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岳虽然被疼痛折磨得心神恍惚,但对这一切却并非没有知觉。只觉毒针去後,身上便是一轻,但後心那个温热的手掌并没有离去,而是源源不断地将温煦和暖的气息徐徐输入自己体内,气息所到之处,痛楚便蓦然减轻了不少。
林冠慈看到陈敬岳的神色渐渐舒展开了,才把他轻轻放在地上,回转身看视林舒。林舒只一味昏沈,人事不知。他身上中的毒比陈敬岳不知棘手了多少倍,虽然乐土教只是想以他拖住林冠慈,并不想立时要他性命,但如果再稍有拖延,林舒只怕便是要废了!
当务之急,便是要找一个稳妥的地方,在乐土教再次袭来之前,将林舒体内的毒吸出。到底去哪里合适呢?林冠慈皱起了眉。
抱起了林舒,极目四望。正踌躇的时候,感觉袍袖被拉了拉,陈敬岳不知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蹲在他的脚边。见林冠慈低头,伸手往一个所在指了指。那是陈敬岳来时的方向,林冠慈目力非凡,夜色里清楚地看到那边有一处高塔,稍一思索,随即向陈敬岳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陈敬岳。
陈敬岳见他这次居然没有抬头就走,而是有意等著自己,不由力气大增,顾不得身上疼痛,捡起地上散落的包裹、水囊,想了一想,又从尸首上解下两个水囊,然後一瘸一拐地向林冠慈跑过去。
快到林冠慈身边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回头指了指那几个被封了穴道,尚在苟延残喘的乐土教教众:"他们,要不要......"说著以手为刃在颈子里比划了一下。不是陈敬岳狠毒,只是如要留下他们的性命,他们很可能会向乐土教传信招来更多的敌人。
"一刻锺。"林冠慈说完即刻转身走去。陈敬岳急忙跟上。在後边琢磨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林冠慈点了他们的死穴,不消一刻锺,那几个人就会一命呜呼。
他在说著"一刻锺"的时候,不自禁又皱起了眉。即便是经历了那麽多腥风血雨,还是不能习惯杀戮麽?
这一瞬间,陈敬岳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窥透了林冠慈的内心,不由从心中涌上一股深深的怜惜。他,一个连三脚猫都不如的小混混,居然对天下第一的林冠慈深怀怜惜?旁人如若知道了,肯定会笑掉大牙。但是陈敬岳确实就是这麽想的。
陈敬岳本来轻功就与林冠慈相差太远,加上又是中毒、又是受伤,速度更大打折扣。走了几步,林冠慈索性回转身,一手抱著林舒,一手托在陈敬岳腋下,似乎只是几个掠步,还没有等陈敬岳仔细回味,就已经到了废塔顶端。
在这废塔之上,四周有什麽动静一望即可知晓,又易守难攻,在眼下火烧眉毛的境况下,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疗毒的所在了。
林冠慈将林舒放在地上,转身望著陈敬岳:"我要替他驱毒,只好有劳陈少侠替我把关。"
陈敬岳深知自己责任的重大,平日浑浑噩噩惯了,此时却深恨自己为什麽没有习得一身好武功。但还是慎重点头:"好!"
"你去下面那一层把关。切记,无论有什麽动静,只要我不唤你,你就不要上来,也不要往此间窥望,可否?"
