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漠儿,你看这夕阳美么?"幽幽的声音透着一丝迷茫的向往,隔着栏杆半身前倾,素手遥指着西边一片红晕,夕日的余辉落在她苍白的面孔上,而那深邃的眼中却迅即染上了一层落寞。身边十一二的少年顺指望去,可惜眼中没有余日也无晚霞,反而透着几分悲凉。
"美......"声若叹息,只是不知旁边的美妇可曾听到。
唇角上翘牵起一线薄弧,美妇笑了,"漠儿,别难过,庙堂之事本就朝荣晚枯,今不保昔,幸而你爹战死沙场,不曾屈折他一世英雄......他......他应该是开心的吧!"收回目光美妇拉起少年半握的手转身,在亭中坐下,"漠儿,跟娘说,什么是英雄?"
"娘......"少年抬头望着美妇,眼中掠过一丝困惑,却马上又平静下来,深潭似的眼中漾出一波波的坚定来,"像爹一样,为民,战死沙场!"
"错了!"少年一鄂,美妇悠悠转头,眼中藏不住的精光闪现,"你爹固然是英雄,可是英雄的宿命,却不是战死沙场!人,不应该为了别人而活着,人活着只是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不是为民,而是为了所有人,或者说,大多数人......英雄,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留着有用之躯,在别人需要的时候,拼尽全力。漠儿,记住,只有活着,价值才有实现的一天!死,远比活着更容易,人生不过百年,百年后,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死不过是懦弱的表现罢了!"
"娘......"少年努力的思考着这中间的区别,却仍然有掩不住的困惑,不知道美妇是何用意。
"漠儿,答应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少年无语。
"漠儿!"听美妇突然这么说,心中尽管不安,犹豫半晌,少年还是点了点头。美妇释然的笑了,倒似乎少年答应了便一定做得到一样。
美妇转身,又是平日的从容,"平叔,带我的琴来。珍儿,不用焚香了,把那坛状元红斟一杯来。"
坐在香案前,拿起酒杯,抿嘴一笑,悠悠的眼神,仿佛案前坐着谁,一如当年。将酒洒在地上,素颜一整,理理衣袖,纤手在琴弦上跳跃划动,一曲离歌铿锵突破。思绪似乎飘远了,美妇面上一时甜蜜向往,一时激情愤然,一时却又悲怆欲泣......
久久,久久,手停弦止而余音袅袅。美妇一脸漠然,理理发鬓。
"夕漠......"少年应声抬头,美妇摸着胸前的荷包,面上是久已不见的甜甜的笑容,"知道你为什么叫做夕漠么?你爹最喜欢的也最难忘的就是落日余辉中的苍茫大漠......"
"落日余辉中的苍茫大漠?"少年喃喃重复着。
"......啸哥,你说过,我们,连着漠儿要在沙漠的绿洲中度过一生,养马养骆驼,引领迷路的旅人,为他们预备沙漠的甘泉......"美妇低语着,神色间全是向往,手紧紧攥着荷包,霍然地,她抬头,任风拂乱了发丝,裙摆与披肩在风中纠结着,夕阳早已变为暗红的一圈,静静描画着远处黛山的轮廓。她又笑了,是从眼角到唇线完全的笑意,接着倾身一跃,像一只翩飞的蝴蝶,又像一片飘零的叶......
"娘----"
原夫人跳楼了,就在原将军阵亡,同时因朝中太师一党的落败而传来抄家圣旨的那天,而在同一天,原将军的独子原夕漠失踪了。有人说原夕漠落跑了,原将军一身铁骨,竟有这么一个儿子!有人说,原夕漠不过十一二,恐是早被二皇子一派杀了,尸骨无存......
第一章
京城,果然是繁华呵!不肖说那楼宇建造,豪府阔院,车水马龙,单是这街巷一角,人来人往,叫嚣吆喝,热腾腾冒着气刚出炉的馒头,从龙嘴里淌出来的浓香四溢的茶水,还有那棕色圆滚地不停从茶盆里浮上来的茶叶蛋,再搭上那穿刺着街头巷尾的京腔,直让人筋骨痒痒,精神头儿振奋啊!
