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之鹰————一世芳华

他几乎已要发疯。
他没有发疯。因为颜如玉没有死。那一刀也没有割下去。
阻止她的人是卓鹰。
卓鹰脸上的冷漠已完全不在，换上了温暖的笑容，收回了他自己的短剑。
颜如玉已经愣住，就听见卓鹰在对他们说："你们没有让我失望，你们也都不必死。"
他的声音里带着种温和的喜悦，慢慢接着道："现在我已相信你们是真的相爱。所以我不但不会阻止你们，我还要吃你们的喜酒。"
他又转向湖泊深处，对着茂密的水草，道："你澡也该洗够了，戏也该看够了。你为什么还不出来？"
水草中传出"哗"的一声水声，一个人轻轻游出来，脸上带着种讨人喜欢的微笑。当然就是丁情。
他说："我终于看出你了？"
卓鹰道："看出我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这个人真的冷酷无情，想不到你的心居然很软。"
卓鹰冷冷道："我本来就冷酷无情。"
丁情笑道："那你旁边那两个人怎么解释？"
颜如玉已经解开秦晓风的穴道。两个人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
丁情看着他们，忽然叹息："为什么世上总有那么多人，要情不要命呢？"
卓鹰道："你不是这种人。"
丁情道："你也不是。"
他们凝视着对方，眼中的神情都变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是不是他们也感染了这对夫妻的生死情怀？是不是他们的心中也都有个放不下，忘不了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的心思绝没有人能知道。
卓鹰忽然问："你为什么还不上来？你难道真的不怕冷？"
丁情不敢上来。他只是不住地摇头。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幽远而忧愁。是不是他也发现了有种悲哀的感情，不是他应该有的？
卓鹰看着他："你有心事？"
丁情点头，道："我在想小华。她在哪里？"
卓鹰道："天亮之前，你一定会看见她的。"
于是在天亮之前，丁情就看到了小华。还看到了他的剑。
这柄天下最锋利的十柄剑中的一柄，正插在颜如玉的心脏上。
小木屋中亮着一盏铜油灯，灯下的人是卓鹰和秦晓风。
他们这对二十年的老朋友，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长谈。
看得出来，秦晓风很高兴，话终于也多了一些。要做新郎的人，怎么能不高兴？
"你终于也到了成家的一天。"卓鹰的脸上带着笑。
他也很高兴。朋友的喜事，永远就好像自己的喜事一样。
"我也没想到。"秦晓风笑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她。"
卓鹰道："你们本来还是仇人，能走到一起，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秦晓风叹道："说是缘分，其实也是我一念之间。"
"哦？"
"那天晚上，我追她出去，本来是要杀了她。我追了很远，最后才略胜了她一筹。但是我不想杀女人，所以我最终放过了她。那还是我第一次放过对手。"
卓鹰道："也许就因为是你第一次放过一个人，所以你才会对她产生感情。"
秦晓风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在我放过她的时候，她本来还可以暗算我的。但她没有。"
卓鹰道："所以你就问她为什么？"
秦晓风点头："她跟我说，她也是个人，我这么样对她，她怎么能再要我的命？"
卓鹰不禁叹道："颜如玉，倒真是个难得的女人。"他拍拍秦晓风的肩，说："你以后要好好做人家丈夫。"
秦晓风的眼中出现感激的神情，问："你呢？你什么时候成家？"
卓鹰的笑容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好像又想起了丁情瑟缩着，慢慢将缎子般发亮的身体浸进冰冷的湖水中的情景。
他没有再想下去。他不敢。
他转了话："天色也不早了。你也该--"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们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女人的惊叫。
他们立刻冲出去，就看见了丁情，看见了小华，也看见了颜如玉的尸体。
所有人都怔住。
小华脸色惨白，躲在丁情怀里，混身发抖。刚才那一声惊叫，赫然就是她发出的。
颜如玉被一把利剑穿心而过，钉在一棵形状怪异的雪松上。血已经从胸口染红了一片，滴在地上，也染红了她脚下的野草。
秦晓风突然大叫一声，疯狂地扑过去，抱住她的尸体。
他绝对想不到，死也想不到。马上就要降临到他们身上的幸福和未来，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如此残酷的生离死别？
颜如玉的身体已冰冷。无论他如何呼喊，如何痛哭，死人就是死人，死人绝不会再有任何回应。
卓鹰的脸色已冷如寒冰，盯着丁情，问："怎么回事？"
丁情没有回答。
秦晓风突然从颜如玉身上拔出那柄剑，回头凶狠地看着丁情，厉声问:"这是谁的剑？"
丁情只能回答："是我的。"