陈敬岳不知道他为何要特意做此嘱托,但是只要林冠慈吩咐的,他都愿听从。当下又大力点头应承。
林冠慈微微点头,在林舒身边盘膝坐下,闭起了眼睛。
陈敬岳见此情景,随即转身要往下一层去望风。突然想起来什麽,又折回来,从包裹中掏出一只熟鸡、一包牛肉,又从背後解下水囊,放在林冠慈脚边,方蹒跚著去了。
熟鸡和牛肉是为"狐大仙"准备的祭礼,本为掩人耳目所用,现在却在此派上了用场。这些东西一直背在身後,所以陈敬岳中毒针的时候,并没有被污染。水囊也是陈敬岳随身带来的。
听到陈敬岳蹒跚的步音,林冠慈睁开了眼睛,注视著他的背影。这一瞬间林冠慈眼神中的暖意,陈敬岳并没有看见。
到了下面那一层,陈敬岳随即瘫软在地上。摸出另一个水囊,犹豫了一下,还是拔开塞子啜饮了一大口。这个水囊是从乐土教的人身上摸来的,也不知有毒无毒。管他呢,那些家夥总不至於把毒药当糖水喝吧。
虽然这样想,心里终究还是惴惴。喝了一口之後,停了一会,肚子并没有疼痛的感觉,方才放下心来。
又摸出中午吃剩下的、包了塞在胸前的牛肉和大饼,点了蜡烛看时──那蜡烛本来也是为"狐大仙"准备的,只见最外层的大饼泛著磷磷的蓝光,显然是染了毒了。下边的牛肉却好好的无事。扔掉了大饼,将牛肉塞了几块到嘴里。方才那一番折腾,消耗了太多体力。
正咀嚼著牛肉的时候,突然心里一惊,忙翻身吹熄了烛火,暗骂自己真是个傻蛋,这时候点灯不是招人来麽?
拖著快要散了架的身躯,从窗口向外眺望,四周仍旧是一片沈寂,一丝声息也无。看了半天,终於放下心来,复又坐下,吃了两片牛肉,仍去趴在窗口四处观看,一边留神听著楼上的动静。听了半天,却一毫声息也无。
看著看著,不由觉得昏沈起来。虽然极力不让自己睡倒,但仍然克制不住地上下眼皮打架。
突然,从楼上传来的声响,令陈敬岳悚然惊起。
那是牙齿打颤的声音。静夜里悄无声息,因此这种牙齿的敲击声听起来尤其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终於渐渐弱下去,但蓦然,又有低低的嘶哑的声音传来,陈敬岳仔细去听,却是林舒:"盟、盟主,你何苦如此!林舒宁愿身死,你莫要中了乐土教的诡计!放手、放手──"声音嘎然而止,却好像是被点了哑穴。
随後传来轻轻的击打声,似是林冠慈在用巧劲疏通林舒周身大穴。
是驱毒到了紧要关头了麽,陈敬岳心中只觉得七上八下,恨不得立时跳起来上楼去看看,但是想起自己对林冠慈的诺言,又拼命按捺住了。
他在做什麽?难道是为林舒推宫换血?难道是用尽毕生内力替他化毒?要是如此,那岂不是等於拿自己的命去换林舒的命?
越想越是心惊,夜半天气寒冷,陈敬岳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凝神再听,楼上却再无动静。越是寂静无声,陈敬岳越是焦灼不堪。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脚步声慢慢响起。一步、两步,却是慢慢往下层走来。
陈敬岳霍然起立,迎过去看时,那一步一步挪下来的,却是林舒。
陈敬岳的心紧紧拧了一下:"他、他怎麽样了?"
"没有事。不用担心。"林舒虽这样说,眼睛却避开了陈敬岳的凝注。
陈敬岳绕开他要往顶层走,却被林舒拦住,厉声道:"不要去!"陈敬岳一愣,林舒虽然素来喜欢嘲弄他,这麽凌厉的口气,却还是头一次。
林舒看著他错愕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语气变的和软了些:"不要去。盟主......,刚才帮我驱毒,却把毒素吸入了自己体内,现在正运功驱除,不能稍有打扰,我们还是在这里安心等待吧。"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要解释些什麽,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陈敬岳虽然忧心如焚,但却不敢真的上去打扰。眼看林舒摇摇欲坠,只得上来搀扶,让他靠在墙边坐下。
"你,没事吧?"这时候才想起来问候林舒,陈敬岳不由心下感到惭愧。
"还好。"林舒将头靠在墙上,似乎被抽空了精血一般毫无生气。"这次多亏了你了。你不去苍山房真是可惜了。"说实在的,林舒真没想到他居然会跟到这里,说不佩服那是假的。
苍山房是中原武林的消息集散地,苍山房主手下收罗了一大批擅长轻功、易容和追踪的能人异士。林舒这句话,乃是对陈敬岳善意的调侃。
陈敬岳此时哪有心思听笑话,当下没有做声,只把水囊递了过去。
一时林舒也没有精神再和他说话,喝了水之後,喘息了一会,随即盘腿静坐吐纳起来。
陈敬岳却再难安宁下来,一边从窗口留意著外边的情形,一边凝神听著楼上的动静。但偏偏除了风声之外,就再听不到别的声息。
天,渐渐亮了起来。
林舒打坐将息了大半夜,又吃了些东西,精神恢复了大半。
