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妃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的伤心、她的失望,化成了一片浓浓的散不去的哀愁,重重的压迫在胤顼的心上,让他胸口一阵阵发紧,那双曾经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眼睛里如今是一片死灰。
突然,慧妃一把扯下自己贴身带着的纯金护身佛,惨笑道:"也罢,这也是他的命!这金佛是你送给我的定情之物,就让我带了去......"说罢,张口噙了,强噎着咽了下去。
"慧伦!"胤顼猛扑了过去,双手抱住她的肩头,嘶吼道:"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我?慧儿!告诉我!!"
这是胤顼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没有自称"朕",慧妃从来没有听过他那样低沉伤感的语气,茫然而脆弱,唾手可得世间万物的至尊如今却只渴求她的一份真情。
那样痴惘深情的眼神,伴随着不得不亲手逼死自己最爱之人那入骨的绝望与痛悔,瞬间勾起了慧妃心底的哀伤与痛惜。
"胤顼......我只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慧妃轻声叹息着......我挚爱的夫君,你我之间的缘分,绕得过千山万水,却绕不过生死轮回。岁月叹息而过,这十四年的青灯古佛并未如我所愿削弱哪怕一分我对你的爱,这份爱只有越来越深,深的让我的罪孽更加深重。但在我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故我的坚定,这一辈子,我真心爱过的人唯有你啊。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可是你终究是性情中人,对我用情那么深,深得难以放下,而难以放下又必然招致心痛不已,胤顼,我并不希望你能够明白,我今日之死不想让你有任何的负担与内疚......
"忘了我......不值得......"慧妃气息微弱,听得胤顼心痛如绞,神情沮丧到了极处,茫然站起身来。
"砰"地一声巨响,屋门被撞了开来,胤顼回头望时却见弘啸僵直地站在门口,像一座没有活气的雕像,面若死灰,嘴唇青白,雨水顺着面颊一直流,脸色更白,眼眸更黑,里面仿佛有着黑色的风暴与漩涡在汹涌激荡。
"弘啸!"胤顼从近乎麻木的痴呆中惊醒过来,瞳孔瞬间紧缩,锁在浓眉之下,冷然怒喝道:"未经我准许,你怎敢擅然闯入此间禁地!"
弘啸只当充耳不闻,怔怔的瞧着慧妃,脸色从死灰变到苍白,从苍白变到紫青,满眼都是震惊,满脸都是不敢相信到极度扭曲的痛苦。
弘啸缓缓跨前一步"咚"的一声跌跪在慧妃的身旁,颤抖的发出近乎于哭泣又是窒息的呜咽,那种想大声哭喊却又叫不出来如泣血般的声音让胤顼心底顿时闪过一丝尖锐的刺痛,不由自主的连退了好几步,似乎想要逃开这残忍的一幕。
已被腹中剧烈的痛楚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慧妃努力睁开双眼,一缕微笑在她唇角温柔的漾开.仿佛日月星辰在刹那间突然的绽放,才有着如此绝美的绚丽光华,"啸儿......真的是你吗......我的孩子......"
"额娘......额娘!"弘啸将慧妃紧紧的拥入怀中,心里头是沉重的悲哀与痛楚,满心的希望如今瞬间已成绝望让他几乎快要崩溃,"额娘......是啸儿,是您的儿子啊,额娘......是儿子来迟一步!"
"我的儿啊......我能得再看你一眼......也可以安心的去了......"慧妃颤抖的伸出手抚上弘啸泪流满面的脸颊,哽咽道:"这些年......为娘没能给你半分呵护与照顾......是娘对不起你......你阿玛......"话未说完,疼痛如蛇一样开始在身体中肆意蔓延,生命的气息开始一点一滴从体内慢慢流失。
"我阿玛......"弘啸心中某处仿佛被突然唤醒,不由得浑身激伶伶的打了一个寒颤,附在慧妃的耳边颤着声儿问道:"额娘,告诉我,我父亲到底是谁?"
