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阴惨惨的,所有人都挂著泪,哭声没有停过,大姨更是哭晕了好几次,只有遗像里的外婆在笑著,笑的那麽慈祥。
我在小供台前跪下,给她老人家磕了几个头。众多子孙中,外婆最疼的就是我,所以我磕得也是分外虔诚,我相信她能感觉到。
她的脸上盖著一条白毛巾,身上穿著一套青灰色的寿衣,那是妈妈做给她的。她死後,我一直没见过她的脸,一条白毛巾,隔断了死者与生者的气息。
老人们常说,死者床下有老鼠跑过,那麽死者就会复活,还能活上多少年就不得而知了。上面传下来说我们家有个老祖宗,已经死了一天了,突然床下跑过了一只老鼠,过不多久,就看见老祖宗脸上蒙著的那块毛巾开始一上一下地动--他竟然又有呼吸了。後来,老祖宗又活了十年才去世。
大家依稀记得外婆似乎复活也刚好十年了--她十年前心脏病突发,死过一次,明明没呼吸了,但是家人还是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医院,结果她在半路上又活了过来。至於是不是有老鼠跑过,大家都不知道。
妈妈说,外婆复活这十年是受罪来的,全家的罪,都被她受去了。心脏病那是陈年旧病了,她复活後不久又得了气管炎,後来又恶化成了肺气肿。这肺心病在一块儿,人算是彻底完了,可硬是给外婆扛了七年之久,算是一个奇迹了。只是她一日瘦过一日,身体器官最後全部坏死了,据说她去世时身体肿的和水球一样,後来是妈妈含著眼泪用针把外婆的皮肤挑破,让脓水流了才把寿衣给她换上的。
外婆的腿在她六十七岁时摔断了,後来下半身干脆就瘫痪了,最後三年一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至於她怎麽会死在阳台的躺椅上的,只有天知道了,实在太过诡异了。
原本在这个房间的家具都被暂时移到了别处,舅舅再搬红木立柜的时候,不小心让柜上凸出的那朵兰花撞到了墙,没想到柜子後面一个小抽屉跳了出来,竟然连外公都不知道这个柜子里还有一个这样的机关。
抽屉里有两本书,一本记载了白家家谱及家训,另一本是外婆的手记。家谱已经有些残破,最前面几页竟然叫人生生撕去了。手记看得出来有些年份了,但是保存的很好,外公看了後确认是外婆亲笔。手记的最後一页的日期正是她死去的那天,那页上面只有日期,别的什麽字也没有。
整部手记不过两百来页,却囊括了外婆的一生,里面更是有许多连外公都不知道的事儿,比如外婆的娘家白家。最让人不解的是,外公并不知道外婆是在何时写下这些手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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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妈妈却不怎麽漂亮,顶多算的上是清秀。妈妈一直很遗憾没有得到外婆的真传。至於我,他们说我既不像我妈,也不像我爸。家里人老打趣我,说我是从江北船上抱来的,但是随著年龄的增长,他们发现我越长越像我外婆了。
这就是隔代遗传吧,若我是个女儿身,这倒是莫大的恩赐,可惜我是个男的,长的这麽娇滴滴的,自己看的都恶心。家里人也都管我叫妖孽,只有外婆,看了我会乐呵呵的笑,摸著我的头说我像她。时间久了,我也不再在长相问题上纠结了,因为我发现长的这麽妖孽,正好迎合了这个时代的潮流,屁股後面一大票眼冒绿光的。
外婆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追,至於怎麽被外公追到的,,说来也是个浪漫的故事。
外婆背後的家族很大,真的很大,全姓白的,到底有多少人,给我蜘蛛那样的八只受我也数不过来,毕竟这千年来一直没有衰败过,直到二十世纪初那个战乱年代,外婆也差不多是那个时间出生的。
外婆的妈妈也是个美女,外婆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从外婆手记里了解到她还有个哥哥,後来外婆嫁给外公,全靠她哥哥的大力支持。可是我们很奇怪,这号人物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问外公,外公也摇头,压根不知道那个红木立柜是外婆的哥哥送的。只能从家谱里知道外婆的哥哥叫白醴,特繁琐的一字。
