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琢磨着这事儿竟有七八分真呢,"海永富说得唾沫四溅,"娘娘您想,十四年前慧妃娘娘原正得宠,一举得男生下了十三阿哥,又没犯什么错儿,皇上为什么要对外头宣称慧妃薨逝私底下却又将她软禁起来呢?这样的事儿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呀。"
"为了一手遮掩宫闱秘闻!"琳妃猛得一拍身边的石几,动作太大以至尾指上的开金镂雕珐琅指套都斜斜飞了出去。
海永福忙一路小跑将琳贵妃的指套捡了回来,小心翼翼的上前扶起那拉.琳一把青葱似的玉指,帮着重新戴了上去,媚笑道:"娘娘冰雪聪明,这秘闻被娘娘知道了也就不是什么秘闻了,而是娘娘手中最有利的工具,若此事儿成了,十三爷说什么也与太子之位是无缘的了。"
"海永福,你很会办事儿。"那拉.琳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上个月在城西新置了一处庄子,是你的了。"
"多谢贵妃娘娘赏赐!"海永福喜不自禁,忙跪在青石板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何谓流言,此乃是无心流露的随口之言,亦是故意透露的刻意之言。
而宫中的流言时常能将没影子的事儿说的活灵活现,更别说是有着四、五分真的事儿,那就活脱脱能说成十足真金。于是乎,慧妃仍在世以及十三阿哥的血统等等谣传便在弘啸从密云回宫那天起,在诺大的紫禁城中暗涛汹涌开来。
在园子里的浓荫下,在宫殿里的烛光前,上至嫔妃娘娘,下至宫女太监,无一不在密密私语着这天字号的惊人宫闱秘事。
"话说当年皇上和慧妃娘娘大吵了三天天夜,娘娘还是不愿意将孽种打掉,这不,结果生下来后没多久就被关起来啦......"
"你那个叫胡诌!十三阿哥还没生下来前,皇上也不知道那不是他的种啊,一待十三阿哥落了地,唉呀呀,那个长得可就没一分像皇上,皇上这才不得不信哪,于是一怒之下就把欺瞒他的慧妃娘娘给关了起来,听说娘娘哭的那叫凄惨可怜啊,连紫禁城外头都听得见......"
"你们那说的都不能当真,皇上不是挺待见十三阿哥的么,若不是自个儿的儿子,能这么亲?"
"你这叫一个傻,这种丑事儿瞒还来不及,皇上就是再不喜欢也只能搁心里头啊,面儿上还不得装着......"
"也怪可惜了的,前一阵儿都传十三阿哥是金册注名的太子爷呢,这下可黄了......"
"我呸!"天音阁听到这些话儿的几位十三阿哥的贴身侍女们无一不被气得差点儿吐血,小妮子双手撑着腰跺着脚便在院子里头骂那个来传话儿的小太监,"哪儿来的瞎了狗眼的王八羔子,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嘴巴里头抹了屎,胡说八道这些没影儿的话来作贱十三爷,活腻味了你哪!"
说话间,琰儿端来一盆洗脚水便往那小太监身上一泼,一边喝斥道:"小兔崽子还不给我快滚!小心别让本姑娘再瞧见你那贱样儿,不然我见一回揍一回!"
这时,弘啸从屋子里头踱了出来,清秀的脸庞上仍是淡淡的安逸与从容,好像外头说的事儿与他没有一丝关联,嘴角还挂着一丝浅笑,那双眼睛仍然是清澈得如一泓幽潭,只轻轻的扫了小妮子和琰儿一眼,刚才还气得上蹿下跳的俩丫头便都委委屈屈的噤了声。
有时候一个的面孔就是一部书,一个眼神一个琐细动作一颦或是一笑就是一篇文章。
十三阿哥就是这样,他的气势就敛在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不必费心张扬,已让众人动容,温和是他的作风,微笑是他的习惯,但是那温和的微笑後面却有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严,轻轻一个眼色便已不怒自威。外头那些个红顶子的大员瞧见弘啸的眼神都会不由自主的打一个寒颤,更何况身边这几个小丫头,于是,院子里立刻恢复了安宁平静,再无人敢多说一个字。
"怎么都不说话了?"弘啸斜倚在门上双手环着胸,笑得高深莫测,两个小丫头瞧得胆战心惊,小妮儿喏喏的道:"十三爷,那些个混话有什么好说的,爷可千万不能当真,气着了都不值。"
弘啸轻轻叹了口气,半响都没有话,流言自然当不得真,可是,他心里头居然有些个期盼这事儿是真的才好,如果他真的不是皇上的亲生骨肉,那至少......至少和弘远......至少心里头可以卸下一道禁固......至少让他有了一个可以稍微心安理得一些的缘由......