陈敬岳只是静默不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突然,从顶层传来了轻微的声响。陈敬岳听到後立时从地上跳起,不啻听到仙乐一样激动不已,急忙抬头向上看,却见林冠慈从楼上缓步走下。
陈敬岳看到林冠慈好好的走下来,不禁欣喜若狂,几步抢到了楼梯口,待到在晨光里看清他的模样,突然就愣住了。
那是林冠慈,却不是林冠慈的脸,而是一张陌生的、僵硬的、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的面孔。
陈敬岳闯荡江湖这麽久,当然听说过那种叫做人皮面具的东西,但是乍一看见林冠慈易容,还是觉得有些吃惊。是不想再被乐土教纠缠吧?想到这里,陈敬岳也就释然了。
倒是林舒,不知为何,在一边黯然地下了头。
"你、你...... 林盟主,你还好吧?"陈敬岳满心关切,问出的话来却中规中矩。
"我很好。"林冠慈微微点头,声音沙哑干涩,听得陈敬岳心中一顿。"有一事还要麻烦陈少侠。"
"好!"陈敬岳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想请你到镇上买两匹骆驼、干粮和水,我们必须即刻登程。"
"可是风还没有停啊!"陈敬岳担忧道,这时候穿越沙漠是很危险的,容易迷失方向不说,还很容易碰上流沙。
"时间紧迫,只能如此。"
"那......,买三匹骆驼好不好?"陈敬岳明知林冠慈不会应允,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商量。
"听我说。"林冠慈将一只手扶到陈敬岳的肩上,虽然那只手深藏在袍袖中,陈敬岳还是浑身一颤。这是他和林冠慈的第一次身体接触。
"小兄弟的盛意,冠慈铭刻在心。但是,此去路途险恶,不比平日,你还是留在镇上,等我们回来与你汇合。"
"真的吗?"陈敬岳蓦然睁大了眼睛望著林舒,黑黑的眼瞳里满是惊喜,"你真的会、会、会,回来找我?"吃惊太过,竟然口吃了起来。
"嗯!"林冠慈点头,虽然脸被面具挡著看不真切,但眼神却清明澄澈。
"好!我等你!我会一直等,等多久都不怕!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啊!"陈敬岳虽然这半年多来闯荡江湖,成熟了不少,但这几句真情流露的话,却还是显得孩子气十足。
林冠慈似是轻轻笑了一下,居然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摸了摸陈敬岳的头。陈敬岳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待遇,一时呆住了。
"咳、咳,天色不早了,是不是......"林舒在旁边提醒到。
"我去!我马上去!"陈敬岳似从梦中惊醒,转身就走。
却又被林舒拉住衣袖,给他简单做了一下装扮。陈敬岳虽然不是乐土教的目标,但是这多半年来他一直跟在林冠慈身後乱转,恐怕多多少少也是个武林名人了。
眼看陈敬岳走得远了,林舒沈默半晌,黯然向林冠慈道:"盟主,是我拖累你了。"原来林舒所中之毒十分繁杂,不但会回溯向为他驱毒之人,而且如果假以时日,慢慢驱除,问题不大。但林冠慈一夜之内,不但将林舒体内毒素尽数吸出,又自己运功逼毒,尽管内力浑厚,此时也元气大伤。
"你我无须说这样的话。"林冠慈依旧是再平静不过的口气。
林舒无语。他知道,隔著一定的距离看,林冠慈就像疏空朗月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但是对於身边的人来说,他却像是三月的暖风。当然,林舒也知道,要站到他身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刚才那个皮糙肉厚、不顾死活的家夥,好像已经做到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林舒望著远处的那个小黑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陈敬岳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偷偷跟在林冠慈身後上路。不是他害怕路途艰险,也不是害怕乐土教追杀,而是怕成为林冠慈的累赘。连林舒那样的身手,都被乐土教毒害至此,需要林冠慈殚精竭虑来救治,自己那点功夫,还不是一上手就交代了?交代了不要紧,自己今後就再也不能追随他了。
等待对於陈敬岳来说不是难事,因为有许多事情可以琢磨。
他拍了我的肩膀。陈敬岳心里美滋滋的。
还被像小孩子一样揉脑袋。陈敬岳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又咧开嘴傻笑起来。
他说让我等他,一定会回来找我。陈敬岳满怀希望。
有了这个承诺,即便不步步追随,心里也不那麽空落落的了。
一天、t两天......