说来好笑,後来打仗,外婆的爸爸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可是一打仗,就开始往外头跑,从上海坐船逃去日本来,没想到在船上被特务一枪崩了。更好笑的是白家家大业大,怕外婆的妈妈,也就是那会儿家里最宠爱的小女儿年轻轻的就守一辈子寡,给她找了个小老公。
过了几年,外婆当上姐姐了,对那个小自己六岁的弟弟百般疼爱,可是对方却不领情,对白家很仇视。再後来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外婆嫁过来後就没回去过了,白家大约是衰败了,就算不在土改斗地主那会儿倒下,也在社会主义大改造时期被改造了,再後面还有文革......白家的事儿记到这里就没了。
关於她那串很宝贝的佛珠里面也有点提到,她托人送给需要的人了,至於是谁,也没交代。
大家正在研究著这本手记,就听见一阵敲门声,我妈急忙下楼开了门,应该是赶来吊唁的亲戚。
"你们谁啊?"我也跟著下去,见我妈愣在那儿。当我看清来人的时候,我也愣了。
没见过,这些人我发誓我没见过!来的是一家五口,俩老人俩年轻的,加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你们找谁?"我又问了遍。
"是白兰贞家?"老人问。
"是!她去世了。"我妈答得很轻。
"我是她哥,我今天早上接到电话......"老人声音有些颤抖,"怎麽这麽突然......我来看她了......"
没多话,也没怀疑他,从他眉眼间可以看出他和外婆长的很像。老人被我们代金了灵堂,他站在外婆床前,像块木头一样,死死地盯著外婆。
舅舅一直皱著眉,终於爆发了,上去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外推,"你走!我妈没你这样的哥哥!我们没你这样的亲戚!你这些年哪去了!你还当他是你妹妹?"
我妈他们三姐妹去拉舅舅,劝他不要冲动,人家老了,吃不消他的劲儿,再说,谁没有苦衷呢?
老人的家人也很生气,但被老人制止了。
我在大人们的示意下把他们带到了客厅里边休息,途中忍不住偷瞄了几眼那个少年,嘿嘿,和我挺像的,也是个妖孽啊!到我们这一代男的都成妖孽了?他一路上撅著嘴,看得出来他一直在生气,应该是被迫来这儿的,一会我和他套近乎去。
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把大家的心都搅乱了,白家人终於现身了,可是大家似乎忽略了一点──和我们失去联系近半个世纪的外婆的哥哥突然造访,而外婆已经去世,家里跟没没人知道他家的电话,那麽早上给他打电话的人又会是谁呢?
入材,又称入棺,说白了就是把人的尸体放到棺材里,当然,还要放入一些随葬品。不过随著时间的慢慢推移,这一古老的仪式已经形同虚设了,特别是到了现在,棺材已经基本绝迹,可以说这个仪式已经无从进行了。
外婆的尸体被几个大人庄重地抬到了楼下大厅,稳稳地放在一块门板上,据说这样可以方便死去的人的魂魄以後找到自家的门。接下来是帮外婆化妆,大姨边哭边走上去,缓缓揭开盖在外婆脸上的那块毛巾。那一刹那,全场都安静了下来,然後一片抽气声──外婆整张脸竟然已经高度腐化,皮肤呈黑色,眼窝和两颊深陷,整个头骨的轮廓都清晰地显现出来。我直愣愣地看著外婆,简直不相信这是我外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词──腐化的干尸。妈妈他们看到外婆这样子,都掩嘴哭了,和黄河决堤似的,我也很难受外婆会变成这样,可是却也哭不出来──想一下,百年之後,任你生前再倾国倾城,都会变成枯骨一具。
转过身,发现白家那个小子已经看呆了,胆子还真小。绕到他背後,用双手把他眼睛蒙上,他总算有反应了,强烈地挣扎起来。"好嘛,别动了,胆小鬼,眼睛都发直了。怕就不要看。"
他力气很大,不过听了我的话就不挣扎了。"谁胆小了!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一位你比我大很多?你还比我小一岁呢!"
