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
八月十五的武林大会,陈敬岳第一次看到林冠慈的时候,心里就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一定要去结识他,一定要让他知道我,一定要让他眼睛里有我!不管用什麽样的方法!
但结识他,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陈敬岳和林冠慈之间,是比陈敬岳家後山里那条断魂涧还要深的无底鸿沟。
林冠慈是当今武林的第一人,现任的武林盟主,有无数的人仰望著他,无数的人在渴望著他的垂青,哪怕只是简单的一瞥。
而陈敬岳只是一个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武林後辈。如果说有什麽特异之处的话,那就是他实在是太年轻,年轻的心像一团燃烧正炽的炭火,能随时把血液加热至沸腾。
但是武林里的热血青年不知凡几,凭什麽你的热情就一定能够得到报偿?你的梦想就应该实现,而别人的就活该被埋葬?
所以当陈敬岳在师门里发下宏愿,一定要结识林冠慈,而且还要成为他的知己、他最亲密的朋友的时候,立时引来了师兄弟们的哄笑。大师兄甚至还拍著他的肩膀说:"小陈,到今天我才发现你真是个有理想的人。"不过兄弟们素来和睦,笑归笑,却并不带有恶意,只是觉得他过於异想天开了而已。
但是这些嘲笑和规劝,就像吹过火焰山的一缕微风一样,根本动摇不了他的决心。陈敬岳的师傅,是一个和善的老人。他捻著胡子思虑再三之後,决定放任徒弟去追求他的梦想。并不是他觉得陈敬岳的梦想有实现的可能,而是他认为,碰过这次壁之後,这个年少懵懂的小徒弟肯定能学会不少东西。再说,即便是闭门羹,只要是林冠慈给的,多吃几次也不会有坏处。
师傅一点头,师门里又是一片哗然。
"那小子昏了头了,难道师傅您老人家也糊涂了不成?"
但是喧闹了一阵之後,也就平静下来了。因为大家一致同意,林冠慈值得任何人为他狂热。
那麽,这个惹得人发昏的林冠慈,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物?
其实,三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他的名声,是在与乐土教的决战中获得的。
乐土教是十年前於西南崛起的一个魔教。他们本来只是偏安一隅的一个小教派,虽然并不是什麽乐善好施的组织,但是也并无大恶。但是不知从什麽时候起,教中的药师掌握了利用几种植物制作一系列带有魔性的丹药的方法。第一种是乾阳丹,连续服用之後可以让人功力大增;另一种是缠绵意,能够控制人的欲念,诱人为其所用;而最狠毒的一种,就是驱鬼符,能够麻痹人的神经,使人心智全失,成为牛马猪狗一样任人驱遣的活死人。
掌握了这种诡异的力量之後,乐土教的野心也随之膨胀,逐渐向东向北扩张,俨然显示出了一统天下的野心。
但他们的邪恶和残暴,也引起了百姓和武林豪杰的愤怒。有不少仁人志士,想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想要为天下除去这一个公害,但结果总是徒然。有的人野心勃勃,加入其中,妄图利用乾阳丹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有的人意志软弱,被他们用缠绵意所诱惑,虽然心有不甘,但只好苟且偷生;有的人意志坚定,但却不小心落入陷阱,被他们用驱鬼符炼制成了"人牲",从事最污秽鄙贱的工作。也有具备了大智慧、大勇气的人,以生命为代价奋力一击,使他们遭受重创。但是英雄尸骨未寒,他们却又像恶草一样重新漫卷而来。
一时之间,天下惶惶,日月无光。
但是武林豪杰却不愿束手待毙,三年前,当乐土教再一次向中原武林挑衅的时候,武林中的硕果仅存的几个门派,各自选出了自己最优秀的弟子前去应战。明知此去可能再难回转,这些人仍然慷慨赴难。临行之前,家人甚至为他们准备了白布和寿衣。
但是战果却出乎意料。乐土教在此一役中元气大伤,甚至还损失了两个药师。中原武林虽然也损兵折将,却首次大获全胜,并重新树立了勇气和信心。