干等著也不是办法,陈敬岳索性在镇上找了个活干──到那个牛肉汤馆屠狗、杀羊、宰牛。他的那些功夫,杀人不灵光,宰牛却绰绰有余。活不辛苦,运气好的话还能分到下水吃。美中不足的是每天收工都一身腥臭,回得店来少不得要洗刷一番。其实他并不是那麽爱干净的人,只是怕万一哪天林冠慈回来冲撞了他。
是,他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回来,陈敬岳这样坚信。他从来不让自己担心,似乎一旦有那种对危险的设想,危险就会真的来临。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无论是行走,还是等待,他都甘之如饴,因为他就在前面。
林冠慈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四月初二,陈敬岳怀揣了一副煮熟了的羊肠,手里拿著两张大饼,打算回到客店的小屋里,解决了晚餐就到灶上烧锅热水好好洗洗。今天下午连宰了两只羊、一头牛,汗臭和血腥气让陈敬岳自己都觉得有些冲得慌了。
推开小屋的门,刚迈进去一条腿,整个人就僵住了。
屋子力赫然站著一个人,虽然嘴唇干裂,满面风尘,微笑却依然如清泉般莹洁。
陈敬岳突然觉得身子不听使唤了,一条腿想一步迈过去走到那人身边,另一条腿却想立马找个水坑一头扎进去。
最终还是抵挡不住那笑容的诱惑。一边梦游一般的小步向前挪,一边嗫嚅道:"你、你、你回来了?那个,你的事情都办完了吧......我、我、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我今天宰了两只羊、一头牛。哦,我到那个牛肉汤馆找活干了。一头牛十个钱,一个羊八个钱。我,这个,我身上煞气得很......"
越说越是词不达意,陈敬岳真恨自己的嘴巴不争气,恨不得就手抽两下才好。虽然惭愧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林冠慈身上。
"一切都好。"林冠慈回答得很简短。
"那现在我们要往哪里去?"陈敬岳一双殷切的眼睛直看到林冠慈眼睛里。
"我和林舒须即刻起程向南。"e
"我也去!"这句话几乎成了陈敬岳的口头禅。
一听这话,林冠慈的眼睛里又盈满笑意:"我还有另外一事相托。"
陈敬岳马上有点泄气了,想了想,还是咬著嘴唇使劲点头。
林冠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请你尽快把它交给林风。"
於是,第二天,陈敬岳又开始了行走。与以往单纯的执著不同,陈敬岳这次是怀著喜忧掺半的心情上路的,忧的是匆匆一面之後,他又很长时间见不到林冠慈了;喜的是,他知道,他已经获得了林冠慈的信任。
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走近了他。这是二十年来在陈敬岳生命里发生的最神奇的事情。是因为自己在废城的舍身相救吗?陈敬岳认为那个事件并不是主要原因。必定还有更深、更深的缘由。虽然他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麽,但是他相信,他知道,林冠慈,也知道。
就在陈敬岳匆忙赶路的时候,江湖上又掀起了滔天风波!
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是林冠慈与蜃海楼联手,已经研制出了破解乐土教恶药的配方,目下正带著药方从西北赶往中原重镇洛阳,欲将处方交与药王丁景宏配制解药。
一时中原武林额手相庆,都道是邪不压正,乐土教再也横行不了几天了。乐土教则一连派出数拨杀手对林冠慈围追堵截。据传这几次派出的,都是乐土教中的顶尖人物,甚至教主坐下的四大护法,就接连出动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