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色如伤————木荒[下]

作者:木荒[下]  录入:01-20

"可是,不试试看又怎麽会知道呢?"齐槿幽幽道,"我也知道我很没用,只能用这种法子来争取,但无论如何,这次我不想放弃,楚哥哥,你知道麽?"
"如果我不让呢?"
齐槿再後退半步。
楚龙吟惨然一笑:"小槿,你就这麽恨我?"
齐槿摇头道:"我说过了,我不恨任何人。"幽幽抬目,凝视楚龙吟,"我只是,伤心了。"
"伤心?"楚龙吟仰天一笑,随即大吼出声,"你就忍心这样逼我?你就不想想我是否会伤心......"悲怆语声尚未完,身子却忽如大鹞般骤然掠起,长臂急探,直抓齐槿而去。
这一下变出意外,齐槿固是大惊,连後边的侍卫也都是蓦地瞪大了眼。但楚龙吟已计算好了距离时间,况他武功本高,出手极快,又十分精确地控制著力道不至伤了齐槿,因而可说是万无一失。
然,世事莫测。
就在楚龙吟的手将要触到齐槿胳膊之时,忽听一声马嘶响起,嘶呖呖撕破了半个长夜。
其实这急骤的马蹄声适才便已渐近,也惹起了士兵的小小喧哗,但楚龙吟一心全在齐槿身上,况身後又守有侍卫,他事自有手下挡住处理,因而倒是一直不曾留心。
而此刻,这骤然的一声马嘶,却使得楚龙吟的手顿了那麽一顿。
虽只一瞬,虽只刹那,但对於齐槿,已是足够。
後踏,凌空,决绝地向崖下坠去!
楚龙吟只觉全身血液霎时冰冷,急急探手,便觉那人的衣袂扫过自己的指尖。
忙用力一拽。
然而,只得半截残袖。
楚龙吟握著残袖怔然之时,身边风动,一道人影恍惚急掠而过,直直跳下绝崖。
山风呼啸。江水奔涌。
楚龙吟久久地立在崖边。
木然不动。
凌乱的发丝缠了满脸。手中仍握半截残袖。
月色渐沈。熹光已露。
所有的侍卫却只能静立不动,默默看著悬崖边他们的陛下。
他们能看见的,是他的背影,如常的高大挺直,但不知怎的,只觉得那孤单的背影是那般凄凉绝望。
而他们看不见的,是一滴晶莹的水,静静坠在那片残袖上,慢慢晕染开去,便如一朵透明的花。

