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花溪是临近帝京的一座城,是进入帝京的要道。十八王爷领旨去了。看不出十八王爷的意思,那满眼间只是疲惫和无奈。
淮景园里,苏方嘴里衔着一片叶子,吹着小曲。他吹的不成调,却自得其乐。吹了一会儿,就放下,念着一首词。
《采桑子》
半晌欢颜均是梦,蹉跎今生,休提今生,倥偬一世未明。 应盼忘传有侪朋,岂非有幸,莫说有幸,常目天边羡飞鸿。
这是在鱼竹时,萧繁作的。离开了就知道什么是想念了。他想念萧繁。只是,他唯一的亲人被人威胁时,他不得不放弃那段难得的幸福。
"阿唯。"这是苏方的小名,意思是苏家唯一一个能在星象上突破祖先建树的人,也是家人对他给予的厚望。
"阿姐。"苏方回首,正看到苏於缓步而来,身旁有个跑闹的小孩。
"恭喜阿姐了。"前日,皇上封苏於为妃,苏於一下子升了三级。
苏於看不出高兴,微微叹了口气,坐在苏方身旁。"昨日,听人说,仗已经打到番花溪了。"
"恩。"苏方微笑着,终于要见到他了。
苏於不知苏方在想些什么,只是定睛的看了看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个小弟了。苏於坐了一会儿就带着孩子和随从走了。
苏方还在那里坐着,也不管其他,还是吹一会儿小曲,念那首词。
萧溯站在远处,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他,那人仿佛一个灵秀的石像,不管其他,只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
他把苏方安排在东偏殿,偶尔去看望他,却总是看到他痴痴的望着北方。
他跟苏方说话,苏方总是不理,偶尔说一两句也是自言自语。有一次,把他惹急了,扳过苏方肩膀,令他面对着他,朕是萧溯,朕不许你想其他。可苏方却笑了,笑得那样嫣然。苏方说,皇上,那人的影子在我心里,你除不去。我一直发呆,一直面向北方,我想的什么你知道吗?我想,我们在鱼竹时作对吟诗,想我们一起喝梨花白,想我们打渔耕田,想我们在亲热的时候他对我说的话。甚至想那遥远的北疆,对付桀羌时的日子,所有的恨在这个时候变得甜蜜,这是一个美丽的画面,你除不去,就像他在我心里,你除不去一样。
萧溯那时才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像萧繁那样对他。他撇不开整个天下,他是皇上。
为君难。
为君难。
又有谁能明白。
苏方,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甚至没有十九叔对你的感情那般深。
我想,我只能在许多年以后,在记忆中摸索你的样子,留一个角落,默默的想念一下。
我是皇上。
十八王爷带兵驻扎番花溪。
这是皇上的命令,是萧繁早已想到的,也是十八王爷萧萦早已想到的。
萧萦看着桌上的镇纸,想起春狩前的约定,想起春狩时的和谐。惹矜啊,我遇到了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你说怎么办呢?若那时我也随你去了,该有多好,你可知道,只为了守着对爱人的一句承诺活着,是多么痛苦,我还要在这痛苦的生活中平衡着朝中的一切,平衡着大隳的一切。
"王爷。"
"帖子送了?"