"切,你不就比我大了那麽个把月。"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
"狡辩!不和你吵了!"他把我手移开。"你外婆真可怜。我爷爷也很可怜啊。"
我不再言语,我妈已经过来拧我耳朵了,看来刚才说话声音太响了。
大姨拿一把桃木做的梳子给外婆草草梳了几下,然後又拿一个绣著莲花的黄色香包给外婆挂上──外婆生前是信佛的,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礼佛。
说来荒诞,邻村有一个疯女人,某天突然神智清醒了,称自己是观音转世,并且凯斯传授佛法,竟然还有不少人拜到她坐下去修习佛法。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外婆刚六十三岁,刚患上肺气肿,身体奇差,几乎撑不了几日了,在好友的推荐下也去了那个疯女人那里。家人对此都嗤之以鼻,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已经死过一次,有经验了。结果奇迹发生了,外婆的病情竟然渐渐转好了,要知道,一个月前连医生都已经无奈地摇头了。
又这样过了半年,那个疯女人又疯病发作了,再次清醒後开始称自己是孙悟空转世,来世间斩妖除魔的,对著外婆大骂妖孽。外婆一气之下病情又加重了,从此後就再没去过邻村,一直在家里吃斋礼佛,修生养性。至於那疯女人後来又声称自己是沙僧转世的事倒也是略有耳闻,实在是那些年间顶扯淡的事了。
今天晚上外婆那些佛友也来了,她们在外婆遗体前围成一圈,为她唱了一遍大悲咒,希望她能摆脱人世间的痛苦,飞升入极乐世界。
外婆生前并不试一个把病痛写在脸上的人,相反,她很开朗,可以说是已经自我超脱了。她喜欢坐在阳台上那张躺椅上晒太阳,念佛,若看到路上有熟人走过,她都会很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
仪式结束後外婆的遗体被放在了大厅里,那些来追悼她的人也都三三两两地走了,只留下我们这些子孙来为她守灵。
妈妈把灯和蜡烛熄灭,只剩下那盏引路灯还在忽明忽暗,整幢屋子显得更阴森了。我是小辈本来是不用守灵的,但是我想再多陪陪外婆,就留了下来,哥哥姐姐还有弟弟他们都去大姨家睡觉了。
"干嘛把灯都关了,怪恐怖的!"
我妈又拧著我的耳朵教训:"怎麽说话呢!外婆对你这麽好你还说恐怖?太不孝了。灯关了外婆才能更好的看清通往极乐世界的道路。去,给外婆磕个头道歉!"
刚给外婆跪下,突然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向大门吹去了。愣是让我在大夏天的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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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外婆的遗体就要送去杭州殡仪馆火化了,大家都起的特别早。我醒来後吓了一跳,竟然就这麽趴在外婆那门板上睡著了,竟然还能睡得这麽安稳,真不知道怎麽来形容自己了。
白凌在一旁偷笑,真想上去掐他一把,可好歹是他把我叫起来的,我朝他做了个鬼脸。
这时姐姐她们来了,各个都成国宝级人物了,眼睛下面都是青黑,感情大姨家的床还是外婆的门板舒服麽?"姐,你们装酷呢?去殡仪馆还把墨镜戴起来啦?"我揶揄他们。
她们不理我,径直走到外婆遗体前拜了拜。
"你们怎麽了啊?出什麽事了啊?"
