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他为个女人对自己动手,枉费他默默注视那么多年还打算不计前嫌。
许宁籁被卡得难受,脸上却并没有痛苦的神色,掐灭火苗,清亮的瞳眸掩不住嘲弄:"呀!猜......中了!"
气得那只在他脖子上的手又多加几分力。
"谋杀......"喉咙开始发痒,许久未惊扰他的咳嗽又卷土重来,想咳又咳不出来;楚天暮感觉到手里喉结的异动,一慌神,松了手。
这家伙的脖子怎么那么纤细,差点凭他一只手就能挽个圈。看着他抚着颈子咳到弯腰的样子一阵心疼,硬是逼着自己扭头不看,没有下床去扶。已经在唇边的关切话语也硬生生吞了回去,换成威吓:"看你以后还敢跟个小报记者似的乱搞调查外加胡说八道!"
许宁籁仍是嬉皮笑脸,咳个不停也不肯安静:"咳......如果我说的......咳......不对,"深吸口气,直起身子观察他,"你那么激动干嘛......咳咳......"
活该!看着他那难受的样子,楚天暮在心里暗骂。不再计较他说了什么,免得这小子又咳着解释个不停。
等那边恢复过来,分明又显了本性:"不过说起来你如果要报仇,还是在这里下手好,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要抢救也容易。"
"你脑子有病!"
"行,是有病!"他靠了过来,半蹲在床边,仰脸看着他,柔声细气地:"我已经给过你报仇的机会了哦,是你自己不行使权力。"
楚天暮不明白这回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决定冷处理。
许宁籁不依不饶,伸手把他的脸别了过来,敛了笑意,"那你答应我,离开这医院之后就不许再因为我调查你的事情生气。"
略微上扬的语调像是鼓励、倾吐的话语在恳切地请求、干净年轻的面孔上写满期待;视线定定地停驻在他脸上、清澄双眸里不含一丝杂质......这些足以瓦解任何人心中怀有的戒备。
这次也不例外。
在那人第二次抓着他的手重复着"答应我"的时候,楚天暮没留神自己已经点了头,"好。"
他笑了,天真坦率的笑颜童叟无欺;可在楚天暮眼里却分明闪耀着诡计得逞之后的得意,懊恼自己刚才不知不觉地竟又着了他的道。
第二天尹依瑶送来电脑后,楚天暮就立刻给公司人力资源部门发了辞职信。明明是心里最犹豫的一次,行动起来却是最快的,像是为了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
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已经呆足一个礼拜,这几乎是历史上最长的一次了。许宁籁会时不时在各种奇奇怪怪的时间出现在他的病房里--比如上班前来送早餐,看过病床上的人安详的睡容就悄悄离去;晌午的时候号称公司周围的地方都吃厌了,不惜驱车半个小时过来换换口味;晚餐则是为了养生要清淡些,于是大摇大摆地过来蹭病人的饭菜;白天的其他时间说自己是被温暖的阳光感召而来......每每这时,楚天暮就安静地看着他胡闹,用淡然的表情草草掩饰着心里满溢的纵容与疼惜。
他不知道那人还在每天凌晨加班后绕到这里,花几十分钟的时间陪门卫大叔抽烟、带着各种新鲜的小玩意儿给值班的护士小姐、耐着性子和她们聊天......只为溜进病房偷偷看他一眼;胆子大的时候也会爬上病床,像那次一样弓着身子蜷在他身边、仔细端详那张侧脸、任由对面均匀的鼻息不间断地拂上面颊、扰得心痒痒。
他的动作总是轻巧的,那样的小心,以至于楚天暮从来没有发现。
当然,这也部分归功于"宁神"的薰香。
许宁籁满意地看着那尖锥形的小东西正不疾不许地逸出一缕缕若有似无的轻烟。
明明已经在燃烧,却还是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跟那个点燃他的家伙一模一样。
一周后楚天暮出院了,把自己关在家里整理着零零星星的东西。许宁籁也没再来找他,"默契"得如同他们事先有过约定一般。只是前一个礼拜的密集见面到这周的不相往来,没点缓冲,让楚天暮觉得很不适应,好像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连吸入鼻腔的空气都有些变质。
假期结束回到公司之后,自然是跟大大小小的老板约见会谈,与以前一样,每个人都是好言相劝,给出种种承诺,说什么再考虑一下、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公司会帮忙想办法......以前他真的会相信,看着他们真诚的眼神,会心软,想着再留下来混混吧......可现在不同了,他知道摆出那样"真诚"的表情也是管理层人员专业技能的一部分,他会认真地观察他们的表情,他发现他们在微笑的时候只是在嘴角扯起精准到位的弧度,而那一双双精明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许宁籁的笑脸,不由得自己也眉开眼笑起来。对面老板正堆着公式微笑跟他说话,见他浮现那么愉快的表情,不免一阵得意:"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楚天暮回神,忙连连点头称是。"那......要不你再考虑考虑?"继续恍惚地点着头嘴巴里念着一连串的"好"字热情洋溢地握手迅速转身告辞;出了办公室,深吸口气,心里确认一遍,好了好了,总算是见完最后一个了。
心情却不是想象中的轻松。