"送了。"
月圆当头,十八王爷萧萦身穿素服,骑骏马,只带一人,出城,奔向十九王爷的军帐大营。
营外的士兵拦住了萧萦的骏马。
萧萦报上姓名,士兵小跑进去通报。
出来迎接的,是军师师泫。
"王爷请,师父请。"萧萦身后跟着的人,还未摘下帽子,却已被师泫认出。那是师泫的受业恩师,鱼散戎。师泫听闻圣旨的那一霎那就料到了今天的局面。
皇上派十八王爷是有两个用途,一是看上十八王爷手中众多的奇人异士,二是要看十八王爷的忠心程度。
鱼散戎跟着萧萦进帐。
萧繁正倒好美酒等着。"哥哥还是喜欢浓烈一点的酒吧,我让人准备了金燎酒,快尝尝吧。"
萧萦一听便快步走过去,坐在萧繁对面,端起酒就喝了个尽。喝完,大喝一声。"好酒。"萧繁也拿起一杯,一饮而尽。
师泫和鱼散戎各坐在一旁。
"你可知我多久没喝过这金燎酒了。"萧萦冲萧繁伸出手指,"三年两个月零十二天。"萧繁笑,他的这个哥哥,真是爱好多多。
"我也只跟你一起喝过几回,每次都烧的嗓子痛。"萧繁笑着摇头。萧萦贪杯,却是千杯不醉。他不醉,是靠内力顶着。
"是啊,你每每喝完酒,第二天的嗓子像鸭子叫一样难听。哈哈哈哈。"萧萦大笑,又干了一杯。
"我怎像你那好酒量?千杯不醉。"
听萧繁如是说,萧萦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不醉?"见萧繁摇头,萧萦继续说:"我是不敢醉,醉了就总看到他,可醒了却什么也没有。"萧萦说话时还是笑着,可眼中一片凄凉。
萧繁默默注视着他,他从来只知道萧萦风流名声享誉帝京,却不知这满脸笑容的人也有忧愁。
"十九弟,你只知道分别两地的痛苦,却不知道为守着爱人的一句承诺活着的艰辛。"不知为何,萧萦想在这个时候,把心中的苦闷全都宣泄出来。
"喝酒吧,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萧萦举杯去撞萧繁的杯,这一句话,让他们从回忆回到了现实。
"我......最不想与你为敌。"萧繁说出了心里话。
"可大隳,也只有我,能阻你进京了。"萧萦说出了事实。
谁不知道他靖英王爷的强兵?谁不知道师泫军师的计谋?大隳能阻他的,只有他萧萦了。
"这么多兄长,我只敬佩你,你恃才却不傲物,你站在最暧昧的地方保持着与所有人的和睦,你用你风流的名声掩盖你的不世才华,你为的什么?"
十八王爷若只是一个绣花枕头,那为何有那么多奇人异士登门拜访?十八王爷府每天门庭若市?
"我没有才华,我有的是不争之心。他死了,我就真的毫无所求了。"萧萦叹气。"我劝你一句,你收兵吧,我保你平安。"
"你没了他毫无所求,我也一样,我现在求的,就只他一人而已。一人而已。"萧繁自斟了一杯,仰头喝尽。
萧萦见再劝无用,也只闷头喝酒。
鱼散戎拿出一个玉壁,递给师泫,"为师没什么可以给你的,这玉壁你留着吧,自此咱们了却师徒情分,沙场之上,全凭本事。"
师泫起身双手接过玉壁,冲鱼散戎拜倒。"恩师大恩,只有来世再报。"扣了三个头,算是行礼。
鱼散戎摆摆手,算是受礼了。
两人不再多话。r
四人就这样,一直闷闷的喝酒,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萧萦和鱼散戎骑马走了。
萧繁知道,这一走是真的永别了。
这场仗,当真是一死一生。
帝京迎来了冬末的最后一场雪。鹅毛般的大,飘飘洒洒,仿佛是要写尽这帝京的繁华与苍凉。帝京外二百里的番花溪,也被大雪覆盖。暖暖的手炉抱在身前,十八王爷萧萦看着窗外这场雪,想起儿时,萧繁冻得发红的面容。
萧繁的做法,从感情说,他会退兵让他过去,让他夺回心头所爱,让他为自己的命运好好的算算旧帐。可从理上说,他带兵逼宫,这是谋逆。应诛杀九族,驳去世袭爵位。
鱼散戎抖落了满袍的落雪,踏进屋里,带着外面的寒气。
萧萦算着时间,春狩后,萧繁带苏方去了北疆。几个月后,萧繁娶亲,苏方出走,萧繁交军权给军师师泫,自己去找苏方。入秋时,萧繁于鱼竹找到苏方。到今日,又快春天了。今年的春狩恐怕就看不到去年的景象了。
昨日的仗打的有些疲惫了。
萧繁还只是小股出击来探他的实力。
他是在准备一举拿下这番花溪。
已经二月末了,三月,花就都开了。
"王爷,"鱼散戎见萧萦还在出神,不由得叫了一声,"那边动静全无,要大规模的进攻了,王爷是何打算?"