"做梦了!"大姐回答。
"梦见外婆了!"二姐回答。
"我们都做了一样的梦。"弟弟还有些後怕,声音颤抖。
"具体点啊!"我搬来凳子坐下,大人们也围了过来。
大姐用她一贯沈稳的口气,不紧不慢地开始叙述:"你们也都知道我们三个昨天是睡在大姨加的吧。我们睡在二楼客房的,天热,打地铺的。二妹她睡在最外口,说是吹得到风;小弟他睡在最内侧,他胆子小;我就只好睡中间了,被他们挤的热都热死了。不过时间久了也就睡著了,但是睡著了还是热啊,汗还是出,就在大概凌晨一点,温度突然就降下来了,就是那时候我开始做梦的。我梦见外婆从院子里飘到阳台上,又从窗口飘进来,我当时吓坏了,可是看她笑的很慈祥,心就渐渐放下来了。我问她来这里干嘛,她说就来看看我们,以後就没机会了。然後她就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轻轻拍了几下,之後就天亮了......"大姐讲完便顾自己沈默了。
二姐补充道:"还有更邪乎的呢!今天早上起来一看,我们三都成国宝了,一问才知道,我们三个都梦见外婆了。还有那个床位顺序也变了。小弟他睡到最外头去了,我在中间,大姐被换到了最里面,我们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唉!"
"行了行了,别吓人了。外婆来看你们是疼你们,她都不来看看我!"
"你不睡在她门板上麽,低个头就看见了!"白凌插嘴,我赶紧把他嘴堵上揪了出去。
小弟在後面嚷嚷,早知道也睡门板了。
外婆生前极爱喝茶,我们自家也有许多茶叶地,外公每年都会采来炒制好供她饮用,现在外婆去世了,他便把那几块地都给了舅舅。不过还留下了一块长势最好的,外婆就埋在那一篇郁郁葱葱的茶树间,我们觉得她应该会喜欢的。
头七过後,白家的人走了,我不知道以後还能不能见到他们,望著白伯伯伛偻的背影,说不出的凄凉,总觉得他比来时老了好多。
我默默地挥手,白凌却突然转过身来,"哥们儿!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你怎麽知道?"
"你外婆托梦给我的!"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可以滚了!颜子翔,我的名字,记住了!下次见面了别叫不出我的名字啊!"
当时谁都没有想到,我们在六年後还真的见面了......
"小外婆呢?怎麽还不回来?"小外婆是外公胞弟的媳妇儿,她竟然忘了今天是外婆的七七祭,一大早跑去山上采茶叶了。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她一人了。
七七祭,顾名思义,就像一道简单的乘法题目,是在人死後第四十九天做的祭奠,至於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大人们说,在这一天,死者的灵魂会回到家中。
"来了来了!"一直守在门口的大姨叫道。
只见小外婆挎著半篮茶叶,缓缓走来,步伐很虚,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看样子该不会是中暑了吧?!我赶紧跑上去扶住她。
"呀!好凉!"触及她手的那一刻,我被吓到了──她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好像死人的手一样......
"飞飞,快扶我进去!"听到小外婆这麽叫我,我真被吓到了,这是我小名,外婆给取的,也只有外婆会这麽叫我,而这会儿......难道......我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一进到屋里,小外婆端起桌子上的水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仿佛几辈子没喝过水一样,大家看了她面面相觑,简直不相信这是平时那个做什麽都温吞吞的小外婆。就那麽一愣神的功夫,她把一大杯谁都喝完了,然後要了一杯。
大姨在底下悄悄和我妈讨论:"你看,像不像咱妈死前那会?也是渴的厉害......"
小外婆似乎听到了,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那杯子重重撞击桌面发出的声音使得大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铃英!你说什麽呢?"小外婆的声音幽幽的传来,那口气像足了外婆的,令大姨打了个激灵......
人活到大姨这个年纪,可以说人生中一半的日子都过完了,可是她在外婆面前永远是个小孩子,永远只有听训的的份儿。大姨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外婆,抿了抿嘴,不说话。
"铃英,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那声音放佛来自九幽地府,让人不寒而立,"这麽多孩子里面就你最不争气!我最担心的也就是你──什麽事情都做不好!"说著摸了摸头发,"我的头你给我梳的吧?连发夹也不给我夹上!梳的也这麽草率,太不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