这些都要归功於一个人,林冠慈。
开战之初,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是毛遂自荐投入到反击乐土教的队中的。他并不是名门之後,甚至,他连门派都不算有,只说是自幼随师傅隐居在山中,随意学得一些拳脚。有长者劝他不要枉费性命,但他执意要加入,大家看他志向坚定,叹息过後,也就默许了。
谁知,与乐土教交手之後不久,林冠慈即表现出了惊人的武功、智慧和毅力,更难得的是他的镇定和冷静。几个回合下来,林冠慈就成为了这一批年轻人的领袖,众人在他的带领下终於遏止住了乐土教的疯狂膨胀。
这一役,也使林冠慈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希望和偶像。一年之後,他理所应当地被推举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以武林盟主的身份来说,他二十几岁的年纪委实显得太过年轻了,但是众望所归之下,绝少有人持有异议。一来是因为他的武功确实深不可测,据传甚至连年过百岁、修炼了整整有九十多年的了因大师内力上都要输给他一筹;二来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成为武林盟主更多的意味著责任、危险和牺牲,而不是利益、权力和荣耀,因此来抢夺的人当然就更少了。
在世人眼中,林冠慈就是这麽一个光芒耀眼、众望所归、肩负著救世重任的大英雄。
而陈敬岳,只不过是武林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个小门派"柴门"里面的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徒弟,平日最大的兴趣无非是如何改善夥食,最擅长的事情莫过於砍柴、摸鱼、掏鸟蛋、抓兔子。
就是这麽样一个无名之辈,不,连无名之辈也算不上,因为他在武林里根本没有"辈分"可言;好吧,就是这麽一个微尘一样的小人物,要怎麽样才能结识林冠慈并赢得他的友情和尊重呢?这真是陈敬岳十九年的生命中遇到的最重大的问题。
怎样才能使林冠慈认识自己?
比武论剑吗?大概连半招都走不过。
请人引荐?恐怕连师傅柴民安都不具备被引荐给林冠慈的资格。他老人家虽然是个善良忠厚的人,在战乱荒年的时候收留了许多孤儿在身边,武功却实在稀松平常。
毛遂自荐去给林冠慈当随从?这更是异想天开了。他身边的"风"、"卷"、"云"、"舒"四位随扈哪位不是要武功有武功、要计谋有计谋的人尖子,陈敬岳这样的,连倒夜壶的资格都没有。
怎麽办?想了半天,陈敬岳决定采取一个最笨但却也最直接的方法:跟著!
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整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多晃几次,总能混个脸熟吧。脸熟之後,再多晃几次,总能说上句话吧。说上话之後,以林冠慈的风度和涵养,总不好意思再拿他当陌生人。再然後......
"嘿嘿嘿......"想著想著,陈敬岳不禁笑出了声。混不觉自己已经在大门口的石墩上从傍晚一直坐到了深夜。
第二天,陈敬岳就搜刮尽了师兄弟们的积蓄,连小八藏在鞋壳里的铜板都没放过,然後辞别了师傅,去追寻他的理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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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林冠慈真正意识到陈敬岳的存在,已经是半年之後的事情了。
不是陈敬岳追得不够紧,而是行动能力委实相差太远、太远了。林冠慈为了联络武林同道对付乐土教,一直是行踪不定,四处奔波。有些行止是能够袒露在众人面前的,有些却必须暗中行事,丝毫不能泄露消息。陈敬岳哪里知道这些,经常是追著追著就追丢了。没有林冠慈消息的时候,只能四处游走,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有时有幸能够打听到林冠慈的下出,等陈敬岳赶到的时候,林冠慈往往早就已经离开了。所以头几个月里,陈敬岳别说混个脸熟了,甚至连林冠慈的衣角都很难见到。
