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静庵,心若止,意相静。可是,真的能止能静么,胤顼,你眷眷的深情、给我的承诺和无上的宠爱、甚至面对我如此绝决时的无能为力......这一幕幕,我没一刻能忘记。从来没有想过在搬入止静庵后竟会经历那么痛苦的诀别,以至于见花落泪,见月伤心......总以为,执着的别离,纵然开始时像烟花般激情绚烂,终究也会淡如缈云,消散于尘世。可是,为什么我心中对他们父子两人的痛悔却不能消减哪怕我对你一丝一毫的爱?!"
看到这儿,胤顼只觉得突然间天旋地转,全身的血浆好似要喷薄而出,总是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眼睛里呈现一片死灰,慧伦,她最爱的人原来竟是......竟是......
冷月高悬,夜色如水。暖阁里四下寂然无声,静得能听到大自鸣钟那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醒这数十年的爱恨情仇恍然一梦......
"......直到十四年后,你仍悄悄的来止静庵,只为了看我一眼,我才明白,你我之间的这份情早已经是融进了彼此骨里,血里。这么多年了,纵然我这般无情无义,你却还是舍不得放开,舍不得这份情!胤顼,我终于恨自己恨的生不如死,当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终于明白有些事发生了就无法再挽回,只是却已经太晚了......"
帷帐丝丝垂地,明黄色宫绦流苏无风微颤着。炕几上莲花蟠枝烛台上的通臂大烛已是燃了大半夜,烛泪垂垂兀自淌着,留下一道道凸起的残痕,缓缓在烛台上凝结如血色的霜。
"......如今,活下去的每一个时刻对我而言都是无尽的折磨,唯有对两个儿子的思念,可以减轻些微的煎熬。我的啸儿,你的额娘只怕是这世上最无情的母亲......这些天,阿瑾告诉我,宫里头流言纷飞,也许,是该了断的时候了。情犹在,魂已断!留残梦,谁人收?十四年的悲欢离恨又如何,只愿我那一缕幽魂仍能回到大草原上,如果这辈子里我注定要孤独,那么若有来生,我愿和你在草原上再度相逢......"
这本薄薄的册子的每一页柔软薄脆的宣纸都被层层濡湿,干涸的泪痕让胤顼的眸子倏得一黯,氤氲的雾气浮起,掩住了空洞的眼神,一股强烈的酸楚痛悔冲上心头,泪慢慢模糊了双眼,只是,现在后悔已然是迟了,一想到自己最爱的人已是死在自己的手中,痛得就快要止不住、仿佛要把心剜出来才能呼吸。
胤顼无力的翻过最后一页,是慧妃留下的最后一首小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每一个字都仍带着慧妃天生的那种沁着兰芝清芳的浅浅温柔,如同空谷幽兰般,仿佛是要留给自己一片淡淡的安逸与宁静,然而这字字都如一把刀划在胤顼的心上,心被划的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胤顼手颓然一松,茫然站起身来,任凭慧妃留下的册子悄然滑落。此时此刻,他能做的只有用双手盖住脸,盖住那缓缓流下的泪水。什么叫伤心欲绝?什么叫痛不欲生?内心强烈的痛苦和内疚压得胤顼喘不过气来,踉跄着走到院子里,微滞的眼神,有些恍忽地望向马陵裕的方向,神情似乎有些苍茫难顾。
"慧伦,你如此爱朕......然而朕竟亲手逼死了你......"胤顼喃喃着,突然眼前一阵眩晕,身子摇了几摇,喉头一甜,竟是吐出一口鲜血。
自皇上迈着踉跄的步子来到后院便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周瑾大惊失色,忙急步上前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胤顼,惶然道:"皇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说罢边拿帕子帮着拭去嘴角的残血,边扬声高呼道:"来人啊,快传太医!传太医!"
顿时,平静的乾清宫慌乱的人仰马翻,周瑾扶着皇上回了暖阁,安置在了卧榻之上,正要转身去点上一把安息香却被胤顼一把拉住,"阿瑾,这十四年间,唯有你是朕默许与慧伦往来的,你知她最深,你告诉朕,朕如此待她,她心中对朕难道就没有一丝的恨?"
