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已经是泪流满面。
林冠慈只一径不语,眼神如水光离合,乍明乍暗。忽然,向陈敬岳伸出手来......
陈敬岳纵身而上,将他紧紧地揉按在怀中!
一霎时,两个人都陷於恍惚迷离之境,月光烛影、风嘶虫鸣,都远远地被隔绝在了两人之外。
突然,乓地一声,房门被推开了,接著是一声惊呼:"你们在干什麽!"
丁瑞琪又惊又怒地站在房间门口。
倏然分开的两个人表情都有些茫然。半晌,陈敬岳才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答道:"道别!不可以吗?"
"我也要和林大哥道别!"丁瑞琪说著便飞扑过来,一头扎进林冠慈怀里,嘴里嘟囔著道:"我不想管那些烂草和破蟑螂啦,我要和林大哥一起去。"说著哽咽起来。丁瑞琪肩负著继续培育青芒草和赤木蟑螂的职责,因此仍需留在此地。
林冠慈只得好言安慰,望向陈敬岳的眼睛里充满歉意。
陈敬岳咬著嘴唇不说话。
丁瑞琪闹了一会,也觉得有些不妥:"对不住,林大哥,你明日就要启程,我还这麽烦你。你,你是不是该休息了?"
"小丁也早点休息吧。"林冠慈微笑回答。
"那──,我能不能、能不能今晚和林大哥睡在一起?"丁瑞琪一边怯怯地发问,一边用那双尚自挂著泪水的大眼睛由下向上看著林冠慈。
林冠慈沈吟不语,眼睛的余光从丁瑞琪头顶瞟向站在他身後的陈敬岳。半晌,终於道:"好吧。"
丁瑞琪欢呼一声,拉著林冠慈往床铺的方向走:"林大哥明天还要赶路,今天就早点休息吧。"回头又得意地对陈敬岳道:"麻烦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陈敬岳捏著拳头,脸憋得通红,半天,终於吼出来一句:"我也要睡在这里!"
争执的结果,是三个人睡在了一张床上。有些年头的雕花大床虽然尺寸不小,睡下三个成年男子还是有些拥挤。丁瑞琪非要让林冠慈靠墙睡在里面,自己躺在中间,陈敬岳在最外边。丁瑞琪时不时有些小动作,几次都差点把陈敬岳踹了下去。
陈敬岳虽然生气,但不愿在林冠慈出行之前又起争执,只得忍下了。
丁瑞琪紧紧贴住林冠慈躺下,在他耳边絮絮而语,林冠慈轻轻拍打他的後背,就好像是在哄一个撒娇的孩子。
陈敬岳直看得心头火起。却不知,林冠慈手上使了巧劲,不多久丁瑞琪就坠入了梦乡。
林冠慈将他移入里间,自己躺在了中间。
两个人肩并著肩。陈敬岳又闻到了他身上清新的味道,似乎只要一扭头,嘴唇就能够触碰到他的发丝。
多麽想伸臂把他抱在怀里,多麽想揉碎了骨血,两个人合成一个。
心中热潮翻滚,但终究什麽也没有做。林冠慈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他不愿牵扯他的精力。另外,他还存著一个傻念头,似乎留著这点念想,人就会回来得早些,而一旦将事情做尽......
呸呸!什麽吉利不吉利,无论如何,他的人都会好好的回来的!陈敬岳在心里这样骂著自己。
虽是这样安慰著自己,心里终究还是煎熬。
正兀自心内挣扎的时候,林冠慈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陈敬岳的手。陈敬岳手一抖,随即紧紧反握了过去。
"要不还是不要去了吧?"一句久在唇边翻滚的话,终於还是冲口而出。明知不该这样说,但不知怎地,话说出口,心里反倒踏实了。
林冠慈不答,只在黑暗中轻轻哂笑。握著陈敬岳的手紧了一紧,道:"快睡。"
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的时候,陈敬岳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慢慢进入了迷离之境。
恍惚中,似乎听到长长的叹息。
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一个整洁的小院,院中的架子上挂满了丝瓜、葫芦的藤蔓,翠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透亮得晃眼......