江水长流,浊浪滚滚。
江边沙地上,有人四肢大张,仰躺在地。
"报──皇上,那边有人!"
侍卫自动分列两旁,楚龙吟骑马越众而出,待看清江边那人的面容後,眼里不由闪过一抹幽光:"果然是你。"
听得声音,地上那人缓缓睁开眼睛。
凤目中血丝道道,煞是骇人。
缓缓起了身来,直视楚龙吟,那人的声音低沈而缓慢,还夹了一丝涩哑:"他既选了你,你为何不好好照顾他?"
"他选了我麽?"楚龙吟自嘲一笑,"他宁愿死也不愿要我,这叫选了我麽?燕沈昊,我竟不知,我究竟哪点比不上你?"
这衣衫破烂,长发凌乱,一身脏污,身上无数细小伤口,颓败落寞的人,正是燕沈昊。
原来当日齐槿选择与楚龙吟离开後,燕沈昊悲愤痛苦,几欲发狂,但冷静下来一想,以他的智慧,自是觉出不对。况他对齐槿已是情根深种,便是齐槿真是背叛他,他也不可能对他忘怀,而依他霸道之性,虽齐槿选了楚龙吟,他又怎会认输放手?
因为在三军面前答应了齐瑾,因而只得撤军。回营後,燕沈昊派人回上京向燕意天上报此事,而後又将军中之事皆交由部下代理,自己只全心全意养伤。另一面,却派了心腹高手一路探追楚龙吟的行路,随时发回消息。
因他内力本就深厚,况他用的伤药亦是最上等的治伤灵药,因而没过几天,他的伤便已好了很多。而待伤一恢复过半,他便动身,纵马直追楚龙吟而来,意欲在楚龙吟将齐槿带回南桓之前将他抢回。
倒是因齐槿的病,楚龙吟亦是日夜兼程紧急赶路,而燕沈昊到底身上带伤,一路赶得太急,因而伤口不小心再次迸裂,因此燕沈昊倒并没有赶上楚龙吟,但亦得到消息,楚龙吟携齐槿暂停留在了楚龙吟在南桓边城的行宫。待伤口稍稍恢复,燕沈昊便策马直往楚龙吟的行宫赶去。
而待他赶到之时,却是迟了一步,齐槿已逃,楚龙吟大怒,正亲率了大队侍卫赶去将他抓回。
燕沈昊也不知这消息是喜是祸,但却是毫不犹豫地追了楚龙吟的大队而去,料想他既是亲率人前去追捕,必是先获了些许线索才会行动,因而倒也省得力气自己去查,直接跟著他们来便是,到时候再抢了齐槿逃走便好。他这预想本不错,却不料他时间算得晚了一步,恰好不好待他追上楚龙吟之时竟正见齐槿跳崖。这一下燕沈昊简直是骇得魂飞魄散,本来打算不与楚龙吟正面冲突的决定也顾不得了,眼见那纤细的身影决然纵下悬崖,燕沈昊只觉肝胆欲裂,想也没想,直从马上纵起,追著跳下了崖去!
然而,到底没能救得了齐槿。
他跳下之时,恰好见到齐槿坠水而入,江水滔滔,那纤细的身影瞬间便没入了洪波,再也不见。
那一刹,燕沈昊只觉万念俱灰,张了张嘴,却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鲜血一路溅染山壁,最後洒入崖下大江,瞬间冲淡。
身体入水的那一刻,燕沈昊已是存了随齐槿而去的念头,心里恍恍惚惚想著:若是现在死去,黄泉路上应该还追得著你罢?这样,我就可以抓住你,不要你喝孟婆汤,我要抓住你一起投胎,来世,我们还要在一起......
却哪想天不从人愿,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是醒了过来。身体虽仍在江水中漂流,但水流已缓了很多,悠悠荡在江面,凭他水性,不时便游到了岸边。
然後,他便开始寻找。j
因为他突然想到,既然他可以不死,那齐槿亦可能同样不会有事,他既是在这里上岸来,那齐槿会不会也在这附近......
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忐忑,虽是背上和腿上的伤口都隐隐发痛,身上又增加了其他一些细细碎碎的伤口,但却阻止不了他的寻找,就这样,他沿著江细细搜寻,一直寻找了大半日......
可惜,一无所获。
眼中的失望越来越重,心头的绝望愈来愈浓,然後,他不得不减去心中那点侥幸。
他的功力深厚,又深识水性,而齐槿身子却本就荏弱,这样汹涌的江水下,只怕......
伤痕累累又兼疲倦绝望的身体砰然倒地,昔日冷酷高贵的北朔亲王颓然邋遢地躺在江边,眼中天蓝云白山青水秀尽成枯槁衰色......
然後,与同样抱著侥幸心理亲率大队沿江搜寻的南桓陛下相遇。
燕沈昊冷笑一声,笑容里却是掩不住的痛苦:"所以,你要杀他?"
"是,是我逼他,因为他选了你,所以我逼他死,他不跟我回去,我宁愿他葬身江水也不愿让他去找另一个男人......唔!"
楚龙吟缓缓偏过被燕沈昊一拳打得偏过去的脸,并未擦拭嘴角的血迹,只伸手制止了侍卫上前,然後静静看向燕沈昊,眼中却无半点愤怒。其实他那番话又何尝是心头真话,不过亦是悲愤伤痛之下的激愤之语,齐槿究竟是因他而死,他心头的伤痛其实远比燕沈昊更甚,尤其更多了悔恨自责,直让他痛苦欲绝,甚至连自己也厌恶起自己来,一想到是自己亲手将最爱的人逼入死地,便心若刀绞,疼痛莫名......
燕沈昊一拳击过,并没有再动手,只定定地看著楚龙吟道:"我虽不知道你跟槿是什麽关系,但他既叫你‘楚哥哥',想来你也是他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杀你,我不想槿以後怪我。"
听得他口中那"以後"二字,楚龙吟不知怎的便是心中一刺,却也并不说什麽。其实他自己心头又何尝不是存了那齐槿未死的侥幸,因而才这般大肆沿岸相寻,只盼那人果真无恙。如果真是如此,那人真的还活著,那麽,他要离开,他要去爱别人又有什麽关系?一切的一切,又哪比得上他活著,他好好的这一点重要?只是为什麽,自己偏要在这时候才明白......
心中疼痛难禁,楚龙吟蓦地转身。他本与燕沈昊是情敌,对他极是厌恶,此时齐槿坠崖,尸体不见,燕沈昊那张脸便不断提醒他自己逼得齐槿跳崖的事实。而燕沈昊决绝跟著齐槿跳崖,自己却终究做不到他那一步,只这一点,其实便证明,自己对齐槿的爱其实不比他深,自己,果然是比不过他的......
转身走了几步,楚龙吟忽然住步,并未回头,却淡淡道:"其实那天他的话都是假的,是我骗他给你下了毒,他为了救你,才那样说的。"
燕沈昊不语。虽然他已隐约猜到,但此刻证实,却仍是不由心中一痛。想到齐槿该是怎样违心地说出那些话,他该是怎样违心地为救自己而将他自己交给他并不爱的人,伤害自己的同时,他自己心里边一定更痛......
槿啊,你怎麽可以这麽傻?你为什麽不相信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你,为什麽你不等我来救你......
楚龙吟已带著他的人离去。江岸又恢复了如常的静寂。青山巍巍,江水滔滔,几只白鸟悠悠掠过,消失天外,偌大一片天地,只余那个孤独的人,仍在孤独地寻找......