"唉...傻孩子......"慧妃苦笑着摇了摇头,蓦然间心血倒涌,仿佛身在虚空缥缈之中,整个屋子、椅案榻几都在轻烟似的微霭中旋转漂浮起来,转眼又见西方白亮白亮的放光,隐隐有音乐之声在天际响起,无数玄鸟凤凰孔雀都在瑞光中盘旋起舞。
慧妃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凝聚自己最后的力量,紧紧地抓着弘啸的双臂,气若游丝,声若蚊吟的道:"你阿玛......是我最爱的男人......我已是对不住他......你不可怨......"话还未说完,手一松身子已是软软的垂了下去。
偎在弘啸怀中的慧妃无限留恋地望了胤顼一眼,呼出最后一口温热的气息,慢慢闭合了双眼,象一只停飞的倦鸟,终于找到了安身的巢,宁静安祥的含笑而去。
弘啸缓缓将手中余温尚存的身体小心翼翼的安置在春藤之上,转过身来凝视着胤顼,那双宛如黑夜星辰一般的眼睛,如今充满著地狱般的火焰,压抑的低喊道:"告诉我,为什么?"
"混帐!你这是在跟你阿玛说话吗?"胤顼心底有那麽一瞬的失望与薄怒,自己所做的一切为了谁,逼着自己不得不出此下策为了谁!然而弘啸接下来的一句更是让胤顼所有的自制力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心中的怒气象是屋外的暴风雨一样聚集着要咆啸开来。
弘啸望着眼前这个曾被自己引以为傲的男人,冷冰冰的道:"你不是我的阿玛......"
话音未落,一只粗暴的手掌便已打在他的脸上,那一声清脆的响声在瞬间凝固的空气里不停回响,震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瞧着最心爱的儿子那苍白的脸上那五个指印异样的红肿,胤顼心中不由得一软,缓缓走到春榻边坐了下来,凝视着如同入睡般神情恬静的慧妃,暗哑着嗓音道:"弘啸,朕知你现在心情不好,朕不计较你刚才帝前失仪之罪,你先跪安吧,待日后朕再给你解释此事。"
论实在话,为父为君胤顼此时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强按耐着性子自退了一大步给弘啸找台阶下,怎耐弘啸起了性子,昂着头倔强的只是站着不动。
用眼角瞟了弘啸一眼,瞧见他仍纹丝不动着站着,胤顼心中虽恼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胆色与傲骨,叹了口气沉声道:"天地君亲师,君还排在亲的前头,你就现在不把朕当作阿玛,朕还是一国之君,难道你想抗旨?嗯!"
弘啸死死的咬着唇,薄薄的唇角已是流出了一道细细的血丝,突然双膝下跪垂着眼平静的道:"我只恳求皇上妥善安葬我额娘。"
"弘啸,你额娘对朕无情,但朕却仍会将她安葬在马陵裕,而且体制规格全按皇贵妃的仪仗安排,日后还有恩旨。"胤顼的声音已是显得相当疲乏,摆手道:"这会子让我静一静,你先回宫吧。"
弘啸望向胤顼的眼眸墨黑无澜,突然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九个响头,直磕得额角头破血流,然后,决然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风雨如磐,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又一道阴深的闪电,间或滚动的雷声不知疲倦般一个劲地还在咆哮,震得人一阵阵心悸,大雨如倾盆之水,被狂风吹得四处狂飚,在黑幕中扯出一丝丝惨白的线条。
肃杀的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唰唰的雨水密密的打在他的身上,额角温热的鲜血和着冰冷的雨水在脸颊上交叉流淌着,弘啸却都浑然不顾,脑子里响起无数个声音,轰隆隆如同这天上的阵雷,催得心中亦是一片大雨滂沱。独自在这泥泞中踯躅独行,发泄般叫喊着狂吼着,苍茫天地,却无人回应。弘远......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弘啸踉踉跄跄地不知在雨中走了有多久,额娘惨死带给他的极度悲伤和自己身世带给他的强烈震撼一波又一波反反复复冲击着他的心脏,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脚失去站立的力气而颓然倒地。
一路尾随在弘啸身后的一个身影立即冲了上来,脸上一片水渍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哽咽着将他扶了起来,暗自懊恼道:"早知如此,我实在不该让你去啊......"
天音阁。
周瑾好不容易扶持着弘啸回到了天音阁,两人都已是快要虚脱了,弘啸那狼狈样儿可把宫里头的侍女们吓了一大跳,忙将两人都扶进了屋,请太医煮姜汤打热水忙得团团转。
周瑾喝了一碗热姜茶已是缓了过来,默默的坐在弘啸床边望着他那青紫的额头,红肿的脸颊心中悔恨不已,正叹着气,弘远的贴身侍女小艾儿推门进来道:"瑾姑姑,外头有我不认识的一个宫女来找你呢,你想见么,还是我帮你先挡回去?"
