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华瓦围住铜兽瑞脑,流岚烟霭化做风流静好
风雪里君子回头笑了一笑,红尘中多了个痴心的形貌。
一朝尘变突生,一蓬风吹茅草。
多少辰光呵,几多缥缈。
人生不过百年呐,劝君莫作玩笑......
楔子
随京驿,坐落在距京城三百里的官道上,是进入帝京的必经之路,平日里少不得车马喧嚣,冠盖相躅。冯五是新来的驿兵,瞧什么都新鲜,天天被上头的老兵蒋二爷骂。
这一日晌午刚过,一块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明晃晃的太阳,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就下起了小雨来。好不容易得了空的冯五骂骂咧咧的进来,屋角抽旱烟的蒋二爷眼皮都没抬,拿烟袋锅敲了敲粗瓷的大碗。
"吃饭。"
冯五一手抓了馒头,撒气似的狠狠咬了一口,才囫囵不清得道:"狗日的蔡员外,有钱了不起呀!我不过是想看看他拉车的马,那狗日的家奴居然想拿鞭子抽老子!"
蒋二爷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半晌才说:"你小子别惹事,小心那天小命儿丢了都不知道咋死的。那蔡员外的儿子可是羽林禁卫,皇上直接管的,吐口唾沫都淹的死你!"
冯五讪讪的收了嘴,专心吃饭,没吃两口,外面又想起了鞭声。
"格老子的!这鬼天气还有人出门,寻晦气!"
只见外面官道上,两批黑马拉着一辆马车冒雨缓缓的驶来。很普通的青毡黑檐,只是在左侧檐子的一角上悬了一个小小的琉璃风铃,风铃作八角状,上面极为繁复的垂挂着五色丝线串缀的彩色珠子。随着赶车人有节奏的响鞭,发出极其清越的撞击声。
蒋二爷一下直起了身,迅速的迎了出去,冯五疑惑的跟在后面。
赶车的缁衣人意外的年轻,大概二十许的年纪,修竹一样挺拔沉默。他默默的递过一块象牙的腰牌,蒋二爷恭恭敬敬的双手捧了,扫了一眼便又恭恭敬敬的递了回去。赶车的年轻人跳上车,一条百十斤的汉子,那车竟一丝颤动都无。蒋二爷示意放行,冯五却傻乎乎的向赶车的年轻人要驿票,吓得蒋二爷老大的一耳刮子扇过去,赶紧开了驿门点头哈腰的恭送马车过去。冯五委委屈屈的站在一边,马车经过的时候,觉得赶车的汉子刮骨刀一样眼神自自己身上蹭了那么几蹭,冷汗就像这雨一样,"哗"的一下就冒了出来。
望着那马车在官道上渐渐行得远了,蒋二爷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叫冯五进屋。
"你这个小兔崽子,作死呢?一对招子跟那儿当摆设呐?"
"这又是什么来头?那赶车的一个眼神就吓得我三魂跑了七魄!"冯五狼吞虎咽了一个馒头后才有勇气开口。
"这是连皇上也万万不敢得罪的主啊......"
"十九王爷家的?!"
蒋二爷点点头,冯五噎住,自己的小命,就那么在刀尖上滚了一滚。
"看到那个铃铛没?那叫繁铃,十九王爷名字带个‘繁'字,所以这繁铃就是他的印信,以后眼睛瞪大点,凡是看到这个铃铛都要小心伺候!"
冯五点头如捣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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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隆十年。冬。大雪。
先生的书房在裕庭园,沿着这条路走上半个时辰,就到了。难过的是,没膝的雪冰冷刺骨,他的衣摆已经完全湿透了。估算了一下,到先生那里,一定会晚。先生是会那戒尺鞭打手心还是会让他到雪地里跪上一个时辰?想想就浑身无力。
奋力迈下的脚,突然抽筋,萧繁蹙着眉,踉跄的走到了墙角,一个王爷没有代步的轿子和马匹,走路去先生的书房,还冻到脚抽筋,说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吧?既然皇兄如此下令,身为臣子的他,又岂能有违逆之意?