幸而陈敬岳天性乐观,即便偶尔也会意气消沈,但是不消两三个时辰,就又重新振作起来。没有林冠慈音讯的时候,他就给人家打打零工,挣点路费。晚上闲来无事,就拼命琢磨师傅教授过的轻功诀窍。别的功夫可以先放在一边,轻功是绝不能落下的。琢磨来琢磨去,再加上白天追踪林冠慈时的练习,陈敬岳的轻功居然高明了不少。
世人都说"穷家富路",意思就是在路上花的钱往往比居家过日子要多,尤其当你不想在路上受罪的时候。陈敬岳没有钱,只得多吃点苦。他买不起马,住不起店,走路只靠两脚,住宿就在破庙、农家的牲口棚、甚至树林的草窠子里解决。小半年下来,陈敬岳脸颊凹进,颧骨突出,脸黑得像锅底,草鞋穿飞了无数双,脚底的茧子有半寸厚,整个人宛如野人一般。
幸而心中有所牵系,再苦也不觉得是苦。不然这种日子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
到了年底的时候,事情终於有了转机。虽然武林危机重重,各位大侠年总是还要过的。林冠慈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再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是忙著拜会各位武林耆宿,联络各门派之间的感情。林冠慈在众人面前露面的机会一旦增多,就给了陈敬岳可乘之机。所以进入腊月以来,林冠慈和他的随身侍从林舒,总能够看见一个穿著老黑皮棉袄,憨头憨脑的家夥在他们身边晃来晃去。只要林冠慈一往他那边看,他就立马送上来一个大大的笑容。脸那麽黑,牙却又白,眼睛贼亮贼亮的,这笑容看起来分外扎眼。
一开始,林冠慈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礼貌地牵动嘴角,微笑致意。不是因为有好感,而是作为武林盟主,理应有这种平易近人的风范。但碰面的次数多了,林冠慈就不免疑惑起来,这个人是我认识的吗?难道是从哪里隐居出山、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一疑惑,就不免多看他两眼;一看之下,陈敬岳的笑容就更扎眼了。
陈敬岳的出现,早就引起了林舒的不满。一开始他以为陈敬岳是刺客或者密探。林风、林卷、林云都被派出去了,只有林舒留在林冠慈身边,因此他格外警醒,生怕出现差池。不过很快这种可能性就被排除了,因为刺客和密探不会这麽毫无防备、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晃,也不会用那麽恶心的眼光看著林冠慈;而且如果是刺客的话,再怎麽隐藏,身上也一定会有杀气泄露。反观陈敬岳,他身上确实也在四处冒气──傻气。
即便知道了他不是刺客或者密探,有好几次林舒也恨不得掏出暗器来给他钻几个透明窟窿,因为他那种不顾死活往林冠慈身边凑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恨了。
林舒也和林冠慈说了好几次要想办法赶他走,林冠慈却不让他那麽做,说是怕冷了武林後辈的心。不用特别地去理会他,他倦了自会离开。以前有许多人不就是这样的吗?林舒听了这话,虽然觉得被当成有逢鸡蛋盯著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也只得罢了。
於是,陈敬岳伟大计划的第一步──混个脸熟,总算达到了。
终於能够追赶得上林冠慈的脚步、时不时在他眼皮低下晃一晃了,陈敬岳又开始雄心勃勃地进行下一步计划:和他说上几句话。
第一句话很重要,当然要挑气氛好的时候。林冠慈赶路的时候是不能硬凑上去的,他怕林舒会把自己一脚踢开;请客吃饭的时候,也不行,自己这个样子跑上去,会被人家当成专门赶饭茬儿讨吃喝的乞丐;切磋武艺的时候,更不行,那种凭真功夫说话的场合,哪有陈敬岳露脸的机会?