"呃?"周瑾略一迟疑便道:"小艾儿,不用挡你让她进来吧。"
来的却是慧妃身边的贴身侍女蓝儿,周瑾忙站了进来,"咦"了一声道:"蓝儿,你怎么来了?慧妃娘娘现在怎样了?"
蓝儿冷冷一笑道:"皇上逼死娘娘不就是要堵宫中的是非流言么,自然是将娘娘遗体送到宫外头连夜运往马陵裕安葬去了。"说罢,解下背上的月琴,递到了周瑾手中,又道:"这把月琴是娘娘生前心爱之物,娘娘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吩咐我待她去后将此物呈给皇上,我不愿见他,就烦请瑾姑姑代劳吧。"
周瑾接过琴一把拉住欲转身离去的蓝儿,问道:"蓝儿,你要去哪里,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
蓝儿淡淡的道:"我是慧妃娘娘的人,这辈子都跟定了娘娘,我还能到哪儿去,自然是去娘娘身边了,请瑾姑姑放心,我并不是要寻死。"
周瑾心念一转已是明白了蓝儿的意思,便温言求道:"蓝儿,你瞧十三爷他这副样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可是皇上现在说不定已是回宫了,我也得赶回去伺候,求求你就看在娘娘的面上留在十三爷的身边,他身边的几个丫头都不知此事首尾,若有你陪着他,只怕还能帮他解开这心结,我也能稍稍安心些。"
蓝儿向躺在床上的弘啸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便微微点了点头。
见蓝儿允了此事,周瑾这才放下心来,又叫过小妮儿琰儿等几个弘啸身边的贴身侍女嘱咐了几句,这才带着那把月琴匆匆离去。
天已将近子时了,风呼雨啸整整三个多时辰,雨势终于渐渐弱了下来,细细疏疏的拍打着宫殿的缕朱纱窗,穿窗而进的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噼噼卟卟"爆着灯花。
蓝儿拿帕子帮弘啸拭去了额头沁出的汗,便缓缓走向窗前的烛台,抬手剪去烛内燃尽的灯芯。
悠悠转醒的弘啸转头便瞧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迎窗而立,月白色素衣小袄滚边绣着淡雅的百合花,配着雨过天青色的里子,七分袖纱褂露出皓腕如雪,一溜浅荷长裙曳地无风自动,仿佛一枝婷婷玉立的君子兰,不由得一怔。
见弘啸醒来,蓝儿便放下灯剪,端起桌上的热姜茶向床边走去,轻轻吹了吹热气,才道:"十三爷,你才淋了雨,先喝碗姜茶暖暖身子吧。"说罢又拿过一个鹅毛软垫让弘啸靠着坐了起来。
弘啸接过姜茶目不转睛的瞧着蓝儿,突然道:"你是我额娘身边的侍女?"
蓝儿眼中闪过一丝微微的诧异,莫名问道:"奴婢蓝儿正是慧妃娘娘身边的贴身侍女,只是十三爷如何知道?"
"你身上有止静庵那独特的淡而幽馨的檀香气味,我额娘身上也有。"一说到自己的额娘弘啸眼眸一下子又变得黯然无彩,只默默捧着姜茶喝着。
"娘娘在的时候最想做的事儿就是希望能在十三爷生病的时候伺候你一回,"蓝儿定定的望着弘啸喝热姜茶,神色渐渐温柔,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柔声道:"今儿我算是替娘娘圆了这个愿呢。"
弘啸近乎麻木的心又被这一句温柔的话尖锐的刺痛,汩汩的开始流血,忍不住低声道:"蓝儿姐姐,你今晚陪着我,和我说说我额娘的事儿好么?"
