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一品鸭,酒酿鲥鱼,清拌耳丝,蟹黄豆腐,笋丝云腿,素三鲜,糟鱼翅......菜品不多,却样样清淡精致。
"王叔鞍马劳顿,不宜油腻,又听闻王叔素喜清淡之物,特意备了这些南地的小食。王叔离京日久,试试这些东西可还合口味?"
"皇上厚意,臣铭感五内。"
"王叔此言,实是另朕羞愧。王叔为我大隳鞠躬尽瘁,若非王叔镇守北疆,我大隳的太平盛世何来?天下归心,黎民富庶何来?朕的皇位又何来?是以王叔不必过谦,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来......"璋帝执起手中的琉璃玉盏,"敬王叔,大败桀羌,保我大隳安宁!"
二人一饮而尽。
酒是陈年的诺泠,北地的酒,性烈如刀。翡翠色的液体浓香醇厚,滑下喉管,便是一片烧灼。
"王叔此次回京,意欲驻留多久?"璋帝边亲自为萧繁斟酒,边随意地问道。
萧繁敛下目光,闲适的摇晃着杯中翡翠样的液体:"皇上想叫我留多久?"怕是想让他就此在帝京养老吧?
璋帝笑容不变:"北地桀羌一直对我大隳虎视眈眈,王叔军务繁忙,责任重大。但是我三军将士刚刚重创过桀羌最精锐的虎豹骑,又逢桀羌春旱,牧草大减,他们自顾尚且不暇,范边之事则更是不作他想。,而朕初承大业,虽不敢有丝毫懈怠,但也难免有应接不暇,力有未逮之感,若王叔长留京中,在朕身边辅佐,当如虎添翼,也实乃我大隳之幸。"
萧繁起身拜倒:"臣惶恐,皇上少年英毅果敢有为,初承大宝已是不凡,况朝中贤良无数,治国谋社稷均胸有丘壑。而微臣乃一介武人,带兵戍边尚可勉力为之,治国之道实在是涉猎不深啊。"
璋帝长叹一声:"十九叔,你可是怨恨父皇?怨他当年那样对你?"
萧繁闻言叩首,诚挚的道:"皇上何出此言?先帝是臣的兄长,所谓长兄如父,先帝待臣不过是冀望之厚严厉了些,岂有怨恨之理?"嘴边一丝冷笑一闪而过。
"那么,为什么你不肯帮我?"
"陛下,北地桀羌蓄谋我国已久,臣虽重创其精锐,使其不敢越境侵犯,但是桀羌境内此时正值春旱,牧草大减,牲畜死亡,国人无以为生,此种危境之下又怎可不铤而走险?此时唯有越境掠夺一途呀,陛下!"
璋帝不语,面上渐渐缓和了下来,心里却是相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王叔果然是有备而来。
"王叔所言甚是,是朕疏忽了。既然如此,当以社稷万民为重。那么王叔至少过了春狩再走吧。"
璋帝见萧繁面露难色,于是又补充道:"日前收到来自牯牢的书信,上言牯牢新君继位,特准和耀皇姑回大隳省亲。多年不见,十九叔难道不想见见自己的姐姐吗?"
绯姐,你......要回来了吗?帝京一别,已是十数年,我们当年,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萧繁目中光彩流转:"臣遵旨!"
这一顿饭,直吃到亥时初,萧繁谢恩出来,仍是跟在宫人的后面,穿过层层的殿宇宫墙,出了显阳门。
韩谞早已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王爷,请上轿。"
萧繁微有些醉意,面上飞红,目中光彩斐然,没了平日里的冷淡,多了几分倜傥,几分闲适,变得像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王孙。
"韩谞,骑马了吗?我不想坐轿。"
韩谞只得递上缰绳,萧繁瞧了瞧,微微皱眉。不是平日里长骑的"乌云盖雪",将就吧。利落的翻身上马,一夹马腹,这匹青熜便剑一般的冲了出去。
"王爷!小心!"韩谞大惊,劈手夺过侍卫的坐骑追将过去。那匹青熜虽算不得名马,可也是驱使惯了的,一时间哪里又追得上。
扑面而来的夜风微微驱散了诺泠的醉意,萧繁勒马停在帝京郊外的一处名为"桑苍"的小山坡上。漆黑的苍穹上洒满了夺目的星子,月华朗照,一人一马,于无垠的星空下,无比的突兀,也无比的寂寥。
向下望去,是帝京的万家灯火,这里,可又有一灯是为他所燃?又可有一处是他的家?