 

槿色如伤30

北风呼啸,大雪纷纷,这样的天气,本该呆在温暖的屋子里,或独自捧茶品书,或与二三好友围炉煮酒,但偏偏却有人理会不得这惬意情趣,在此大雪天中尚在野地里独自行走著。
大雪已积得颇深,每一步踩下去都会陷出一个深坑,发出嘎吱的响声来。行走的男子一身竹布青衣,长发被风吹得卷了满脸,看不大清容貌,但依稀间亦可看出曾经俊逸的轮廓和面上的沧桑之色,再仔细看去,便可发现这人的右袖竟是空荡荡的,原来竟是个独臂之人。
鹅毛般的雪片自他眼前卷过,使得视野里一片茫茫,朔风夹著雪花扑面而来,带来一阵阵如刺的冰寒,使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来。伸手在眼前挡了挡,男子眯起眼往前方望去,但见前方风雪迷茫,四野渺无人烟,一片冰天雪地。
男子无声叹了口气,正欲继续前行,忽然鼻尖一动,却是闻到了一股香气。那香气极淡,却是十分清幽,清清浅浅,隐隐约约,更似浸了几分凉意,幽幽然直入心脾,便如那往事一般幽幽渺渺,令人惘然......
男子怔怔地停下脚步,似是想起了什麽一般,本就沧桑的凤目不由更添了一丝恍惚,依稀中,似有一个字幽幽逸出唇间:
"槿......"