脱下靴子,双手用力搓着抽筋的脚,希望能用那仅有的热度恢复。
大雪皑皑的宫廷里,很少有人出行,就连行走的太监宫女也只有寥寥数人,站在大殿外的守卫,也都披上了大氅。须臾,却见一群人,抬着一顶红色的轿子从宫墙的那头过来。那轿顶上,是一颗拳头大的绿色珠子。这是苏伯候的轿子。在萧繁看着那顶轿子的时候,轿子已经经过了他的身边。
"阿全,停轿。"悦耳的声音自轿内响起,领轿的人摆手,轿子停了下来。
"世子。"被唤为阿全的仆人恭敬的站在轿子旁边,等候里面人的命令。
骨感修长的手,掀开了轿帘,走下的人,脚上穿的是双白色缎面绣有云纹的小靴,身上穿的是狐裘锦袍披貂皮大氅。微风吹拂着雪花,在他的俊秀的面容上,被阳光照耀成彩色。萧繁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皇室人员众多,却没有这样艳丽出众的。
那孩子走到他的眼前,反手拉开了系在胸前的繁花垂穗璎珞,将貂皮大氅披到了萧繁的身上,转身欲走之际,却被一个手臂强硬的拉住了。
男孩回身,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什么事?"
萧繁从怀中掏出一支脂玉飞龙簪递到男孩的手上,"交换。"他不要欠谁什么。在这深宫之中,他不要再与任何人有什么瓜葛。
把簪子接在手上的苏方,抿嘴看着那踉跄而去的身影,心下道:倔强的人。
"王爷,到城门了。"赶车的韩谞唤了一声。
车上假寐的人应了一声,没说其他话。又想起那年的事情,今年冬天已经过了,帝京的风却依然如此的寒。
第一章
帝京依旧,仍然是当年坐在皇城的高墙上远远望过的繁华。喧哗的人声不绝于耳,来往的车马如游龙,街道两旁的酒肆、茶楼一派的兴盛。
青毡黑檐的马车驶过宽阔的街道,沉静的像暗夜流动的河流。繁铃的声音并没有被街道的熙攘所湮没,相反的,人们一旦注意到了这辆马车,就立时屏气敛声,恭敬的让路。
"爷,先进宫还是先回府?"韩谞低低的问了一句。
车内寂静无声,半晌才飘出一句。
"回府。"
帝京城四面各有城门,东面的东青门,西面西徊门,南面南禄门,北面北汵门。而十九王爷的府邸就在东青门的北面。那是帝京之内第二大的宅院,面积仅仅比皇城小那么一点。
那高高的门楹上悬挂的匾额,"靖王府"三个舒体大字端方威严,正是当年璟帝亲题,金字蓝底,一派皇家的风范。
门口的侍卫呆愣了半晌,才激动地通传到:"王爷回府了!"
所有的大门一律大开,马车一路驶进内院。内务总管冯伯早已带领着下人在此恭迎。韩谞把脚凳放好,垂首躬身,朗声道:"恭迎王爷回府。"
帘子掀起,车内的人扶着韩谞的手下了车。只见他一身玄紫华服,做文士打扮,舒举如松,英毅如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渊停岳峙,深沉如海。
这就是靖英王爷萧繁,当今天子的亲叔叔,手握大隳半壁江山的人。
薄唇,挺鼻,眉眼狭长而深邃,左眼角一滴泪痣鲜红似血。本是极英俊却也极冷峻的面容,却因此而鲜活了起来。
无情却似多情。
萧繁摆了摆手叫众人平身,状似不经意的问到:"水榭里可有人?"