第二天天未亮,众人便起身装束。虽知此去凶险万份,但却存了必胜之志,静默严整之中,有掩盖不住的昂扬之气。
临行前接到中原密报,那边已安排就绪。
迄今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不想,临出门时,却发生了小小波折。
陈敬岳不知错了那根筋,蹲在地上紧紧揪住林冠慈的衣襟不撒手,问他话他也不回答,请他让开的时候他便放声大哭,哭声粗嘎难听,气得林舒直想拿大脚踹他屁股。
结果脚还没有抬起来,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八月十五那天,陈敬岳和丁瑞琪几乎都没有怎麽吃饭。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开始变得默契起来,都绝口不提正在发生的那场决战。你打破了茶盅,我会去默默收拾起来;我踢翻了凳子,你也会顺手扶起。
中秋之夜,月正圆,照无眠。
所谓度日如年,也不过如此。
终於熬到了第七日,也就是八月二十三。
那是一个晴天,碧空如洗,凉风四起。
终於有快马来报,八月十五的决战,一直持续了三天,最後以中原武林的大获全胜而告终。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乐土教了。
不过这些话,陈敬岳根本没有听进去。自始至终,他都在紧紧盯著探马的帽子。
他的帽子上沿了一圈白布。
果然,探马急促地宣布完战况之後,即伏地大哭。
林冠慈,史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百年难遇的武林奇才,受命於危难、救苍生於水火的好男儿、大丈夫、真英雄,已於决战之後力竭而死,英灵归天了!
林宅众仆役看到他帽上的孝巾时,已猜测到有这样的结果,但及至亲耳听闻时,还是失惊了半天,才有人开始放声痛哭。还有抵死不肯相信的人,上来使劲摇著那传信的人,问他是不是弄错了消息?这消息却哪里会假?终於浇灭了最後一点希望,便也开始呼天抢地起来。
丁瑞琪直哭得晕厥了过去。
人群里,却有一个人屹立不倒,仍旧挺直了背站在那里。
不会!不会!他怎麽会死?他一定不会死!
说什麽没有弄错消息,说什麽骨殖已经按照他的嘱托焚化,不日即启程送往他以前跟随师傅学艺的熊耳山安葬。不信!这些他全都不信!
他一定还在世间的某个地方。他要去找他,他一定会找到他,就好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
陈敬岳穿过满院伏地哀号的人群,一步一步往院门的方向走。走到门边的时候,身子晃了一晃,一口鲜血直喷到门柱上。众人皆以为他要倒下了,谁知他却很快稳住了脚步,笔直地走了出去。
"我跟你一起去!"丁瑞琪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肩膀撞在了门框上,大门被撞得吱嘎乱响,与院子里的哭声混成了一片。
※※z※※y※※b※※g※※
一路奔波,从西北赶到洛阳,却听闻林冠慈的灵柩已经移送到熊耳山下葬了。
熊耳山不是什麽名山大川,陈敬岳只打听到它是秦岭北侧的一处断岭。再问在熊耳山具体哪个方位时,就没有人知道了。遵照遗命,林冠慈的丧仪十分简单。前去送葬的,只有风、卷、云、舒四人。而这四个人,自扶灵归去之後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林冠慈来得模糊,去处不明,坊间已有人传言,他本是仙人驭转,来尘世解困救厄的,现在危难过去了,他也该回归仙道了。
这些话,陈敬岳根本不信。
没有人知道具体方位不要紧,他可以自己找。
谁知找了大半年,却是毫无音讯。有几次陈敬岳绝望得几乎发狂。幸亏他并不是一个人,有丁瑞琪在身边作伴,两个人多少可以互相安慰。
整个冬天,陈敬岳和丁瑞琪都在秦岭北麓转悠。空山寂静,人烟稀少,两个人平日就靠随身携带的一点干粮和打来的猎物维持生计。陈敬岳还好,丁瑞琪却受不了这样的苦楚,病倒在风雪里。陈敬岳顶风冒雪背著他走了一夜,才找到一个小小村落,被好心的猎户收留。
丁瑞琪一病就是一个多月,陈敬岳也细心照顾了他一个多月,快开春的时候,他才渐渐恢复。
眼看到了三月,陈敬岳想要自己上山继续寻找,留丁瑞琪多休息一段时日,丁瑞琪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两个人终究还是一同上路了。
去年他们是从熊耳山的北面上山的,今年则打算从南麓开始。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能不能找到林冠慈,找到的究竟会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冰冷的土馒头,陈敬岳都不再去想了。他只觉得心中有个巨大的空洞,有大力在拉著他不断向下沈,他只能依靠不断的行走、寻找,才能遏制住那种幻灭的沈沦。
不想,就在这时,转机突然出现了。
那一日,刚刚走上一处崎岖的山道,却看见有一个人从一株老树後闪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个人,赫然竟是大半年未见的林舒!