美丽而又温柔的绯姐,远嫁牯牢,此后便再也没有人为他留一盏夜灯了。王府虽富丽奢华,可那里是靖英王爷的家,不是他萧繁的,不是。
萧溯,你想错了,我是真的不怨恨你父亲对我所作的一切,那些苦痛,那些羞辱,忍一忍很容易就过去。我不能忍受的是那些无辜的人的遭遇,远嫁蛮荒的绯姐,为我而死的乳娘......只因为他们都对我好吗?
萧繁看着自己握缰绳的手,修长,有力,如今,这双手里除了权势竟是什么都没有了......自嘲又自傲的一笑: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
调转马头,回府。
那夜,独自乘马回府的萧繁,见到的苏方,是已经熟睡在床的苏方。
白色帐下,那若隐若现的身影,让萧繁驻足。迷迭香味儿袅袅袭来,那是苏方惯用的,第一次见,他就闻到这种味道。想是苏方身上戴有迷迭香囊。踌躇片刻,才慢慢的走了过去,伸手撩开帐帘,见到苏方那盈弱的背,和那皱眉面墙而睡的侧脸。
梦里,他在想什么?
苏方双手攥着被褥,攥的很紧,似要抓住一根救命的草一样。
萧繁轻手把锦被掖好,放下了帐帘,轻脚走了出去。从靖隆十七年,到景洪元年大赦天下,这五年的逃亡生涯,看是过的不好......
萧繁回到帝京,也有忙不完的政务。桀羌精锐之师虎豹骑虽然遭以重创,但并非让他们元气大损,桀羌依旧会随时犯边。军务以八百里急报帝京。不可耽搁。除了军务,他自当师要联络一下兄弟情。他为十九,把他当亲兄弟的人,一个是已经被远嫁牯牢的和耀公主萧绯,另一个,就是他的十八哥,竤英王爷萧萦。
待他好的人,都因他或死或远嫁,只有萧萦,施恩天下,门客往来若市,且不贪图名利权。对他的恩,他也铭记在心。
繁忙,使得萧繁和苏方一直无缘。
祭天祭祖大典的临近,使得司天监的人忙得不可开交。
按照祖制,皇族,诸侯以及百官都要参加。于祭天祭祖的日子,由皇上带领,步行从皇城的泉相寺出发,经东门磐双门,沿街至帝京城的东北御天坛。上香祭拜,宣读告文,祈福,祭酒,然后皇帝到御天坛后的地里耕作,而皇后或皇妃,要织布,表示皇上皇后亲身耕织。群臣也要劳作。
天最好不要大晴,也不能下雨。
祭祀回来后,也要步行回皇城。绕道至正门显阳门入皇城,进泉相寺告毕,最后率群臣到祥瑞殿,赐晚宴。晚宴上还要像模像样的每人吃一碗五谷粥,预示一年五谷丰登,当然,吃的这五谷是去年余下的。
宴毕,皇上陈词,交代左相右相一年大事,交代各部的大司明日早朝要交上一份年鉴,写清这一年的重大事宜。之后,群臣拜谢皇恩浩荡。
这样,这一天的祭礼才算完成。
司天监,正是主管隳朝祭祀,朝会,丧庆,出使等事物。
苏方的官职不是司天,只是一个执星官。根据前几日星象来看,祭祀时皇上并无灾难或不祥,只是帝星些微昧暗不明,却不会动摇根本。而祭祀那天也正好晴而多云。
案台上那书,泛黄的纸页随风翻过。苏方修长的指抚过古籍的边缘,手放鼻前,仿佛还能闻到那淡淡的墨香。
祭祀大典。
皇上身穿团龙明黄祭服,率众臣,从泉相寺出发。浩浩荡荡的大队,足足有十几里。街道上,亲兵把手,百姓在两侧行跪拜大礼,任万人在那里,除走路声,听不到一丝喧哗。
皇上前面,有六名宫女,分别提五谷和水在铜磬里,然后是八面宝扇,绘龙绘凤。然后是八面华幢,再后面皇上手捧象牙天牌,皇后手托稻穗,身后是两名太监,各撑一把九曲柄双龙盖伞,再后面便是皇族以及众臣的队伍了。与国庆大驾不同,祭天祭祖是要简朴并且显示虔诚的。表示皇帝皇后忧民忧国。
而司天监的人,早早的在御天坛那里做好了祭天祭祖准备。
浩荡庄重的大队在辰时抵达御天坛。
偌大的御天坛,从顶台到末台,两侧早已有士兵把守,台阶的中央,铺的是缨缧国进贡的五谷丰登年年有余锦寿毯,群臣走到末台停步,皇族走到中台停步,皇上皇后走上顶台,把手中的象牙天牌和稻穗放到红木桌案上,接过司天监大司天双手奉上的香,拜后,插入桌案上的铸铜香炉里。而后,跪拜。
再来就是宣读告文等等一系列的传统了。
而身为执星官的苏方,身在大司天的身后,身着白缎缠枝纹华服,头戴如意纹玉冠,腰配忍冬纹白玉带,英姿飒爽。执星官那天定要穿白色服饰,而为大隳祈运的执星官必要穿华服。皇上读完告文,把卷轴交给了大司天,大司天交给苏方,苏方提摆走上御天坛的坛心,双手捧卷轴于头上,朗声为大隳祈运。