但这毕竟还只是流言,弘啸心里头还是有那道禁固,还是不能够真正心安理得,还是只能苦笑着在自己的心坎儿上再重重的加了一把锁。
若是弘远知道这事儿,一定会为自己鸣不平吧,怕是会闹腾得宫中人仰马翻,不得安宁。这个笨蛋哪,为什么会这么傻,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为什么......会对自己那么好......
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弘啸微滞的眼神,越过重重宫阙定定地望向密云的方向,淡淡的思绪,延绵在那京城的远郊,心中是空落落的迷惘和无止境的想念。
人是密云回来了,但心却已是落在那儿,弘啸轻轻环着双臂,仿佛还能够触摸到那晚弘远拥他入睡的余温,感受那指尖的温柔。
"哥,对不起......"弘啸喃喃自语,那晚,他的确只能装睡,不然,会怎样,他不敢想......
乾清宫。
诺大个宫殿鸦雀无声,几十个宫女太监们都只在垂花门外头候着,西暖阁的帷幕重重垂下,自棣亲王进去以后,都快一个时辰了,眼见就是用午膳的时分,却没人敢去打扰。
皇上身边最得用的女官周瑾自早晨起来左眼皮便一直跳个不停,做什么事儿都难以安下心来,反反复复将波罗蜜多心经念了几十遍却是越念心越乱,这会子站在西暖阁的内室墙边,却突然心静了些,明知不妥,周瑾却还是定定的站着,将耳贴在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玻璃屏风上头,偷听皇上和棣亲王的密谈。
望着膝盘坐在炕上一脸愠色的皇上,棣亲王允迪不由得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想当初皇上和慧妃的事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首尾,如今宫里头流言纷飞,传得这么难听离谱,还连带上了十三阿哥。
虽然皇上从未明说,但允迪早就隐隐约约猜到皇上龙心默定的太子,十有八九便是年纪虽小却才华横溢、处世凝重端庄办事练达器宇的十三阿哥弘啸,难怪皇上会为此而雷霆大怒。
觑着胤顼脸色,棣亲王便清了清嗓子道:"皇上,瞧你气色,昨晚怕是一夜没有安睡?其实若大个紫禁城人多口杂,什么事没有,什么人没有呢,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胤顼的脸色铁青,沉声道:"允迪,你回头就让允柬安排内务府的人手,务必要把这造谣生事的幕后之人追查清楚。"
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允迪便回道:"皇上,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话头,左不过是些宫里头穷极无聊的宫女太监们嚼老婆舌头闲磕牙罢了,也作不得真,如此大动干戈反倒让人瞧着认了真......"
"你昏馈!"胤顼冷冷的打断了允迪的话头,"这些个是十四年前的往事,那时候知情的宫女太监现在都已不在宫中,这谣言如何而来?而且好些个细枝末节都被传得很真,矛头直指向弘啸,这又岂是宫女太监所能为的?"
这些个话一时让棣亲王有些个下不来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沉默了半晌,允迪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好,这事一定要彻查!但是皇上,既然事到如今,您得尽快拿定了主意,有些事情已经拖了十四年了,也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说完,如释重负地透了一口气。
胤顼心突得一跳,目光炯炯的盯着坐在木杌子上,抬着头迎着他目光的允迪,手紧紧的攥着炕桌子上的一柄黄玉盘龙如意,指节都因太过用力而捏得发白。
"皇上,你素来知晓我对慧妃这事的看法。"允迪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冷静的道:"若不是现在此事已经在宫里头传了开来,我也不会再旧事重提,但按着现在的状况,这事迟早会被十三阿哥知晓,或者聪明如他此刻已然明了,皇上又能再瞒到什么时候?"