周瑾捡起炕上的那本被翻开的册子,才瞄了一眼,便已知道皇上怎会如此失常,不由得哽咽道:"皇上,慧妃娘娘爱您之深,怎会有恨,所有的一切她只是怪她自己,宁愿自个儿一个人受这无穷的折磨啊。"
"而朕却不仅亲手逼死了她,还害死了她身边所有的亲人,若慧伦在天灵,她必定恨我入骨。"胤顼痛彻心扉,又咳出一口鲜血,唬得周瑾忙安慰道:"皇上,慧妃娘娘知道您对她的心,何况,您对十三爷宠爱有加,年纪轻轻便封了郡王,娘娘若得知,必定是心存宽慰......"
周瑾岂不知弘啸此时已被皇上关进了内务府,她此语其实有心提点皇上,果然胤顼一听便连连唤道:"弘啸,我的儿子,快快宣他进殿!朕要见他,朕要见他!"
周瑾忙唤过一个侍卫去内务府刑慎司带十三阿哥过来,待太医过来看过脉开了方子又安排宫女煎药,一通忙乱过后,听得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知道必是弘啸到了,便亲自迎了出去。
弘啸想来也是一夜无眠,瞧着眼窝都有些个发青,周瑾忙上前福了一礼,这才温言道:"十三爷,奴婢知道您这会子心里头也带着气,不过皇上刚才得了慧妃娘娘的遗书,看完之后已经吐了两回血了。待会儿进去,十三爷您千万把脾气略收一收,不要再和皇上呕气了。"
弘啸倔强而沉寂的眼神在听得皇上吐血之际倏得一黯,随即重又变得静若深潭,只略点了点头便默默的随着周瑾进了暖阁。
此时已是星河渐落,日出东方曙光熹微,淡薄的晨光细细洒落,透过缕花的朱窗流连在闭目躺在卧榻之上的胤顼身上。十几个宫女太监捧巾执盂侍立在侧,室内却雅静无声,只有百合香燃起的几缕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袅袅没入空气中。
周瑾蹑着脚步儿走到榻前,温语轻言道:"皇上,十三爷已经过来了,您这会子还要见么?"i
胤顼听到周瑾的声音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无力地摆了摆手,吩咐道:"阿瑾,你和伺候的人都先退出去吧,没朕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周瑾和周围十几个宫女太监便都应了一声,无声无息呵腰鱼贯退了出去。
胤顼望着远远跪在垂花门处的弘啸,轻叹了一口气道:"啸儿,过来阿玛身边,让朕好好看看你。"
弘啸略一迟疑还是依言走近来,跪在皇上的榻前,瞧了一眼胤顼的脸色,却见他脸上色泽又青又灰,犹带着几滴泪痕的眼睑松驰发黑,原本极为看轻的脸庞一夜之间竟是老了十岁,不由得心中一软,便低声道:"听瑾姑姑说皇上刚才竟吐了血,现在,可觉得好些了没?"
胤顼凝神望着眼前这个儿子,那眉眼、那神态,恍忽间仿佛慧伦那风华绝代的音容笑貌又重现在自己的眼前,那深邃幽凝的眼神更是同那夜慧伦临死前的眼神一般无二。回度想到自己心爱的人就那样平静从容的在自己的逼迫下香销玉殒,胤顼心中一时又酸又涩,悔痛难言。
半晌,胤顼身子向前倾了倾,便将慧妃留下的那本册子递到弘啸手中,暗哑着声音道:"啸儿,这是你额娘留下的遗书,看了这个我才知道,这十几年来我竟一直误会了她,你额娘她其实对我爱重情深,没一刻改变,只是我此时才知道却已是太迟了......"说到此处,胤顼已是哽咽难语。
"我额娘的遗书?"弘啸颤抖着双手接了过来,迫不及待的翻了开来,蓝儿带给他的那些慧妃的亲笔画他反反复复的看过无数遍,从上头的诗词他早就熟识了慧妃的笔迹。是以才看了几行字,弘啸便知道这本册子的确是他额娘的遗物,当下如获至宝,便一页接着一页的翻看下去。
胤顼黝黑的瞳仁从来没有这样深,陷在疲倦的眼睑里努力凝视着弘啸。幽微静谧的室中,只有炕桌子的烛台上点着的几支烛时而灯花一爆"哔啵"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暗淡微弱的烛火略一挣扎,终究还是一一湮灭在透窗而来的一缕晨风中。
弘啸看得很仔细,自个儿额娘那字里行间,充盈着对皇上的痴惘深情和对自己深刻入骨的自怨自哀,通篇竟是对皇上夺走她作为母亲的权利没有半点埋怨之心。
一时看罢,弘啸心如钻刺,不由得心底对胤顼的怨恨愈加弥漫,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含恨低吼道:"我额娘这么爱你,你竟忍心亲手逼死她,我好恨你,永远都不能原谅你!"