左思右想,一筹莫展。一边发愁一边继续跟著走,一走就走到了林冠慈的家乡星斗山脚下。
二月里,家家户户都忙著准备春耕,林冠慈却闲了下来,在山脚下他的居处闭门谢客,似乎是想好好休整一段时间。虽然身为武林盟主,林冠慈的生活却十分简朴,他的家不是什麽豪门大宅,只是一处小小的清幽院落。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院落,却是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圣地。知道林冠慈性喜清净,且一年来连续奔忙,确实需要好好休息,所以虽然人人都对这里心存向往,但是却没有人敢来冒昧打扰。
陈敬岳当然也不敢。所以他还是老办法:等。
也不敢靠得太近,就时不时的在院门外五十步的地方转上几圈,或者暗地里爬到对面的缓坡上往院子里眺望一下。望也不敢望太久,因为不想被当成偷师学艺的小贼,这是武林里最不耻的行径。
转了几天,就发现了一个规律,林冠慈每天黄昏的时候,都要独自到西边不远的林中小路上去散散步。陈敬岳突然就有了计较,想等到林冠慈散步的时候上去跟他问声好。就只问声好,绝不会打扰他的清净。
计议已订,陈敬岳就开始准备起来。选了一个晴朗的天气,起了个大早,到附近的集镇上,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刮了脸,修了鬓,头发梳得光溜溜,又买了一套里外全新的衣服换上,脚上也由草鞋片子换成了云边镶口的新布鞋。
打扮一新之後,陈敬岳站在剃头挑子上的铜镜前左照右照,直到修面师傅实在不耐烦了请他走人为止。陈敬岳天生有一幅好相貌,以前被别人夸奖的时候他并不在意,现在却十分庆幸爹娘没有把自己生成丑八怪。他相信林冠慈绝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又觉得最好还是好看一点,这样站在林冠慈面前的时候才不会玷污了他的眼睛。
终於收拾得满意了,陈敬岳於午後来到了林冠慈门外,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等著。怕把衣服弄皱了,他也不敢找地方坐下。一直站著实在有点傻,打算来回走几步,却想起来因为没钱,午饭只吃了两个白菜馅儿的包子,来回走动的话就会饿得很快,饿倒不要紧,到关键时候肚子如果恰好咕咕叫起来那就糟糕了,於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虽然是晴天,太阳明晃晃的,但毕竟还未出二月,站久了就觉得背上冷飕飕的。没奈何,只得运用起了内力修为的法门,靠运转真气来取暖。
从午後直到黄昏,陈敬岳站得脚跟都有点痛了,紧盯著院门的眼也有点发花,终於,就像做梦一样,小院的门从里边打开了,林冠慈走了出来!
林冠慈一向简朴,此时虽然天气寒冷,也只是一身素淡的青衣,头发用同色布带束起。这身装束简单到了极点,但整个人看起来却如清空朗月一般蕴含光华,摄人魂魄。
眼看林冠慈往树林那边缓步而去了,陈敬岳想要快走两步跟上,腿肚子却不知是站久了还是过於紧张所致,居然有点不听使唤起来。
暗骂自己没用,蹲下去揉了揉腿肚子,然後站起来踉踉跄跄就往树林那边跑去。
刚往前跑了几步,突然只觉一股大力揪住了自己的领子,陈敬岳一心只在林冠慈身上,根本没有防备,因此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揪到一棵大树後边去了。刚开口要骂,就见一个黑衣人从背後绕到了面前,拼命打手势让他噤声。陈敬岳迷迷糊糊地不知就里,被这种神秘的气氛给唬住了,也就当真收声,瞪大眼睛打著手势问那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黑衣人的脸也用黑布包了起来,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他东张西望,确定四周无人之後,才压低声音问道:"你是陈敬岳?"
陈敬岳点点头。
"柴门的弟子?"
再点头。
"听说你从去年中秋开始,已经跟了林大侠一百八十一天?"
"你是怎麽知道的?"陈敬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个人怎麽知道得这麽清楚?自己也只是大概记得出门已经半年,却没有这麽一天一天地精确计算过日子。
眼睛里只有林冠慈的他并不知道他的"英雄事迹"早就在江湖上流传开来了,有的人甚至还在他身上押上了大笔花红,赌他最後是自己跟不下去溜掉,还是被林冠慈的随从给"请走"。
"你别管我怎麽知道的,你就说是不是吧!"那个人有点不耐烦。
"是又怎麽样?"
"你明天别跟了,赶快收拾东西回家!"
"为什麽?你凭什麽要我回去?"陈敬岳看这个人越来越霸道,也有点生气了。
"你别管!你只管回去就好!"
"我干嘛要听你的?我是决计不会回去的!"
"你怎麽能这样?"那人一听就急了,"去年我也才跟了一百七十八天,你凭什麽要跟这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