胤顼颓然松开了手中的如意,端起茶,用细白如玉的盖碗缓缓拨弄着茶叶沉思浮想着。茶盏中的雨前盈盈生碧,茶香袭人肺腑,于袅袅烟霞之中胤顼好似又见到了慧妃那绝代的容颜,心头不由得一阵绞痛,沉默移时,低垂着眼睑喃喃自语道:"不,朕不能......"
允迪望着消失了平日那种精神流移奕奕焕发的神采,刹那间几乎老了十岁的胤顼,不由得暗自叹息。都说女子痴情,谁又能知道英明一世的皇上也会有为情所困的时候。阿尔丹.慧伦,允迪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个曾经集万千宠爱在一身,如今却伴着青灯古佛的女人,十四年过去了,却还一如当日般让皇上为她神伤,为她情痴。
想到此处,允迪不由得脱口道:"臣弟为皇上不值!皇上对她的一番真情可谓世间罕有,可她又有几分为了皇上?她明明就是心中只有那汉子,为了他,她甚至可以忍受不见自己的亲生儿子,皇上又何必在这种女子身上万般用心!"
说罢,允迪立觉不妥,于是又道:"皇上还务请三思,就算皇上现在只手遮天,硬要瞒住这秘密,一旦皇上万年之后,又会如何?如果登基的是十三阿哥,他又怎能容自已的母妃无名无份困居止静庵?他若封慧妃为皇太后又必将引起宫内宫外一阵喧然大波!乃至震动天下,宫闱里头有些事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白局,局时恐怕流言蜚语要比现在更厉害百倍!其他阿哥们如何能服?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这可真的是非同小可啊,到时人心不定,皇位不稳,于我大清实在是有害无益!"
说罢瞄了胤顼一眼,顿了一顿又道:"但若皇上无意册封十三阿哥为太子,那又另当别论。"
胤顼听得悚然动容,墨黑的眸子倏得一黯,倦怠得说话也带了闷声,仿佛在缓重地叹息,沉声道:"朕自然要选有德有量有能有才的儿子来继承大统,你的前头的话很是放肆,但朕已然明了你的一番苦心。"
"皇上英明,仁智天纵就先帝也比不了,"允迪心中一片感慨,伏跪于地道:"臣弟也知道皇上乃信佛之人,如若不是为着江山社稷也断然不会劝皇上行此下策,若皇上果然下不了手,一切罪过便都让臣弟来承担......"
"不用。"胤顼神色十分疲惫,说罢,委顿地立起身来,无声地叹息一下,又吩咐道:"你先跪安吧,朕这会子心里烦极了,让我先静一静吧。"
棣亲王便不再多话,躬身退了出去。只留下胤顼一个人缓缓在屋中踱着步,一圈一圈越来越快,明显彰示他此时心中极不平静。
躲在屏风后头的周瑾此时已是听得神志昏迷,额头密密的渗出了一层冷汗,心也随着皇上的脚步愈来愈快,紧张地嗓子眼儿都快要冒烟。
终于,室内的脚步停了下来,接着便是一片寂静,周瑾大着胆子探过头瞧了一瞧,顿时心中一凉,窗前,胤顼已是泪流满面。
狂风暴雨
天音阁。
周瑾心慌意乱的出了乾清宫,此时,外头已是忽然变了天,一阵凉风习习卷地而来,天际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漠漠浓云在天边拧成一线,忽然又翻滚峥嵘而起,漫漫雾霭冉冉沉浮,中间一带一团蘑菇似的黑云被阳光镶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涌动着,挣扎着,似乎缓慢却又毫不犹豫地愈升愈高。
一切的景象都显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周瑾匆匆地赶到天音阁,弘远的侍女小艾儿便笑盈盈的迎了上来,招呼道:"瑾姑姑,您怎么来了,瞧您神色可是有什么急事?"
"怎么,十三爷不在宫里头么?"周瑾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又忙问道:"小艾儿,十三爷身边的贴身侍女小妮儿或琰儿在么?"