怀着那样深重的伤痛和愧疚,又听弘啸说这样的话,胤顼的神情简直沮丧到了极处,亦软弱到了极处,浑不似一代君主,用低沉伤感的语气低声哽咽道:"啸儿,是我对不起你额娘,然而大错已然铸成......啸儿,你......"话未说完,胤顼已是把持不住,深入骨髓的撕心之痛,让他的眼泪控制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此刻的他,就像一个寻常人般无助痛哭。
那种凄楚的哭声只有真正伤过心的人才发的出来,悲痛欲绝、歇斯底里乃至撕心裂肺,仿佛生无可恋般,让听到的人也不禁会跟着垂泪。
弘啸见皇上悲伤到如此境地,心中亦是又酸又热,知道他对自己额娘也是真心相爱,怎奈命运多迭,有情人最终只能暗恨情伤,本来痛恨绝决的眼神骤然一软,想起自己和弘远的际遇也是万箭攒心,不由得百感交集,不知不觉间眼泪已是无声的流了下来。
说不出心中是悲酸是痛楚,弘啸咽了一口不知是眼泪还是唾液,只觉得又苦又涩,见胤顼巍颤颤的伸出手来忍不住便将自个儿的身子迎了上去,和自己的阿玛紧紧的拥在一起,这两个多月来的第一句"皇阿玛......"哽咽着逸出唇角。
偷偷在垂花门外瞧着这一幕的周瑾用帕子渥着嘴才让自个儿不至于哭出声来,略清了清嗓子便道:"皇上,药已煎好,要奴婢端进来么?"
弘啸忙拭了泪,扬声道:"瑾姑姑,既是药已煎好,赶紧趁热拿进来吧。"
冰消瓦解
待弘啸和周瑾伺候皇上用过药,又安置他睡下,已到了辰时初刻的时分,周瑾见弘啸也已是身心俱疲,便柔声道:"十三爷,皇上这会子瞧着已是无大碍了,不如你先到偏殿歇息一会儿吧。"
弘啸心里挂念着弘远,便摇了摇头道:"不了,我还是回天音阁,阿玛旨意让棣亲王和我在他病间代理朝政,若棣亲王先过来了,便告诉他我最迟下午未时一定过来。"
说罢弘啸便捶了捶自个儿那酸麻肿胀的双腿,从胤顼的床榻边缓缓站起身来,然后从炕桌子上拿起了慧妃的那本遗书,但想了一想后虽然有些不舍却还是轻轻的搁在了胤顼的枕边。凝视着皇上苍白的面容,弘啸忍不住低声问道:"瑾姑姑,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可曾听说过皇宫之中居然也会有如此炽烈的爱情?"
周瑾半跪在榻前,帮着皇上掖紧了被角,这才转身轻叹了一口气道:"皇宫之中本是难得有真情,只是皇上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和慧妃娘娘的点点滴滴我都是瞧在眼里的,明明是有情人却落得这样下场,只能说是命运弄人罢了。十三爷,你虽长得像娘娘,可奴婢瞧你这骨子里的脾性可活脱脱和皇上一般无二呢,你现在年纪还小,日后若是爱上了哪家姑娘啊一定也是至情不渝,到时候才能得知个中百味呢。"
弘啸轻咳一声微微垂眸,让两排又密又长的睫毛遮住了他萤光流转的眼神,低声问道:"阿玛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可以决定乾坤流转,操控天下人的命运。为什么,却还是给不了他自己和我额娘两个人的幸福?!"
周瑾温言声道:"世间万物,都有不足的地方,人之一生更是难以十全十美,纵使帝王,为这情之一字也是有不得以的时候。这也许就是身为皇帝的悲哀吧,有太多东西要顾虑,幸福终究是难得啊。"
弘啸黑曜石般清亮深邃的眼瞳似挣扎着一丝黯然,犹自喃喃道:"不,瑾姑姑,我不相信在皇宫之中幸福就这么难......额娘是被束缚进了自己设的局中被陷得太深,没有努力去争取自己应得的东西,这才抱憾终生,若是我......若是我......"