"天地苍昊,自我大隳太祖以来,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帝迁于圣贤,臣莫不咸听。帝乃诞敷明德,泛爱博容。今躬身为民祈福,诚心所至,祈民衣食富足,臣文谏武战,协力延大隳万世太平。"
言毕,苏方起身,将手中的卷轴供于御天坛内阁。行礼。
大司天朗声吩咐上酒,祭酒开始。皇上先将第一碗酒洒于地上,以祭天地。众臣跟随,齐将酒洒地。再倒酒,洒于地,是为祭祖。众臣跟随。第三碗,皇上举杯,众臣同饮。
祭酒毕,皇帝便是到后面耕作,皇后则是织布。群臣也要有所劳作。一切听大司天的吩咐。而苏方这样的执星官,则可以闲下来。只是站在一旁,恭而敬之。
繁文缛节一向不受萧繁所喜,只是站在皇族中间摆摆样子罢了。
行礼完毕,抬头,远远的望过去,在一片明黄,墨蓝,赭红中间,那抹白是那么的醒目却又那么的浅淡,这个人,似乎是这世上最洁净的存在。风吹起他乌黑的发,他肃穆的样子,专注的神态,是那么的虔诚。
望着这样的苏方,萧繁发出了回京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第二章
祭祀过后是大隳一年一度的盛大春狩。本来这个狩猎只是借此来预示新春树木繁盛,动物众多,百姓安乐的例行仪式。可是随着隳朝国力的强盛,现在已经演变为大臣王公竞技武艺胆识的一个比试。
春狩进行的地点是距帝京四百里的雾山围场。在春狩的前几日,宫里的内侍监就忙碌了起来,打点皇帝后妃出行的事宜。
明黄的缧锦幔帐遮蔽在官道的两旁,由羽林禁卫把守,百姓只可在路边跪拜,不得近前。路上早已细细的撒了一层霜白的细沙,皇帝后妃的銮舆跟在导引仪仗的后面,然后是皇亲国戚,大臣内侍的车驾,队伍长逾数里,浩浩荡荡的向雾山逶迤而去。
雾山自古就是隳朝帝王的围场。相传隳朝第一任皇帝太祖萧岐闰曾路过此处,并于此遇到神鸟凤凰献舞。果然,太祖此后力辟河山,一统四海,登基为帝之日便昭告天下,从此以后雾山为皇家围场,一草一木,均泽被皇恩。
雾山景色之美,风物之奇也是世所罕有。山阴峻险,山阳舒缓,丝水出焉,将整座山围绕,山中瀑布飞溅,每日辰时水汽升腾,云蒸霞蔚,谓为奇观,其名也由此而来。
苏方由于在祭祀中过于劳累,以至于一登上马车就昏睡过去,无奈车内即使再舒适也还是窄仄了些,山路又颠簸,直睡的浑身酸痛,倒似是更累了。醒来时不见了萧繁,问了赶车的小僮才知,皇上指名叫他伴驾去了。
无聊的掀开帘子向外望了望,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俊挺的背影,骑马跟随在皇帝的銮舆旁边,缓缓而行。他今天穿一件月白的贡缎湘绣素袍,外罩薄紫缧纱单衣,峨冠博带,素雅如淡墨山水,轩举如朗月清风,说不出的英武洒落。苏方像被蜇到一样突兀的收回视线,有些慌乱的放下了帘子。
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春狩的队伍终于行至雾山脚下,在丝水北岸选了一处开阔的草地开始扎营。
时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傍晚橙红的天幕上,淡金色的云朵缓缓的流动,草地上低矮茂盛的金盏菊肆意的开放,迎着薄暮的夕阳,直达天边。天地间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暮色,微风过处,金灿灿的花朵高低摇曳,整个草原上仿佛涌起绚烂的金色浪涛。
金盏菊是隳朝田野里随处可见的,但是任何人在这样狂野的张扬着的生命面前,都不得不发出一声赞叹......即使是如此卑微而渺小的一种生灵,生命,也是如此的蓬勃而美丽。
玄色的大宛名马,在无边的花海中风一样的飞奔,风声在耳际呼啸,璋帝甚至有一种御风飞行的错觉。他猛地勒住马头,任跨下为尽兴的骏马不停的喷鼻,顿足,瞬间便驻足于这片无边的花海中。
这是我的国家啊,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她是如此的丰美而圣洁,如此的神奇与强盛......纵然异族虎狼之心,即使王叔心怀不臣,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你完完全全的驯服在我脚下,让我肆意的驰骋......