只可惜,便是再繁荣的地方,也并非人人都可以富贵安康。北墙角下窝着的一堆子五六个乞儿,晒着日头正抓虱子打盹儿。隔着老长一截距离,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蜷成一小团儿,深深的把头埋在两膝间,孤零零靠在两墙的转角处,看起来似乎不大合群,倒更惹人怜些。
叮叮当当,几个铜板脆生生地落在少年的脚边,其中一个还滴溜溜的打着旋儿。
"我不是乞丐......"沙哑的声音似乎带着几丝隐忍,只是那施舍的人早已走远了,并不曾听到。少年亦不抬头,只是用脚踢开了铜板,一旁雀跃的乞儿一窝蜂便抢了去。少年也只是埋着头......
一路躲着朝廷的人,不知不觉中竟走到这京城来,夕漠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孤身一人逃出来,身上能换钱的东西早已经没有了,胸口的荷包,连着这身衣衫便是仅剩的全部......把头埋得更深,夕漠抑不住地双肩微抖起来,脑中又浮现着母亲跃楼那一幕,从父亲为她专建的赏雪楼一跃而下!永远的离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说了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可她自己却......就连平叔也......平叔把他送出来,却未能和他一起走,不知道他回去了会如何?也不知道珍儿他们怎样?可惜,他这一路逃亡躲避,连一丝消息都不曾得到......
有脚步声来。呵,可能又是哪位"好心人"吧。他夕漠即使走投无路,却不要别人的施舍。"我又不是乞丐!"来人似乎停下了,可却也没有离开。
带着一丝烦恼,夕漠抬头。来人背着阳光,夕漠只看到一团黑色的剪影,那人却也只是一顿,转身竟挨着夕漠坐到了墙角。
夕漠转头,只见来人一身绯衣,眉目如画,乌丝如瀑,亦是十一二的样子,却不似一般少年的朗朗气息,而让人觉得一身柔媚。那少年见夕漠看他,便甜甜一笑,这一笑眉梢眼角都似含了情,明朗地把四月骄阳都比了下去。夕漠一怔,忙又低了头,心下一片慌乱,咚咚的心跳像是在耳边,面上也有些热辣。这人分明是男孩子,可笑起来偏偏像女孩子一样,没得叫人无措!少年见状,笑意更加深了几分。开口道:"你叫什么名......"
"字"还没说出来,夕漠已霍然起身,在巷角一转,急急跑了,那少年顺着望了眼对面的衙差,转身亦在巷角一转追了过去。
夕漠只是本能的跑着,直到郊外的河边,料想无人跟来才停了下来。长喘一通气,夕漠蹲下来,拘了把河水痛饮两口,身子向后一仰便躺了下来。这种生活,不知已经有多久了?
"哎,你跑什么呀?跟兔子一样!"夕漠一震,起身回头,瞧见是方才的绯衣少年,正一劲儿喘着跑过来,便又躺下来。少年来到近前,大大咧咧挨着夕漠坐在河边,随手拭了拭额上的汗珠,拉了拉衣襟笑说:"很久没这么跑过了呢!"
夕漠全然不闻,躺了会儿,起身又拘了清水来洗脸,顺便打开散了一半的头发,就着河水,重新束了起来。
绯衣少年不语,只在一边静静看着。这少年虽然像是乞丐,却也比一般的乞丐洁净些。只是没想到除尽尘污后,还是一个美人儿!不同于自己的柔媚婉约,小乞儿所呈现的是一种清秀俊逸。
忍不住起了亲近之心,绯衣少年又靠近了些,"喂,没想到你还真是漂亮啊。"夕漠一愣,不明白绯衣少年的意思,男子也可以说漂亮么?就是论漂亮,只怕也没人能及得上身边这人吧?