林舒一身寻常山民的打扮,只眼中的神采依旧未减。
陈敬岳、丁瑞琪两人俱是一震,心道,终於来了。他们这大半年来相偕而行,早有默契,当下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後,将林舒夹在了中间。
"他......,在哪里?"陈敬岳也不废话,开门见山。
丁瑞琪本来和林舒颇为亲近,这时却恼他隐瞒林冠慈的消息,因此也不寒喧问候,直瞪瞪地看著他,等著他答话。
林舒看著陈敬岳,眼中有不明的情绪在波动,似是感喟,又似是悲悯,半晌,长叹了一声,道"跟我来。"转身往山上走,陈、丁二人紧跟其後。
一路在密林中穿行,陈敬岳留心记忆著身边的道路。直走到密林深处,面前是大片的荆棘,眼看无路可走,林舒却不知怎麽一转,绕过了荆棘,又显出一条平缓的山路。林舒到这里却止住了脚步,遥遥向山坡上指去:"他就在那里。"说著也不等两人答话,一拱手,随即转身而去。
陈敬岳和丁瑞琪愕然对视了半晌,两个人均能听见对方怦怦心跳的声音。僵持了半天,还是陈敬岳咬牙哑声道:"走!"
那是一处柔和的缓坡。初春的嫩草刚刚给褐黄的土地染上了一抹绿色。但那绿色太浅太淡了,所以遮不住缓坡上凸显的坟茔。那坟茔前孤零零立著一块青石碑,上边简单的几个隶书大字:林冠慈之墓。
陈敬岳立在那石碑前,先是嘴唇开始哆嗦,接著指尖也颤抖起来,然後全身的骨骼都振得嘎嘎做响。
丁瑞琪心中也如刀割一般,却更担心陈敬岳的境况。这半年来的同甘共苦,两个人已如兄弟一般亲近。看他如此自苦,丁瑞琪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心痛,当下出言安慰:"陈哥哥,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过伤心......"。
"我不信!我不信!"陈敬岳蓦然大吼数声,突然冲过去趴在坟上,双手就去扒那坟上的土。此时刚过寒冬,地气尚在僵冷之中,扒了没几下,十指就冒出血来。
丁瑞琪连忙去拉,陈敬岳势如疯狂,却哪里拉得住?
挖了半日,豁口越来越大,陈敬岳心中的惧意也越来越深,动作不由渐慢,而後终於停住不动,稍待片刻,却重新动手将土又推了回去。
"即便里面有......,又待如何?我还是不信!"陈敬岳口中喃喃自语。丁瑞琪一边眼泪早打湿了襟衫。
忽听有脚步声踢踏,两人看时,却是从那边走来一个蹒跚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穿著一身蓝布棉袍,抄著袖子,看到丁、陈的举动,先是不解地皱眉,後又摇头叹息:"死者长已矣,不管是仇恨难平,还是牵挂不舍,都还是不要惊动的好。"
"敢问老伯您是......?"丁瑞琪稍一思忖,上前见礼。
"老朽是此地的看林人,此处乃是山上祥云寺的产业。半年前,有四位侠士将这位先人的灵柩齎来,葬在了此间,嘱老朽好生看视,年节时莫忘祭奠。"
陈敬岳和丁瑞琪对视了一眼,丁瑞琪接著问道:"那他们还说了什麽?"