周瑾若有所思的将弘啸缓缓送至乾清宫门口,瞧瞧四下里无人,便抬眸望向弘啸轻声道:"十三爷,容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儿,若你有朝一日做了皇帝你就会明白,这世上但凡牵扯到情之一事,可不是你凭努力就一定会如愿的呀。这天下至尊之位,注定是有得必有失。"
弘啸听罢面无表情,只淡淡的道:"瑾姑姑阅历丰富,只是这话儿扯得远了些,我先回宫了,皇上龙体欠安还要劳烦姑姑多加照顾为是。"说罢便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天音阁。
天音阁。
今晨的天音阁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几十个侍卫奉命守在宫内,看守着十一阿哥,看到昨儿被关往内务府的十三阿哥竟已回宫俱是一愣,忙窝手扎脚的上来给弘啸请安。弘啸十分疲乏的摆了摆手,沉声道:"传皇上口谕,不再限制十一阿哥的行动,几位熬夜辛苦了,这便请回吧。"侍卫们巴不得摆脱这苦差事,闻得十三阿哥此言心下一松,忙施过礼纷纷退了出去。
这时弘远身边的贴身侍女小艾儿已是迎了上来,弘啸便问道:"你十一爷呢?宿在哪一殿?"
"十三爷出了事儿,十一爷昨晚哪里肯安置!"小艾儿朝弘啸的寝宫方向呶了呶嘴,叹气道:"你瞧瞧去,把自个儿关在里头直闹了一夜,连我都进不去啊。十三爷你赶紧过去吧,只有见了你十一爷他才得好呢。"
弘啸这便赶往自己的寝宫,果然只见殿外站了一地噤若寒蝉的太监宫女,贴身侍女小妮儿见弘啸此时回来不由得惊喜万分,忙迎上前双手合十道:"阿弥佗佛,十三爷,你可回来了,这宫里的奴才们知道爷被皇上关了起来都担心受怕了整整一夜呢!"
"我没事儿,倒叫你们受惊了。"弘啸望了眼紧锁着的寝室之门,便道:"小妮儿,去把门叫开,就说是我回来了。"
"哎!"小妮儿清清脆脆的应了一声,便重又上前扬声叩门道:"十一爷,开门吧,十三爷已经回来了,这会儿人就在门外呢。"
"休想骗我开门!"里头传来弘远低低沉沉的声音,"小妮儿,你让外头的侍卫去回禀皇上,只要他不放弘啸回宫,我便死在这屋里头也不出来!"说罢,里头又传出哐啷一声,想是又砸了什么器皿。
弘啸真是哭笑不得,心中暗骂,这大笨蛋,要发疯也不挑地儿,居然跑我寝宫里头大肆破坏。当下也不多言,一脚踹开大门便走了进去。不料迎面便飞来一物,还好弘啸反应够快,忙侧头闪过,却见是他最心爱的一只开金镂雕的小香炉,咕噜噜的滚落在他身后的地上。
弘远见居然有人胆敢破门而入扔出手边的香炉正欲破口大骂,见进来的居然是弘啸,而且那香炉还险些儿砸在了他的头上不由得唬了一跳,怔了一怔这才跳了起来,冲上前把弘啸抱在怀中,口口声声的念佛道:"十三,是你,真的是你不?怎么皇阿玛又放了你出来?刚才真是对不住,没砸到你吧?赶紧让我瞧瞧!"
"哥,我没事......"弘啸被他抱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弘远瞧他往日那粉雕玉啄的脸这时却分外憔悴,眼中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忧伤压抑,真是心疼极了,一夜的惶恐焦虑痛苦煎熬肆无忌惮的倾泻出来,不待弘啸反抗,便将他按在门上,低头找到他的双唇便迫不及待的吻了下去,碾转吸吮着,直到绵密得没有一丝的空隙。
弘啸被这个狂热的吻瞬间夺去了残留的意识,极尽缠绵的象是要吸取他全部魂魄般令得他喘息不已,直到两个人都快要窒息,弘远这才勉强将他松了开来。
"哥!丫头们都在外面呢!"弘啸用力将弘远推开一步,抚着胸口急促的喘息着,白皙的脸上洇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轻瞄了一眼自个儿寝室这一片狼籍的地面,不由得恼道:"混蛋,我统共才一个晚上不在,你这是要造反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