这男子,正是燕沈昊。
三年前齐槿跳崖後,他一直在江边寻找了几个月,沿江来回搜寻了三遍,却仍是一无所获。虽是如此,他仍存了一分侥幸。虽然没找到齐槿,但他也并未找到他的尸体,如此一来,他便安慰自己,齐槿很可能还在这世上,他的槿,还活著,只要他继续寻找下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找到他。
虽是如此,他却是先回了北朔一趟。他本是燕意天钦点的征东大将,却擅自作主停战,又自作主张立下不犯东苍的誓言,虽他是燕意天的弟弟,燕意天一向疼宠他,且他亦为北朔立下无数功劳,但功不抵过,况此次他之所犯非同小可,他亦自知难逃责罚,如若就此逃离,只怕燕意天便会满天下缉捕他,因而便主动回去向燕意天请罪。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一请罪,倒有不少人替他求情。原来朝中本有不少大臣反对燕意天东侵,此次燕沈昊停战,倒是合了他们心意。而燕沈昊虽治军严厉,但却赏罚分明,善於重用人才,待部下也算一片赤诚,因而他的部下也来为他求情。更兼此时东苍齐晋趁机求和,愿岁岁向北朔纳贡。如此结果,再加燕意天本就有意放过他,自然是见机行事,本该重罚之罪,到最後倒不过是降级罚俸,杖责了事。众大臣心知是燕意天袒护亲弟,但圣上既有此意,哪个还敢有异议?皆是赶紧附和。
倒是燕沈昊向燕意天提出要离开北朔从此归隐江湖的时候,燕意天极力反对。他只得燕沈昊一个亲弟,况东苍事虽完结,然而国内尚有二皇子连宸之事尚为棘手,还未解决,又怎能让燕沈昊这一强悍臂膀就此离开?苦劝无效,燕意天便要强留,并以他的重罪相威胁。却不料燕沈昊仍不为所动,竟是毅然斩断右臂以谢罪,并言道右臂已无,从此再不能握剑提抢战场杀敌为国效力,因而恳求皇上准允辞官归隐。燕意天不意他竟决绝至此,惊怒之下,亦是十分痛心,但到底是兄弟情深,怕他再自残,因而再不情愿,也只得放他走。
此後燕沈昊便流浪江湖,不断寻找齐槿。江岸寻找无果,便走遍四方,四处相访,只因他想到齐槿或许被人相救,到了其他地方也说不定。这三年间,他的足迹已遍东苍、南桓、西凉、北朔,虽始终没有找到那人,但他却也未曾放弃,仍是继续四方寻找著。
这三年来,他也曾遇到过旧人。在西凉的时候,他便遇到了萧晏。那时正值秋日,他坐船过湖,却不巧碰上萧晏带了小若兮乘了一叶扁舟在此游湖。除此之外,舟上还有一个燕沈昊不认识的陌生男子,那男子生得十分豔丽,却是气势慑人,狂狷不羁,一看便知此人绝对是个人上之人。但让燕沈昊甚为惊讶的是,那男子眉目间竟依稀和齐槿有一分相似。燕沈昊一愣之下,不由便直直盯了那人瞧去,而如此一来,他本欲避开萧晏不让萧晏发觉自己的打算自然亦是落空。
虽是打扮有变,面上亦减了骄傲华贵,增了风霜沧桑,但萧晏仍是一眼将他认出,扬声唤出他的名字,并命船头梢公将船划了过来。燕沈昊见避不过,亦不再躲,只是盯著萧晏身旁的男子瞧,那男子倒也似对他极有兴趣般,亦是上下打量著他。倒是萧晏见状,似是明白过来,介绍道男子名叫凤九天,是凤长歌的亲生兄长。听闻这个名字,燕沈昊倒是不由一愣。他这三年来流浪江湖,自也知道凤九天正是名满江湖的明月城城主,传说此人武功绝顶,神秘莫测,却不想此人竟伴在萧晏身旁,虽萧晏对他态度清冷,但燕沈昊又怎看不出凤九天看向萧晏的眼神中别有深意?
而凤九天既是凤长歌亲生兄长,他与齐槿依稀相似燕沈昊自也对原因了然。自从知道齐槿是齐瑾孪生兄长,亦是东苍广陵王齐渊之子後,燕沈昊便明白过来为什麽齐槿会和凤长歌长得相似。原来广陵王妃与凤长歌的母亲正是亲姐妹,齐槿与凤长歌凤九天既是表兄弟,面貌有相似自然不奇怪。
倒是小若兮一见到燕沈昊便问起怎麽不见义父。此时他已长大了些,虽仍对燕沈昊不甚喜欢,但倒也知道燕沈昊是义父喜欢之人,因而言语间倒也客气了些。
萧晏自是早听闻了齐槿和燕沈昊的事,听得小若兮如此问出,不由便皱了眉。反倒是燕沈昊毫不在意,微笑著对小若兮言道他的义父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现在自己正在到处找到,等找到了他,便和他一起来看小若兮。他昔时把小若兮当作小小情敌,哪次对小若兮不是横眉怒目,却不想经此流年,那傲然冷酷的男子竟是变了这许多,因而不仅是小若兮愣了,连萧晏亦在心头感慨万分。
只是在萧晏言道萧烈和萧遥对他十分担心也十分想念的时候,燕沈昊心中一暖,但却是拒绝了萧晏提出的让他去见萧烈萧遥一面的提议。随後便与他们告别。船行开去,燕沈昊最後回头遥遥看了那叶小舟一眼,见凤九天正笑著与萧晏说了句什麽,萧晏面上虽是淡淡,但那一副画面,却十分和谐。燕沈昊不由露出一丝微笑。虽他昔日曾当萧晏是情敌,但後来世事变化,又经这沧桑流年,初时那点敌意早就散了,此刻见到他有人相伴,倒也替他高兴。想起他昔日分开自己和槿,说要让自己尝尝"失去所爱,无能为力,痛不欲生"的滋味,结果反倒是促成了自己和槿重新相爱。而现下,槿无踪,自己方真正尝到了那"失去所爱,无能为力,痛不欲生"的滋味。昔日他曾言不愿槿尝那天人永隔的滋味,此时倒真希望借他吉言,自己能够快点找到槿,不是天人永隔,而是得回所爱。
他也遇到过齐瑾。虽对齐瑾并无什麽好感,但一看到他那张与爱人一模一样的脸时,仍是不由心中一痛。微有恍惚,但却终未上前,而是悄然避开了。反倒是齐瑾脱了昔日些许稚气,似乎变得成熟了很多,看打扮也不再是小王爷的金尊玉贵,反似流浪江湖的浪子一般。他的身後,跟著一名青衣男子,背了个包袱,一路唉声叹气。齐瑾似是听得烦了,便朝他吼,而这一吼之下,那任性的孩子气便全显了出来。那青衣男子倒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看著他,而那眼中的宠溺,却是满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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