剑就是情人剑。情人的剑为什么要杀人？也或者杀人的利剑为什么要叫情人？
秦晓风的手握紧："是你杀了她？"
丁情居然不否认。
秦晓风愤怒道："我要杀了你！"
"你真的认为是丁情做的？"说话的人是卓鹰。他也在看着丁情。
秦晓风道："在这里除了他，还有谁？"
卓鹰转头问丁情："你为什么不解释？"
丁情道："我无法解释。因为那的确是我的剑。而我的人也在这里。"
卓鹰道："难道人真是你杀的？"
丁情道："如果你认为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
卓鹰忽然冷笑，道："没有人会相信你。你是在找死。"
"你呢？"丁情看着他，"你也不相信我？"
卓鹰道："就算我相信，也没有用的。"
秦晓风已经将情人剑抛给了丁情。他自己用的是刀，闪亮的，极锋利的四尺薄刀。
他是勇士。就算要杀人，要报仇，用的也是公平的法子。决斗绝对算是一种公平的法子。
丁情也推开了小华。她的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丁情真的不忍心推开她。
秦晓风冷冷地看着她，道："这一场是你我的生死对决。你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
丁情道："只有一件。"
他回头看了小华一眼，道："我若死了，请你把我的女人和马送回江南，那里是她的故乡。"
"丁大哥......"小华的眼中已流出了眼泪。
秦晓风道："我一定会做到。"
他又回头望了他妻子一眼，表情悲痛而怨恨，道："我若败了，你把我和如玉合葬在先前那片湖泊边。如玉...如玉说过，她喜欢那里。"
两人都不再说话。
该说的已经说尽，剩下的就只能用刀剑，用鲜血，用生命来说。
每个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力。现在他们就要为了争夺这个权力而残杀。
他们听见卓鹰的冷笑声忽然远去。月光和星辰也仿佛被他带走了。天地间忽然变得漆黑一片，黑得绝望，黑得阴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已经来临。只要渡过这段黑暗，光明就会来临。
可是他们心中都知道，他们之中只有一个能看见今天的黎明。
是秦晓风，还是丁情？
秦晓风没有动。丁情也没有动。
他们静静地立在完全的黑暗中，就像两尊雕像。谁也没有动。谁也不敢动。
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对方，但是他们的听力就变得格外灵敏。无论谁只要一动，立刻就会暴露目标。
丁情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已经在发麻，仿佛在逐渐僵硬。但他不敢动，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上，握得手心已经沁出冷汗。
他要等，等机会。再小的机会都要等。
他知道对方也很他一样在等，说不定比他更善于等待。
但是他相信自己能等过对方。因为秦晓风现在的情绪并不如平常冷静，他现在很悲愤，他等不了多久。
就在他这样认为的时候，他忽然打了个喷涕。他有些着凉。
这个喷涕，他已把自己完全暴露给对方。
黑暗中立刻闪过一道寒光，一道仿佛要把他整个人撕裂的寒光。
秦晓风已经出手。
丁情立刻冲了过去，用尽他所有的力量，迎着寒光冲了过去，然后突然卧倒在寒光下。
　　黑暗中又闪起了剑光。
他打喷涕时，就同时在拔剑。卧倒时，剑已拔出。
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刺中了对方。有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衣服上。
这一瞬间之后，一切又归于死寂。
丁情还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有一把冰冷的刀锋刺在他身上。
他现在只能等。
天还是那样黑，周围还是那样静。两个人还是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一直到黎明从东方升起。
一个人忽然倒下来，就倒在丁情的旁边，发出声痛苦的呻吟。
直到这时丁情才知道，他和秦晓风之间的距离有多近，近得他一想起来，就要全身冒冷汗。
秦晓风当然也没想到。
等他发现丁情的时候，丁情已经突然跃起，扑到他身上，死死地压住了他。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浸湿。
他想反抗，却已没有力量。他挨丁情的那一剑很不轻。
他认命地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丁情没有动手。反而放开了他，吃力地站起来。
秦晓风对他喊："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丁情道："因为你不该死。我从不杀不该死的人。"
他的全身都快要虚脱。连日来的饥渴和疲劳，从没有消尽过。直到现在，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
小华已经跑过来，扶着他。两个人一起往前走。
并没有走多远，他们又看见了卓鹰。