冯伯回道:"苏公子一早就出去了。王爷舟车劳顿,先梳洗歇息一下吧,老奴即刻命人传膳。"
萧繁点点头,脸色却阴沉了起来。他想了一下道:"罢了,更衣,进宫。"
绿瓦红墙里面,先是耳房和游廊,正对着的,便是芷澜堂,汀澜堂和松澜堂,三堂位于一线,是待客用的,绕过松澜堂,是竹林,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空场,以前是练剑的地方。过了竹林,是嘻游回廊。叫作回廊,其实是湖,并非一个规矩的圆湖,而是按照地貌链接各个园子书斋的湖。内可游船,最窄的两个地方分别有桥连接。走上一盏茶的时间,前面便是会友小筑,是为客房。过了小筑,前面就是晤镶斋。其实还有另一条路,过了竹林,走西面,是纹漱斋。出了纹漱斋,绕过假山,便是天豫苑。天豫苑是王府的花园,仿若皇城的御花园--淮景园一样,四季花团锦簇。沿着花墙走,就到了晤镶斋。晤镶斋的正后面,便是很少来的书房,名曰尧酆阁。东边的偏院,是浊后堂,给下人和家丁的住地。也是王府的厨房所在。
琉璃水榭,是进尧酆阁然后过偏门才能进入的。是王府里最为隐蔽的地方。除王爷本人,其他人,不得擅自闯入。违令者,杀。新进府的人,什么都可以忘记,就是不得忘记这一条。听说曾经有一只王爷的爱猫,误闯,结果也被杀了。
而今,住于琉璃水榭的,便是年前皇上赐予他的专署星官,苏方。
除了十年前那次,靖隆十一年,皇兄宴请皇室及近亲的时候,见过苏方一次,不过那次,苏方和他父兄,坐的很远,只依稀记得那时的苏方还戴着他给的脂玉飞龙簪。而后的一次,便是靖隆十四年春的祭祀,带着众臣的皇上走路到的城北的御天坛,那年的苏方,稳步的在他父亲身后走着,却不知他一直回首相望。最后的一次,便是那年他率兵,抄了苏家七十九口。而苏方,恐慌的从密室的通风口处向外望,却见到了他母亲的尸体扑了过去。他母亲拼死遮住了那通风口,而他,也命人撤回皇城向皇上复命。那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一张充满恐惧惨白了的脸......
长久以来,萧繁一直喜欢皇城的夕阳。
那高高的宫墙,琉璃华瓦的屋顶,都笼罩在一片耀眼的金色中,然后这金色一点一点的淡了,慢慢的变为橙黄、绯粉、樱红、沙紫、朱金灰,直至没入黑暗,黑暗中的皇城蛰伏着,仿佛一只噬人的兽。
是的,噬人的兽。
萧繁微微的牵起唇角,如果不噬人,便会被人反噬。
祥瑞殿里终年不熄的焚着龙涎,这尊贵而又奢华的香气却只会令他想到死亡。
那个即使是龙涎的香气也掩盖不了死亡气息的怀抱,印象模糊的父皇,无比肃穆隆重的国丧,构成了他童年的唯一印象。
大一点,他才听母舅说起,母妃熙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生他的时候死于难产,父皇悲痛欲绝,爱屋及乌之余便封刚刚出生的他为靖英王爷。
再长厚的恩泽又能怎样呢?随着母妃的死,父皇的驾崩都烟消云散。只留下带着靖英王爷头衔的他,殊不知此举便是不幸的因由。
他的七哥,萧紊,登基为帝。他苦难的日子,亦跟着到来。那时的日子真是单纯啊,只是那么简单的咬紧牙关,想要活下去,在那样的深宫中,连快乐都是奢侈。
幸得恩师左相岑梓行感念与母妃的青梅竹马之情,幸而母舅虞清铎大败北方桀羌,官拜平疆侯,手握大隳北方重兵,这一切发生在靖隆十二年。
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来隐忍,又用了十年的时间来成长,在靖隆二十二年的时候,他已坐拥隳朝半壁江山。
很可惜,在他将要复仇的时候,仇人却死了。
靖隆二十二,琮帝萧紊崩,长子萧溯继位。
这萧溯还算是识时务,很懂得辈分之礼。可是,自小他就知道了一个道理:皇宫里只有权利......现在的好侄子,不日便是他的催命之刀。
呵呵,萧繁玩味想,到底该拿这个侄子怎么办?
或许该看在那个人的面子上......
年前,皇上亲自诏书,令苏方为他的专署星官。那时他还在西北边疆。这次回帝京的原因,表面上是圣上传召,而实际上,却是为了那个人。
此时刚好是帝京第一场春雨过后,正值祭祀大典。每年的这个时候,皇族的人,都要祭天祭祖,以祈求天佑大隳。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更盛大的狩猎,预示新春树木繁盛动物众多百姓安乐。
他可会去祭拜家人?
在一座坟山前,一个男子跪于地上,没有痛哭,目不斜视的看着面前的那座高大的坟山。那长满蒿草的坟山里,是他苏家满门七十九口。年过九旬的祖父,还有那不满半岁的小侄也都未能幸免......