"皇上!"一转眼就没见了皇上的身影,让伺候萧溯的常侍宦官一通好找。"奴才护驾不周,还请皇上赎罪。"一溜烟的滚下了马,十几个人跪了一片。
"起来吧。"摆手让他们起来,那些人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奴才们笨手笨脚的在皇上身边服侍不周,还望皇上责罚。"领头的总管太监又是俯身磕头。
明明是在怪朕私自带几个人游玩没有招呼他们,还说的理直气壮......"起来吧,是朕觉得人多了烦扰的慌,才带了几个近侍出来跑马。方圆几百里都有羽林护驾,平安的紧,再不起来朕就算你们抗旨了。"最后一句说的云淡风轻却丝毫没有玩笑之意。那跪在马前的一干人等才陆续的站了起来。
见天色已晚,萧溯也没了兴致,便下令回去。
金色的大帐早已扎好。篝火也点了起来。准备的御膳也由各个宫女送至了扎好的大帐内。
十九王爷萧繁的大帐在西边一点。离皇上的大帐有两帐之隔。是蓝色的帐幕,除了皇上用明黄色的帐幕,王爷的帐幕都是蓝色或黑色的,而大臣的帐幕却都是白色的。
苏方自进了大帐,就没和萧繁说上一句话。按理,他是应该在王爷旁边的那个帐篷里的,因为他算是王爷的家臣。如果要算是司天监的人的身份的话,他应该到数里开外的白色帐篷内。可他并没有随着司天监的队伍走,而是坐了王府的马车。而他下车扎营的时候,随行伺候他的双则说奉王爷之命把他的东西搬至王爷大帐。
晚膳已经摆满了桌,才见萧繁拿着信笺从帐外进来。
萧繁先是愣了一下,恍然记得自己吩咐的下人让苏方住帐里。还没开口之际,却听苏方说:"参见王爷。"然后行了礼,立于桌旁。
萧繁摆手示意苏方坐下,苏方却站在那里,"想是双则听错了,苏方身为星官怎能同王爷睡同一大帐,苏方还是先行告退。"说完,行了礼,转身便走,也不等萧繁留人。
萧繁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这分明是说他怠慢了,真是不好的性子。"双则,叫你主子回来,该吃饭了。"
傻眼的双则听了萧繁的一声唤,才急忙跑了出去。
苏方到底是生气。原本他在司天监也是骑马的,却偏要遵从他的命令坐那繁铃扰耳的马车,到了地方,却不可到家臣的大帐,上王爷的大帐吧,又没有人招呼。把他当什么了?他只是他萧繁的星官,又不是他的奴才!
苏方出了帐,只是朝前走,却不知来到了有"竤英王爷"之封的十八王爷萧萦的帐前。自顾自的走着,也没注意到端着皇上所赐御膳的宫女。两人撞了个满怀。而皇上赐给十八王爷的八宝丁儿、龙井竹荪打翻了一地,也溅了苏方一身。那宫女早瘫坐在地上,吓的大叫连连。
"什么事?"蓝色的帐帘掀起,一个英挺的男人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