蓝儿静静的看着弘啸,他的语调里带着无奈的伤感,周身散发着凄然悲戚的味道,那双明澈如黑水晶的眸子带着一丝恳求望着她,简直可以激发人的所有的母性怜爱,虽然她此时也很悲伤只想找一个角落独自缅怀慧妃娘娘,但还是无法拒绝他。
于是,蓝儿便把烛台移到床边,微微一笑对弘啸道:"十三爷,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瞧,你一定喜欢的紧。"说罢,拿过自己的包裹,取出一扎画卷递了过去。
弘啸展开画卷,一张又一张竟然全部都是他的画像,从二三岁的时候到现在长大了的样子,几张年幼时的画边角上都有些泛黄。
"这些都是我额娘画的?"弘啸伸出修长的手指微微颤着抚过画面上一处处如梅花般绽放的干涸的泪渍,心头一阵酸楚。
"娘娘每年只能见你两次,每次见过之后都会迫不及待的把你的样貌给画下来,"蓝儿取出帕子悄悄拭了拭泪,才又道:"只是,每次都会忍不住边画边落泪,所以画儿上才会有这些深深浅浅的泪印。"
"额娘......"弘啸回想自个儿每次去太庙竟都是与额娘只有咫尺之遥,却又不得相见,额娘心里头不知受了多大的煎熬,心中对皇上的恨意又增了一分。
蓝儿从包裹中又拿出了一卷,这一回每张都是慧妃与弘啸一起时的画面,蓝儿倚在床边,对着画儿指指点点,柔声细语着,这一幅是春天画的,娘娘想着春季的御花园是最美的时候,牵着你的手儿去逛园子呢......这一幅是夏天画的,十三爷秉烛夜读,娘娘便手持一把素纸湘妃扇在边上陪着爷驱蚊扇凉......这一幅是秋天画的,园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娘娘便在桂花树下抚琴,十三爷在边儿上吹笛合奏一曲《秋之意》......这一幅是冬天画的,那年下了好大一场雪,娘娘便和你一起堆了两个雪人儿,左边的是十三爷,右边的是娘娘,两个雪人拉着手在一处......
这一夜就在逐渐稍停的雨声和两人喁喁细语,含着对慧娘感怀的回忆和无限的悲伤中漫漫而过。
朝云暮雨
两天之后,便是八阿哥弘笙和十二阿哥弘洋大婚的日子,弘远一早便从密云赶了回来,直奔天音阁。这两天弘啸再也没去密云看他,可是把他给急坏了,要知道当初他在丰台离城那么远的,弘啸还去了好几回呢。
弘远的贴身侍女小艾儿见弘远回了宫忙喜不自禁的迎了上去,口中碎碎念着:"十一爷,你可回来了,才去了几天怎么就见瘦了呢,那军营里头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也不知下人们是怎么伺候的!"
弘远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解了披风递到小艾儿的手上,见弘啸身边的侍女小妮儿和琰儿都在,便招手将两人唤了过来问道:"你们十三爷呢?怎么不在宫里头吗?你们两个怎么没有在身边陪着?"
小妮儿这两天的委屈啊正在心里头郁得慌,见弘远问便一股脑儿的都倒了出来,"十一爷,你可不知道,自从那蓝儿姐姐来了之后,十三爷整日整夜都和蓝儿姐姐在一处,我和琰儿都只能退居二线,在外头屋里扫扫地抹抹桌子什么的,这会子十三爷和蓝儿姐姐天没亮又一起出去了,也不让我们跟着,我还想知道十三爷的去处呢,只是没处问。"
"蓝儿?"弘远一下子沉了脸,闷声问道:"她是哪儿来的?我怎么没听弘啸说过?"
"也难怪十一爷不知道的,"小艾儿在旁应声道:"就是前两天才来的,是皇上身边的瑾姑姑送过来的,说原是哪个娘娘身边的侍女,面生得很,以前可从没见过,不过长得可真是俊。"
"嗯......难道是皇上赐给弘啸的侍妾?"弘远的脸色愈发的难看,端过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看样子倒是挺像的,"琰儿没察觉空气中慢慢凝聚的暴风雨气息,犹自不知死活的报怨道:"这两天,蓝儿姐姐可不是每晚都是里屋陪床的么,还锁了门不让我们进去伺候,谁知道在干些什么事儿呢。"
"啪"的一声,弘远手中的茶盅在地上摔得粉碎,把几个丫头都唬了一跳,弘远正待去宫外找弘啸,不料一转身便看到弘啸正从院子里缓缓走了过来,微笑道:"哥,你怎么一回来就摔起东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