虽然已经决定走了,最后这两个礼拜的项目还是要好好完成的,楚天暮并不打算在告辞的时候跟公司撕破脸皮,大家好聚好散,又何必留下骂名。于是工作还是很努力、对同事彬彬有礼、对老板忠心耿耿、就连加班也充满热情。许宁籁上次在医院的时候就关照他以后晚上找他要打手机,多晚都没关系,他要是晚上加班肯定不会关机的;公司电话因为人经常不在位子上会没人接所以不推荐使用。
不过一个礼拜之后楚天暮就对于他这条"关照"置之不理了。因为许宁籁上周一个礼拜七天都"在公司"--咨询部门并不像审计那么忙,每天加班本就属于特例、更何况每天加班超过12点;而且其中有五天他都推说老板在边上、下属在问问题、有美国的电话会议......种种借口无非是要他多宽限点时间,任谁都多少能看出点端倪,于是就不再半夜打他手机扰人清梦了。
只不过楚天暮还是习惯每天抱着期待的心情去拨那个公司分机,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验证着自己的猜测。这个礼拜许宁籁又仿佛消失了一般。转眼到了周五,心头涌起莫名的烦躁,他正式离开公司的日子就在下周三,拨这个电话的次数也已经在倒数。偏偏项目经理还推说今天是周末放大家早点回去就不用加班了。他在心里唏嘘着"说得真是好听,明明是你自己要回去陪老婆孩子吧"!
想想好笑,自己居然抱怨领导不安排加班。
收拾东西准备回去,部门里的一个秘书突然过来通知他一号会议室有经理等他,要谈谈关于辞职的事情。楚天暮有些讶异,该见的都见了、该说的也说了,离走也只剩几天了怎么还会有人来找他。想着不要为难人家一个小秘书,他点点头,"我马上过去。"
推开小会议室门的时候跃入眼帘先是一个行李箱、随后是桌上的电脑包、最后才是站在窗前的背影。清爽的短发、剪裁得体的西装很是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他们部门里竟出过这么有形的经理,难道是因为就要告别所以看什么都显得亲切可爱了?
那人听到开门声,转身拉过身边的椅子坐下,指指会议桌对面的那张,"坐!"
确实颇有气势、确实有形、确实熟悉......楚天暮已然呆滞,这恐怕是他第一次跟许宁籁的"经理"身份打交道。
公司里老是犯这个毛病,会议室的温度总是比外面办公区要高些,闷得人透不过气,楚天暮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不自在地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你辞职了?"
他点点头,心想,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一个月前?"
"下周三是Last day。"
许宁籁冷笑,"之前都没听你提起过。"楚天暮习惯性地扫过那人的眉眼--纹丝不动,竟和他那些规劝他的部门领导们一个笑法;他有些难过得挪开视线。
不。还是很不同的,那一霎那目光里的冰冷让他打了个寒颤。
许宁籁侧身转过椅子,想要摆脱束缚似的翘起二郎腿,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很是疲惫的样子;之后又从侧袋里掏出一包烟,抖出一根,点燃,有些不耐地等着楚天暮给个说法。虽然动作流畅优美,从他抖烟的手势与速度还是可以判断,他确实不太抽烟。
等一下,他竟公然在会议室里抽烟!公司明文规定不设吸烟区,连在安全通道里都不允许,居然这么明目张胆无法无天。
许宁籁对他心不在焉的表情很恼火:"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手下办事不利,以前对你的调查不够彻底,所以在我们已经认识的情况还希望我继续以这种手段来追逐你的行踪、了解你的为人么?"
"呃?"楚天暮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好使。
"不是么?"许宁籁搁下腿转到正对他的方向,身体微微前倾、两道冰冷的视线投射到他身上:"我从这周一开始去香港出差两周,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等我下个周末回来的时候你不是早就已经远走高飞了么?还是你另有安排,说来听听,你计划什么时候通知我这个消息?"压低了嗓子,疾速的话语仍是透着危险的气息。
楚天暮倒真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对面那个人好像从来都是无所不知随时可以获悉一切,一直到方才他遗憾今后不能一起加班夜宵的时候也没担心过他们会失去联络。"我没想过,"他老实坦白,"我也不知道你正出差。"
"也是。从来只有我打听你的消息,你又何曾关心过我的。"
忽然低落的声音里带着些委屈,楚天暮豁然开朗了,不再对面前这个人的咄咄逼人感到畏惧,仿佛那只是个因为不安而跟他闹别扭的情人。可惜在会议室这种地方套着高级工作服用冰冷的语调说出疑似调情的话实在无趣。
"你也没有告诉我你要去香港出差。"他无辜的笑笑。
"你不会自己看看公司网!"说完这句,连许宁籁自己都笑了出来,就这样轻易地暴露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小动作。
他们都太过想当然,以至于忘了对方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
"好吧,刚才是我不对,有公报私仇之嫌。重来!"他正色道,"为什么要走?"