"这不,就快到八爷和十二爷大婚的日子了,"小艾儿奉上一盏香茗,微笑道:"小妮儿和琰儿都随着十三爷陪那两位阿哥爷出城去法华寺还愿去了,怕是要一个时辰以后才得回来呢。"
"啊!"周瑾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失望,缓缓放下茶盅,步到书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又将信笺细细地用烛泪封了口,这才返身交到小艾儿手中,面色凝重的道:"小艾儿,此信至关重要,务必等十三爷一回宫便亲手交给他,万万不能误事,明白么?"
"呃......艾儿明白了。"小艾儿捏着薄薄的信笺被瑾姑姑的神色唬得一怔,忙应了一声,还待再问时,周瑾却已是匆匆的离去了。
止静庵。
殷红的晚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殆尽,染上了一层又一层或淡蓝或微褐或绛红或铅灰的颜色,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在摧动着,交替重叠着袅袅升腾,已遮掩了半边蓝天,只刹那间,已将大地宫殿园亭都笼罩在这晦暗的暮色中。乌云中闪电时隐时现,但雷声却不甚响亮,像车轮子辗过石桥般,愈滚愈近。
胤顼一步入止静堂便闻到了那淡而熟悉的檀香气味,一室轻烟袅袅不散,沉静如水的氛围恍忽让人有一种置身世外之感。
屋内一袭淡烟色布袍的慧妃正和贴身侍女蓝儿摆开了棋盘对弈,抬头望见进来的居然是胤顼,不由得心头大震,一枚白色的棋子从凝脂般的纤纤玉指中悄然滑落。
天空中突然被撕裂似地划过几道闪电,大雨劈头盖脸地下了起来,夹带着冰冷雨点的狂风吹得室内的烛光忽明忽暗。
"皇上!"蓝儿忙离座跪伏于地,慧妃深吸一口气,稍摄心神盈盈站起身来,转头向着蓝儿道:"蓝儿,你先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打扰。"
蓝儿怔怔的望着面无表情的皇上,心中不无惊疑,多年来皇上向来只在月洞门外静静的停留片刻,今日却是第一次踏进止静庵,带着一丝莫名的心慌蓝儿望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慧妃,无奈悄然退了下去。
院外唰唰的雨声不绝于耳,间或滚动的雷声,震得人一阵阵心悸,冰冷的雨水打在窗前,伴随著呼啸而过的风声,听起来就令人几乎感觉的到窗外刺骨的寒冷。
胤顼和慧妃十几年来第一次面对面站着,彼此心底有着千言万语,却都默默不语,屋外风雨交加,屋子里头却静得仿佛已经脱离了尘世。
慧妃侧首滟滟对着皇上婉然一笑,率先打破了沉默,轻声道:"皇上不必为难,您的来意,慧伦已是了然于心。"她的声音依旧如空谷幽兰般悦耳天籁,平静中带着一种沁着兰芝清芳的淡淡的温柔,连她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弥漫着一份闲适与安逸。
听到这句话,胤顼并无太多的诧异,毕竟十三阿哥弘啸的聪颖就是源自慧妃那颗冰雪玲珑心。墨黑的眸子中有些波澜起伏,声音也带着一丝暗哑,胤顼静静的问道:"你心中会怨我么?"
慧妃回以黯然一笑,从容道:"这是我的命,也是上苍排定的数......皇上一直待我很好,前日里还让我见着了我那苦命的孩子,了了我这十四年来的心愿,我心中只有欢喜,又怎会对皇上有怨怼之心。"
"如此甚好......"胤顼嘴中尽是苦涩,缓缓的道:"你还有什么后事要交待的么?"
"皇上能够器重啸儿,我这一世也没有别的牵挂了,"慧妃明澈的眼眸中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苦笑道:"唯有一事,肯求皇上应允。"
"你说......"b
"我那另一个苦命的孩儿,求皇上放他一条生路。"慧妃微颤着身子缓缓下跪,"我这一生亏欠他们父子已是太多,纵然这十几年的虔心向佛仍不能赎我的罪,求皇上了我这最后一个心愿。"
胤顼心头如遇狠狠一锤,痛得深入骨髓,就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那个人和那个人的儿子!不由得望向慧妃的眼光愈来愈冷,咬着牙狠心道:"他如今并不是普通人,而是朝廷钦犯,恕朕不能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