跪在坟前已有半个时辰的男子,面容俊秀如女子,唇红齿白,只有那细隽却如剑的眉显出了三分英气。脂玉飞龙簪束发,身着白色团锦华服,配孔雀纹织锦玉带。颈间挂有一个碧绿的珠子,那珠子是一个家族的标志,他一直戴在身上,以求平安。
点香,祭酒之后,苏方掏出怀中的火折,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冥纸。瞬间,燃尽的纸如黑色蝴蝶一样不断的飘向蔚蓝的天空,灼热的焚风把空气烧的干燥,整个帝京,都弥漫着焚纸的味道,伴着的,还有那声嘶力竭的痛哭......所有人,在这个时节,怀念,那已入土的亲人。
只身存于世的孤独是没有人可以明白的。轻叹一声,苏方起身,那跪得麻木的双腿毫无感觉,白色的下摆沾满了泥土和杂草,还有那焚纸落下的灰烬。缓缓的走了几步,才慢慢的恢复了知觉。
苏方走到王府后门,已经是夕阳西下暮色红影,门刚轻轻推开,就见被派来服侍他的双则,焦急的在那里走来走去。
"公子,你可回来了。"双则跑上前,左右端详了一番,拉着苏方急急的告诉了王爷回来的消息。
苏方对着双则微笑的脸僵了一下,那个年节的时候都不曾回帝京的人,回来了......居然回来了。咬着下唇,苏方问道:"王爷,可吩咐什么?"
"没有,王爷回来,本欲来琉璃水榭,听冯管家说公子不在,就入宫见皇上去了。"
"哦。"不知为何,那双原本冰凉的手,沁出了汗。
双则见苏方脸色不好,便拉着苏方回了琉璃水榭。进屋,双则将早已准备好的饭菜从食盒里端了出来,整齐的摆放在桌上。并嘱咐苏方吃完饭要喝下那红枣莲子羹。现在是春初,天气寒冷干燥,肝内虚火旺盛,前些日苏方又几日难眠,医官不能擅自进入琉璃水榭,而苏方又不可擅出水榭。双则详细说了症状,医官吩咐了食调。管家遂命厨子准备了这祛火安神的红枣莲子羹。
从小便爱吃甜食的苏方放下了象牙筷,端起了羹碗,拿勺舀了,放在唇边,吹了吹,喝下。不及儿时那样甜美却也味道香醇......只喝了几口,鼻子酸了一下,那在坟前都没有落的泪此时却夺眶而出......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那泪,滴落在袖上,殷湿了上面绣有的一株兰......
酉正时分,祥瑞殿的当值小太监来报:"王爷千岁,万岁爷宣王爷觐见,说是叔侄许久不见,想念的紧,就一起用晚膳话叙离情吧。"
话叙离情?f
萧繁不动声色,微一点头:"劳烦公公了。"同时不着痕迹的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进了小太监的手里。小太监眉开眼笑:"王爷折煞小人了。这边请......"
"靖王爷觐见......"
廷尉的通传声在幽寂的深宫中此起彼伏,传了很远很远,玄紫色的广袖华服扫在光华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萧繁袖着手跟在宫人的身后,傍晚薄黑的暮色中,烟火的香气浮动。
晚膳摆在祥瑞殿东侧的暖阁里,璋帝萧溯一身淡黄的缠枝绣龙夹袍,居然真的是一副话家常的闲适打扮。
萧溯自然也是英俊的,不同于萧繁的内敛深沉,他是狂放的肆无忌惮的,王者之气斐然。说起来,身为王叔的萧繁比萧溯还小了两岁。萧溯也不得不承认,萧繁过人的坚忍和无与伦比的智计造就了今日权倾朝野的靖王,有些时候他其实是很欣赏这个王叔的。不过他更了解,一山不容二虎。他是他喉中的骨鲠,是他心中的芥蒂,更是他帝位最大的制衡与威胁......但是,他却也奈何不了他,毕竟这个宫廷是个权势与实力的竞技场,但凡能容身于此的,胸中自然丘壑万千。
"臣萧繁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萧繁欲行三叩九拜大礼,却被璋帝一把扶住。
"王叔何须如此多礼?我们叔侄之间又何须如此客套?"璋帝含笑道。
"君臣有别,礼不可废。"萧繁淡淡的道,任皇帝携了他的手坐到桌边。
"王叔拘泥了。"璋帝笑着摇了摇头,击掌,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