷着,道:「贺兰,你可知道朕为何会离京来剑门关?」
「皇上是体恤将士戍边辛劳,亲临阵前慰军,尽享皇恩浩荡。」贺兰听雪一时吃不准慕容九州岛心思,边拍马边飞快琢磨对方发话的意图。
「贺兰,你越来越懂得说话了。」慕容九州岛似笑非笑,随即神色一冷,「朕倒是听说武阳将军这几年来行事张狂,似有反意。贺兰,你怎么看?」
贺兰听雪须臾惊出身冷汗,剑门关在金盛皇朝各边疆关隘之中,最靠近京畿。他设计取得兵符,也正是想以此号令剑门关将士挥军南下直取京畿。
可既然慕容九州岛已对武阳起了疑心,不论是武阳功高震主,还是慕容九州岛收到了什么风声,这趟剑门关之行都将没有他想象中顺利。
计划,有变。
心念电转间,他故意露出一脸惊讶,「臣与武阳将军素未谋面,但听闻武将军骁勇善战,打退狄夷数度入侵,应当对我朝忠心得很。」
慕容九州岛轻哼:「知人知面不知心,贺兰,你太轻信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