萧萦放下手炉,拿下架上的大氅,"走,去城上看看去。"
走上城楼,望向那边的军营,像平时一样。
"我让你安排的事你可安排了?"萧萦突然问。
"安排好了。"
"那就好,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十天后,大雪消融。
繁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攻城了。
萧繁有对敌多年的经验,有出神入化的兵法,但他没有的,就是信心。他知道萧萦。萧萦手中的人,若组成一支军队,可踏平任一个国家。
他第一次有些不安。
他是执意要夺回苏方的。可,他不知要赔进去多少士兵的血。
然,已至此,不能回头。
师泫甚至也穿上了战装。
萧繁和师泫在中翼攻城,雷少功带领左翼在城侧佯攻,韩谞早已被皇上召回了帝京,就是不召回,他萧繁也绝不会用他的。带领右翼的是萧繁的亲信将领姚原胜。右翼是攻坚的强队。
萧繁知道,他这一反,无非是使牯牢和桀羌跟着反。桀羌内战未完,不会有什么动作,还好牯牢的人站在了中立的立场。梅哥公主他派人送回了。而娜伦......她不走,萧繁安排她去了鱼竹。那里民风朴实,适合她生活。
萧繁安排了更小的一支队伍,是原来郎蕴的手下,精挑了几十人,再带上死士,约一百余人,由之前郎蕴的副官冷西秋。冷西秋就如同名字一般,冷的仿佛从冰雪中出生。但他可靠,他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一定要完成任务。
师泫信他,所以萧繁信他。
第一段的进攻开始了。
坚硬的石头带着熊熊的大火,直飞上了城楼。城楼上的士兵尖叫着,哭喊着,乱成了一团。石头外缠上浸过油的绳子,是师泫的主意。这是对付攻城最好的方法,师泫上来就没给对方留喘息的机会。
这样的飞石攻击大约进行了三个时辰。直到城楼上来了一个人。那人披头散发,有着别人不曾理解的孤傲,他只站在了那里,手中抱着一张琴。那人年纪很轻,姓冠,名青玉。是冠乐先生的弟子,冠乐先生死后,他依旧在十八王府,不曾离去。
师泫看到了他,便知道,十八王爷也终于开始正式对战了。多年前,十八王爷扼守狼牙隘的时候,对军穴迫那图,里面有不少让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其中一个,就是冠乐以一曲琴招来群狼参战,打的穴迫那图不得不认输。
只见冠乐穿着一身黑布的衣服,披散着头发,他一人坐在城楼,那熊熊的大火仿佛惧怕他一般竟烧不到他的身上。冠青玉坐在那里,双手舞动琴弦,嘹亮的嗓音中透着辽远的苍凉。突然,黑暗遮天蔽日,风声呼呼大作。一声声巨响震动着,充斥着所有人的耳膜。
这是从远方飞来的谛诛。是冽尚国传说中的神兽。是以人血哺育长大,只认一个主人。只有皇族才能养谛诛。这便是那靠养兽驯兽而强大没落的冽尚。
师泫看着那谛诛巨大的翅膀扇灭了城楼熊熊的烈火。这第一战,算是败了。师泫见识了萧萦的强大。然而谛诛并未再做其他,只是扇灭了火,便转头朝来处飞去了。
冠青玉抱起琴,向城下嘲讽的笑了一下,下了城楼。
十八王爷并未派兵进攻。而是派了不少人来补修城楼。
十八王爷的意思明显,我只管守,你尽管攻过来好了。
若两兵相接,他有十足的把握,若是这般战况,那他还真是没有赢的机会了。
东偏殿内。
苏方仰头看着那远去的大鸟。这就是传说中的谛诛啊,展翅万里,磅礴之势,萧繁啊萧繁,你如何能赢的了?为了我,你真的反了,可你能杀十八王爷吗?那是你的亲哥哥啊。
苏方倚坐在窗旁,手里拿着玉杯玉壶,一杯一杯的喝着酒。想着想着,喝着喝着就觉得困了,倚靠在那里,睡了起来。
因酒而酡红的两颊略显疲惫。苏方就头枕在手臂上,那样睡了。萧溯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个画面,窗还开着,风冷冷的灌了进来,打在他的身上,把那一缕缕的青丝吹的飞扬。萧溯吩咐人取了薄毯,盖在了苏方身上。