绯衣少年见不论自己说什么,小乞丐总是这么不理不睬的,心上着恼,忽然翻身便落入了河中。夕漠一呆,方才还唠唠叨叨的人,转眼却跃到了河中?大惊之下担忧立起,赶快过去,却只能趴在河边岸上用力地瞪着河水,手足无措。
哗--眼前的水忽然分开,夕漠还未及看清形式,脖子已被一把抱住一并拉入了水中,清冷的河水迅即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胸中亦似压了巨石,脑袋也沉了起来。
绯衣少年本想拉那个小乞丐入水,好打破他不理不睬的战策,却不料夕漠并不会水,看少年呛了几口水,就闭着眼向下沉去,忙拽了他上岸。
又是压胸腔,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好一阵,夕漠才悠悠睁开了眼,绯衣少年见状,胸中大石一落,累得向后一仰便再也不愿起来了。"原来你不会水呵!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夕漠全身早已湿透了肚中也不知道灌了多少水,又是惊恐又是难受,可看到绯衣少年也是一般狼狈,又听他这么说,却也生不出什么气来。
一时二人都有些力竭,便也就这么躺着,任云聚了又散,风漂过了南岸又北岸。半晌,已是落日西沉。毕竟入春还没多久,北方的天儿还是短的,这么躺着,身上又湿透了,风一吹禁不住地簌簌发抖。
夕漠瞥了眼身边似乎睡着了的少年,也不知是何人家的孩子,天都要黑了,却好象并不打算回家,他不开口,自己也不愿多问。撑起像散了架的身体,只见河水上游有一片林子,便径自朝林子走去,好歹先把自己烘干了,路还长的很,若是病了,如何应付下一程的逃亡呢!
绯衣少年见小乞丐起身自个儿走了,呆了呆,也爬起来跟了上去。跟进了树林,见小乞丐只是四处捡干燥的柴和,想了想,转身便朝不远的河边走去。
夕漠见绯衣少年走了,心中动了动,哑然一笑,他大概回家了吧?虽说本该如此,心中却是一股掩不住的落寞。捡够了柴和,生起了火,天已完全黑了。坐在火边靠着近旁的一棵树,夕漠又摸到了胸前的荷包。
"谁?"听到枯枝被压着的沙沙声,夕漠喝道。抬头见到一个渐近的黑影。
"真是的!也不来帮忙,一个人在这里暖和着!"绯衣少年抱怨着,甩手扔来一团东西。夕漠忙接住,却是一条半大的鱼。"天这么快就黑了,我又没抓过鱼,所以也就只抓到这一条......"绯衣少年嘟囔着,过了会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你会烤鱼么?"说完打了个喷嚏。夕漠这才回过神儿,压着心中难言的喜悦,忙净了鱼烤在火上,把火也拨旺了些。
烤鱼发出阵阵香味儿,绯衣少年一劲嚷着:"好了吗?好了吗,好香啊!"
"快了,再等会吧。"这是小乞丐第一次回应自己,绯衣少年一愣,马上开心雀跃起来。约莫又过了盏茶的时间,鱼已烤得香气四溢,九分熟了,绯衣少年道:"等不急了,就这么吃吧!"说着便猴急得伸手去抓,却恰恰一阵风吹来,被忽然窜高的火苗烫了手,绯衣少年忙甩着手龇牙咧嘴地呼痛。夕漠微微摇头,夹起烤鱼分成两半,递了一半用树丫杈着的给绯衣少年。绯衣少年见小乞丐笑着递鱼过来,映着火光那笑容宛似晚霞中的芙蓉,清丽而绝艳,妙的是右边脸颊还有一颗浅浅的酒窝,不禁呆了呆。"你笑起来真好看!"
夕漠愣了愣,绯衣少年早已接过了那大半条鱼,见小乞丐手中只是条鱼尾,不禁心中一热,又撕了半截鱼身子塞给夕漠,"你也多吃点。"夕漠推拒着,"我不饿。"无巧不巧,偏偏这时肚子不争气地抗议起来,夕漠面上一片潮红,绯衣少年笑得更开怀了,又撕下鱼头也塞给了夕漠,"鱼头更滋补些呢!"夕漠本是不好再推却的,可见他连鱼头也塞过来,忙又把鱼头还过去,"你似乎染了风寒,这鱼头应该给你补补。"绯衣少年心中喜乐,也不接鱼头,只就着夕漠的手咬了一口嚼着,"就这么大一点,我们一起吃吧。"
夕漠是从小就没有什么玩伴的,何曾与人这么亲近过?倒有些被绯衣少年的举动吓到,望着手中缺了一块的鱼头,想了想却也咬了下去。
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就这么笑闹着过了大半夜,虽然肚子依然空着大半,两个少年却都心满意足地入了眠。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夕漠只觉右肩一片酸痛,略侧身子便又要睡去,一瞥之下却赫然看到两道森然绿光!倏然起身。先前的篝火已只剩得几点红星,柴草也已燃尽。摇醒身旁的绯衣少年,夕漠的背脊已是冷汗渗然,凉风吹过,簌簌一抖,头脑却是十二分清醒了。感到身边绯衣少年微微发抖的身子,夕漠反而镇定了几分,握住对方的手,才发现两人都是一手的冷汗。