"觉得太累、性价比太低、工作内容太没创意、生活方式太不健康,每天在瞎折腾忙得要死却又毫无建树......"不就是这么些理由么,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来咨询部吧。"
"什么?"
"来我这里帮忙吧。虽然公司的事情都比较无聊,但是咨询部总好过你们那里吧,工作内容有趣一些、强度也没有那么大。"
"我没有那个资格。"楚天暮面无表情的回答。公司虽有部门间转换的政策,但是实际成功的例子还是很少的,所以一般他们想要换部门的时候,都是采取跳槽到同行另一家公司的方式。这样忽然的转变,势必招致攻击言论,他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你有!我看过你的简历,你的条件比我们部门的不少人要好。再加上你不是有国际、国内的执业证书么?一切都会顺理成章,绝对不会让人有说闲话的机会。"
哑口无言,他又一时大意忘记了还有"调查"那档子事情。
"我不会同意的。"他干脆的拒绝,索性不再解释。他楚天暮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任由另一个人对他施以援手;况且让他每天为对面这个人工作,当他的下属,被呼来喝去......这种破坏平衡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那好,我也走!"许宁籁一脸正经地开始耍无赖。
"开什么玩笑。"
"我是认真的。"
"你不用逼我。我还没打算去左右他人的人生、也不喜欢别人参与我的决策。"
"太晚了。"又是那种诡异的笑容。
"什么意思?"
"已经太晚了,你早就左右过他人的人生了。"
"这不可能。"
"当然可能!我就是因为你才来这个公司,所以你走的话,我也走。"
笑话!这真是楚天暮长这么大以来所听过的最大的笑话。
"我还有个会,先上去了,你考虑一下,第一时间通知我你的决定就行了。"许宁籁伸手去扶行李箱,打算让对话在这个最有利于他的局势下结束。
楚天暮冷哼一声,止住了他的步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这样来质问我?要求我?影响我?就凭你注视了我四年、调查了我四年、还有那句天知道是真是假的‘因为我来的这个公司'?--好,就算这些全都是真的,你认为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所发生的这一切对我来说有任何意义么?你知不知道我可以去告你侵犯个人隐私?"
许宁籁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的接收着他的每一个字,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浓,半晌憋出了一句:"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调查你的事了!"
"那最好不过!"楚天暮抛下一句狠话离席,却又有些不放心地站在不远处观望。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秘书小姐早就候在外面,见他一出来就立刻冲进会议室整理,发现烟头的时候自然是大惊失色......楚天暮冷眼看着许宁籁没有丝毫惊慌的展露甜美笑容,附耳对着人家小姑娘嘀咕了几句,她就红着脸笑得前仰后合,心甘情愿地替他善后了。
果然是变脸比翻书还快,亏自己还会替他担心,也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转身拂袖而去。
满心困惑的楚天暮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会儿自己已经完全偏离了主题。
他不得不承认人的意志真是很薄弱的东西,那么容易就会被人左右。
回来后他就坐在写字桌前开了电脑打算处理图片,视线却不听话的落到那个像框,照片上的男孩子给人的感觉干净清爽、清澈透明;只可惜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是当然的,这本就只是一张偷拍的侧面相,更何况还被楚天暮处理成这种效果。
从下班到现在脑子里一直在考虑的某件事情已经有了定夺。以前每次做出一个决定他都会浑身轻松、放手行动,不管最终如何绝对不会犹豫或者后悔;
今天却是忐忑。
这天依瑶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标准的"兴高采烈",一到家连包也不放就凑到写字台前的楚天暮身边,一脸神秘兮兮:"你猜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
"发奖金了?"
"才不是呢!老板给我准假了,整整两个礼拜!"满脸的兴奋与期待,"你这边的工作不是下周三就结束了么?到时候也不要急着找工作了,我们先好好规划一下找个地方玩玩好不好?"
按着鼠标的手停了下来。
"胃不舒服?"依瑶看着他忽然暗沉下来的脸色很是担心。
楚天暮心里有些愧疚,她是真心为他着想,可他连对她说真话都做不到。
"不是。"楚天暮摇摇头,叹了口气、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依瑶,我可能还是不走了。"
尹依瑶一时瞪圆了眼睛,平复下来之后开口:"还是下不了决心么?其实之前那么多老板找你谈话你回来都是嗤之以鼻的表情,我以为你这次真是铁了心要走了。都已经是最后几天了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加薪?换项目?转部门?......竟让你又心甘情愿地回去被他们折腾?"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那么多年,多少有些感情;真的要走还是有些舍不得。而且想到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认识身边的人,重新建立形象、适应环境就觉得很累,大概是现在年纪大了,不比以前了。"满是自嘲的口吻,他确实应该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