他就坐在苏方身旁,喃喃的说:"朕还是太子时,就知道,有些东西,有些人,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要靠自己去抢,去夺。可夺了来之后呢,居然仍旧不是朕的。苏方,你为何不想想朕的感受。朕坐拥万物,却得不到你的心。朕向十九叔拿回的,只是朕自己的东西。"萧溯不知道苏方是否听进去了。他起身,踱步,"朕自登基以来,施恩天下,励精图治,种种治国举措使我大隳日新月异,而边陲之上,十九叔拥兵自重,豪不把朕放在眼里。朕是皇帝,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酣睡?他若聪明,就应该像十八王爷一样,敛去光华,久居京城。"
"皇上,"苏方定睛的看着萧溯,"萧繁不回帝京,是因为你父皇,这里有太多的伤痛,他回来一次就是经受一次折磨,他不是深沉内敛的十八王爷,他是十九王爷,他的光华掩不尽,掩去了,他就不是萧繁了。"苏方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只想在北疆到老,你却杀他恩师,他想与我命归河川之时,你又让我来了帝京。你一步步错,他便一步步错,是你逼的他。"
"朕逼他?"萧溯失声叫道:"朕逼他?你为何不说是他逼的朕?"
"君臣之道我本不懂,但在我家被抄斩的时候,我懂了。并非我父亲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先皇要他死而已。"苏方摘下颈上碧绿的珠子,那是他家族的标志,"我苏家不欠你萧家什么,是你萧家欠我家七十九口的人命。只是这时,我也不想讨了。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就一面。"苏方把那珠子放在嘴里,笑了一下,靠在窗柩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片刻,当萧溯觉察到不对之时为之已晚。很多的家族都在自家的象征之上涂抹剧毒,当绝望之际为免除痛苦宁可自杀毒发身亡也不愿成他人俎上鱼肉。太医赶来的时候,苏方昏迷不省人事。
苏妃赶来的时候,看着弟弟的样子便晕了过去,许久才转醒。
"那是孔雀胆。"苏妃说。"阿唯,你可有什么遗愿?"
"他要见萧繁。"萧溯背对着苏家的姐弟,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姐姐带你去见他。"苏妃踉跄的抱起苏方。往外走去。
"朕不许!"萧溯紧追过去,一把拽住了苏妃的手臂。要把他们拖回来。
一向柔顺的苏妃竟甩开了萧溯的手,一字一句道:"陛下,我苏家祖训忠君爱国,以民为天。杀我苏家满门我并不记恨,为臣之,君令如山。陛下是明主,苏於不敢刺君复仇。可我苏家也非贪生怕死之辈。今日我就要带弟弟去见他,挡我者死!"
苏妃一手搀扶苏方,一手拔出腰中软剑。
多年的夫妻,萧溯并不知道,苏於居然还会武。
萧溯的手就停在了半空,眼睁睁的看着苏於带着苏方走去。
番花溪,大战又打了起来。
缚神决是一种古老的术。萧繁请来会缚神决的老者,对付十八王爷的奇人异士。那老者已然掉光了头发,没有了牙齿,用众人听不懂的语言念着古老的术语。
萧萦见那边的乌云几乎把天卷成了漩涡,这是古术。老十九手上也有如此之人。"传令,命那岩等武功卓越之人随我出城迎战,冠公子等施术者在城内不得擅自离开。"
萧萦又拿出了他那毫不起眼的佩剑。
军师鱼散戎也披挂上阵,在萧萦之侧。那岩等一干好手各代一队,列阵而出。
那边的萧繁早已等候多时。
萧繁长剑一挥,"攻城!"
这是真正的肉搏对抗,刀枪相向。刹那间,天都被染的血红,伴着那漩涡似的乌云,仿佛末日的降临。撕喊拼杀,每个人都疯狂的舞动着自己的武器,腥气扑面,沉重的盔甲拖着凝重的步伐,一点一点的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