那本是一匹土狼,四月里春天才来不久,正是北方食物难觅的季节,不知那土狼已多久不曾吃过东西,瘦的皮包骨头。这次见到夕漠他们,虽是两个熟睡的少年,火也只剩的星星点点,却只因着饿狼的几分谨慎,不到最后关头决不出击,而一击便必然得中。若不是那还存着的几点火光,两人怕是早已尸骨无存了。
那土狼见猎物已然醒来,自己错过了最佳时机,再不出击,只怕天就要亮了,当即使足力劲朝两人扑来。夕漠大惊之下用力推开绯衣少年,自己亦向另一边滚去,还未直起身子,土狼又已扑到,夕漠只来得及将手臂掩着咽喉,眼见土狼便要咬到肩头,却是红影一闪,绯衣少年竟用自己的身子硬生生撞开了土狼。土狼回身一鼓作气转身又扑向了撞开自己的少年,夕漠见状,不及多想,奋力一跃也挡在绯衣少年身前,顿时右肩一阵巨痛,左手慌乱中抓到一物便朝狼头狠狠击下。却是烤鱼的树杈正好戳瞎了一只狼眼。不容土狼反击,绯衣少年搬起树根旁一块大石便朝土狼砸去,却只砸伤土狼一条后腿,土狼叼着从夕漠肩头撕下的一片血肉,见再难讨好才负伤逃去。
绯衣少年忙跪在夕漠身旁,轻轻扶起他。看着夕漠肩头一片血肉模糊,血却是越淌越多,想用手按住那血涡,却又看到夕漠已疼得一脸苍白,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只紧紧咬着下唇,眼中泪光泫然。
夕漠忍下疼,好容易才鼓出一口气问道:"你还好么......"声音嘶哑颤抖。绯衣少年听了这话,再忍不住,两行清泪决堤而出。怀中的夕漠却在这时不支昏去。
第二章
浑浑噩噩中,夕漠不知身在何处,依稀还是曾经的模样,母亲依然慈爱有加,父亲亦不曾出征,三个人其乐融融,可忽尔父亲不见了,紧接着有人传来军报说,父亲战死沙场,是忠勇烈士。才一转眼却又有圣旨说父亲是叛党同伙,要抄家灭族。然后,母亲,母亲跃楼了。一下子,世上只剩了自己一人,四周围白茫茫一片,孤独,无助就像这刺眼的白渐渐变成了嘲笑讽刺......
"爹!娘!"夕漠用力的喊着。
"这孩子醒了!"f
"小船儿,快把熬好的药拿来!"
"啊!他醒了?我去告诉羽飞哥。"
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说话。夕漠的神智也恢复了七分,肩头立时传来一阵巨痛还带着一些麻痒。这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间不大的屋子,地上站了三个人,略显得挤了些。
"这是什么地方?"夕漠试着想撑起身子,不料肩头的伤远比想象中严重,疼痛,像无数只虫子在咬嗜着。
"呦,别动啊,孩子!要起来么?唉,你知道么?你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了,我和小船儿也一夜没合眼了。这不,连老板都来看你了!文儿,来,把药给我......"夕漠乖乖地就着眼前老人的手把那碗黑糊糊的药给喝了,虽苦得想吐,心中却是一阵儿暖意。
"你醒了就好,别多想什么,先在这里住着吧。老赵,你跟我到前头去,这儿有文儿和小船儿照顾着呢!"却是那一直未曾开口的青衫人,吩咐了几句,便带着方才的老头儿出去了。
忽尔,帘子一晃,钻进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唉!也不知羽飞哥跑哪儿去了,愣是没找着!"
"小船儿,你别嚷嚷了,要你拿药呢,你却一溜烟儿跑了。"先前叫文儿的少年道。那小船儿却没再说什么,只挠着头笑,挨到床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夕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叫赵船,你叫我小船儿就行了。他叫越文,我们都叫他文儿。"
看着眼前憨厚的少年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夕漠微一沉吟,念及母亲姓胡,便道:"古月,我叫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