"说这里葬的是一位救时济世的大侠客,是极厉害、极要紧的一位人物。不过老朽一直不明白,既然是一位大人物,怎麽会葬在这麽偏僻的地方?阴宅又这麽简陋?呵呵,想来这其中的道理不是我这山野村夫能懂得的了。"
"那老伯可否知道,那几个人後来哪里去了?"丁瑞琪继续探问。
"这就不知了。他们来去如风,小老儿怎敢过问他们的行踪。"
一问一答的功夫,陈敬岳在旁边不断上下打量那老者。他总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对,一开始他以为这老者或许是林舒他们中的一个易容改扮的,但那老者脸上的褶皱,如霜的白发,微微佝偻的脊背,蹒跚的脚步,苍老的声音,无论如何也是改装不来的,陈敬岳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也泯灭了。
"两位还是不要太过伤心了,先顾著活著的人要紧。否则那死者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那边那个老者还在不停地絮叨劝慰,"看两位远道而来,奔波辛苦,不如到舍下喝杯粗茶,休息片刻,如何?"
丁瑞琪顺著老者的眼光往後看,却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掩映在树丛之间。
老者的邀请虽然殷切,但陈敬岳却只一个劲直盯著那坟茔发呆,仿佛魂魄俱已湮灭。丁瑞琪刚想开口回答,却听见陈敬岳接口道:"不会!他没有死,我知道的,他没有死!"
突然回转身,一双眼睛灼灼地盯著那老者:"他答应过我,他不会死的!他不会食言,我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把那老者吓了一跳,不知该怎麽回答好。
陈敬岳却不等他回答,回转身,眼神坚定地望著远方:"我会找到他的!"
说著大步就往山下走去,丁瑞琪忙忙向著老者一礼,随即紧紧跟在陈敬岳身後下山去了。
那老者看他们走去了,摇了摇头,也转身走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老者打开了院门,到屋里去搬出了一把小凳,坐在夕阳下拣豆子。老者的眼神似乎有点不太好,半天也没有把豆子拣完。
终於,老者放下了手中的陶盆。
他知道,墙外的人这次是真正的走远了。
陈敬岳终究还是疑心,待老者回家之後偷偷跟过来在墙外窥视,却一无所获。失望之余,黯然下山。
他只顾寻找他想要找的人,却没有闲暇欣赏小院的风景。
小院十分朴素,左边是一眼水井,右边靠墙搭了个丝瓜架子,架子下的葫芦和丝瓜已经冒出了嫩苗。到了夏天,就能够坐在架下乘凉了吧,老者这麽想著,慢慢踱回屋里。
伸出右手,从领口探到左臂去扭动了几下,掏出来一支木制的断臂,放在床上。虽然戴了不短的一段时日,这木头做的假臂,还总是会磨破皮肤。
自从散功之後,身体是大不如以前了。当年,他还是二八韶龄的时候,师傅、师娘、太师傅和太师叔祖四人,为了铲除乐土教、救中原武林和天下苍生於危难,将他们四人的毕生功力用移山填海大法注入了他的体内。由此,他变成了功力深不可测的天下第一人。
但是,这并非由他循序渐进从自身培植而出,而是由外力强行移入的内力,却是需要他用自己的生命来饲育的。他能够保有这些功力的世间,最多不过十年。十年之後,功力散去,就算不会即刻身死,也会立时从青葱少年,变为油尽灯枯的老人。
那日在喀布镇为林舒解毒,功力损耗过剧,一夜之间,林冠慈就老态毕呈,後来调息多日,加上蜃海楼主的灵药辅助,才暂时又缓了过来。
蜃海楼主英雄惜英雄,很想为林冠慈找到逆天回春的妙方,却发现,这种生命的过度耗竭,却是任何灵丹妙药都不能彻底挽回的。非但不能挽回,由於常年劳累,林冠慈的早衰甚至有提前的倾向,不得以,林冠慈只得将决战之日从九月十五提前到了八月十五。
林冠慈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膝盖,慢慢到水缸前舀水烧饭。在水缸的投影里,他又看到了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每次见到这影像,他总觉得是看到了太师傅,稍一回神,才能反应过来那原来就是自己,虚龄不过二十六岁的自己。
不後悔,他不後悔。当年将功竭而死的太师傅、太师叔祖、师傅和师母一一埋葬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