任何时候，你看见卓鹰，他身上都有两样东西会吸引你：他的白袍永远笔直而干净；他的脸永远带着种平静冷漠的表情。
他对丁情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取胜。"
丁情问："为什么？"
"我看过你的剑法。我也知道秦晓风的刀法。"卓鹰道，"秦晓风的神箭也许无人能及，但刀法他却一定胜不过你的剑法。世上能胜过你的剑法的人已不多。"
丁情道："你当然也知道我不会杀秦晓风，所以你才会放心地走？"
卓鹰道："秦晓风是我的兄弟，你也是我的朋友。我只有走。"
丁情已不关心其它的，他问："蓝云母峰在哪里？"
他举目四望，天山山脉连绵起伏，峰峦迭起。每一座都带着种雄伟的气势，和神秘的美丽。
"哪一座才是蓝云母峰？"
卓鹰问："你那么想见那位圣峰上的剑客？"
"我很想。"
"你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
卓鹰道："我的恩师三个月前已经离开了蓝云母峰，去了中原。"
"他走了？"丁情显得很失望。
卓鹰道："他有个从未蒙面的儿子。他当然会有去找他的一天。"
"来都来了，我还是想去看看那座山峰。"
卓鹰冷冷道："就算你要走，也该先给我一个交代。"
丁情问："什么交代？"
卓鹰道："我朋友的妻子被杀，你应该明白是什么交代。"
丁情道："我不明白。"
卓鹰忽然冷笑："你明白。你比任何人--。"
丁情的脸上突然出现震惊恐惧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见了地狱的恶鬼爬出来。
卓鹰的话也在这时候停顿，就好像突然被一把刀割断了一样。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一只风筝。
金黄色的财神老爷风筝，脸上带着种诡异笑容的表情，从重山叠峰中飞起来。
"金财神！"卓鹰的眉皱起来。
金财神一出，杀手群集！
卓鹰忍不住道："金财神来天山干什么？"
丁情道："是来找我的。"
"你惹上了金财神？"
丁情点头，道："我杀了他儿子。"
卓鹰睁大眼看着他，说："你疯了。"
"我没疯。"
卓鹰道："但是你杀错了人。"
丁情道："我杀过人，但是我从没有杀错过人。"
卓鹰道："你明知道杀了金财神的儿子，你就算上天入地，也难逃一死。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丁情道："因为他该杀。他是个畜生！"
他的声音中又充满愤怒，道："就算杀了他我也要死，杀了他我就要下地狱，进油锅，我还是要杀了他。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要他的命。"
卓鹰叹息道："所以你现在也等于没有命了。"
丁情笑了，笑得很凄凉："若是还有命，我又怎么会逃进这片‘死亡之海'？"
卓鹰到现在才似乎明白，为什么丁情总是一副随遇而安，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追求的样子。
他的心并不是宁静，而是已没有活力。
丁情忽然握住卓鹰的手，道："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卓鹰道："我知道你想求我什么。"他看了小华一眼，道："你想求我照顾你的女人。你好放心地去死。"
丁情道："我欠你的，已经还不清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再让我欠一点。"
卓鹰道："如果你死了，我会去给你收尸的。"
于是，丁情走了。只带着他的剑再次逃亡。
七天。七天后，卓鹰要出发，去替丁情收尸。
小华要跟着去，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去。
她说："你要找的是我的丈夫，我怎么能不去？"
卓鹰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墨】
第十一章，丁情的真正身份。
小华好像很奇怪他问的话，道："我是什么人？我叫小华。"
卓鹰冷冷道："你不是普通的女人。你也杀过人。"
小华好像怔住："你在说什么？"
卓鹰道："不要在我面前说慌。我知道颜如玉不是丁情杀的。丁情没有否认，是为了要替一个人掩饰。"他看着她，说："他要掩饰的人就是你。"
小华的脸色在发白，惨白。
卓鹰道："你杀了我朋友的妻子，你知道为什么你现在还活着吗？"
小华道："为..为什么......"
卓鹰道："因为你也是我朋友的妻子。我在等丁情给我的交代。"他淡淡接着道："你最好不要再搞什么鬼，否则你会后悔。"
小华看着他的背影离开，眼中的害怕和畏缩立刻消失，换上了一种阴狠的笑容。
她喃喃道："搞鬼的人不是我，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只不过到时候，后悔的人一定会是你。"
大漠中忽然起了一场大风暴。这场风暴就像恶梦般让每一个经历过的人，都终身难忘。
风暴过后，沙漠中来了三个瞎子。
三个眼珠都被挖去了，眼眶空洞而恐怖的瞎子。他们每人都抱着一把三弦，一路拉着曲子，走进了大漠。
他们拉的竟然是哀乐！
没有人喜欢听哀乐。可是这三个瞎子要你听的时候，你想不听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