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始终有种说不明的感觉,有时候他是可以秉烛长谈的朋友,有时候他胡闹得令人头疼,有时候他却是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孩子。
所以那一天相遇之后,是我背着嘴上说不太疼却站不起来的他去找大夫治了脚伤,又把他背回了我的家--因为他说没有找到合适的客栈--再去驿所取了他的行李。
幸好我住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尚空着两间厢房,将他安顿在靠西的那一间,隔壁老婶子隔着院门叫我,平时都是她来帮我作饭和打扫,总会提前过来问问第二天想吃什么。
跟她说了会儿话突然想起来现在屋里还有个人,不管他是不是要住下来,从礼节上来讲,也该问过他的意见,我便去敲他的门。
没有回应。
总不会这么快就睡着了。
再敲两下,里面依旧静默。
床是挨着左面的墙壁,门朝右开,我得把头探进去才可以看见床上情形。
上面原本倚靠着的人不见了,疑惑间目光移动,他却坐在床下地板上,半身俯在床沿褥子上闭紧了眼。
赶紧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喂,怎么了?"
稍顷,他徐徐睁开眼,神情虚浮,脸色差得吓人,顿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一点小毛病犯了,药在包袱里,去拿,结果摔了......没什么......"
他喘得艰难,像有巨大石头压在胸口上,我伸手扶他回到床上,扯被子给他盖了,问:"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明天让人做。"
"唔--"似乎倦极了,他合着眼不再言语,我也就不再问,只叫老婶子随便做。
过了几天他的脚伤才痊愈,大夫说可以下地的时候,他呼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在屋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心情愉悦的抓着大夫的手说:"大夫真是妙手回春,薛某感激不尽--呼,闷死我了。"他扭头又对着我说,"多亏任先生照料,在此一并谢过......呃,巧书,你说要带我去看的好风景呢?现在就去可好?"
那天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念叨了一句"无巧不成书么",然后就笑得张扬放肆,笑得咳嗽起来,我不晓得这个名字哪里好笑,便整整一天没有和他说话。
"薛念君。"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可以叫我念君,小君,小念,或者君君、念念......"
他扳着指头念给我听,还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既然喜欢自己叫着自己玩,于是我那半天也没有和他说话。
已经有点后悔一时心软冲动把他留下来,此刻他虽然用充满了期盼渴望的眼神看着我,我依旧不为所动地告诉他:"已经要天黑了,什么好景致也看不见了。"
他立时垮下脸,郁卒凄哀的扁扁嘴,挪到桌边去打开纸包开始吃瓜糕。
他对一切甜食所抱有的永不停歇的热衷,也是很让我烦恼的事情之一,加上他经常丢三落四,我觉得最近屋子里的老鼠都多了起来,不得不麻烦老婶子把她家的虎斑猫咪子借来应急,可他竟然用糕点去喂那只猫,最后咪子因为白天吃得太饱完全忘记本身的职责,老鼠们有愈发猖獗的趋势,老婶子问起来的时候,又不能回答人家"你家的猫一点用处都没有",气得我牙痒。
"任先生何事不开怀?"他支手托着下颌,斜过眼瞟着我问,咪子在他小腿上一蹭,他就丢下一块糕。
我一把抄没了整包瓜糕,严肃的对他说:"吃那么多牙齿会坏掉,而且也不能好好吃饭,今天不能再吃了。"
咪子舔着嘴又来讨食,他抖着手把猫抱起来,畏畏缩缩的凑在它耳朵边小声道:"哥哥的糕被抢走了,我们都吃不到了,好可怜哦,对不对?"
咪子在他的抚摸下咕噜噜发出愉悦的低鸣。
我瞥他一眼,走出房间。
陈先生全家都住在私塾后院里,他的女儿瑾姑娘刚及笈的年纪,面若粉桃,心灵手巧,讨人喜欢,我没有妹妹,见了她心里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似乎曾经一起成长嬉笑,平时空闲的时候就常同她说说话,在别人面前也不避讳对她的好感,薛念君自然而然从我嘴里知道了一些她的事,不过他很没正经地说:"你这可不太像兄长对妹妹,倒有几分谈到心中恋人的味道。"
相处久了便知道,他会经常把肉麻暧昧当有趣,把断章取义枉自臆测当调剂。
我闭一下眼,就走开了,听见他在背后继续笑道:"瞧瞧,被说中就害羞逃跑了。"
不能和他计较--我对自己说--那个曾经在惊鸿一瞥中见到的儒雅风流公子,一定是在做梦。
结果他脚伤好了的第二天就跑到私塾来,和瑾姑娘熟络上了。
我正在给孩子们念《增广》,顽皮的二狗戳同伴的背,嘀嘀咕咕叫他往外面看:"有个好漂亮的公子在外面。"
我拍了下戒尺,示意二狗站到后面去面壁,小男孩吐舌头挠着脑袋乖乖照做,我抽空朝他说的地方瞟了一眼。
薛念君抱着大布包裹站在庭中大榆树下面,仰头望上面空空鸟巢,轻风拂起他垂下的发丝,从面颊上擦抚而过,似柳枝拨划湖水,清艳非凡。
瑾姑娘从后院出来看见了他,先一愣,继而迎上去,薛念君略偏头,瞅着她微微一笑,若三月阳春花。两个人小声说着话,过一会儿瑾姑娘转身回后院,他缓缓踱到外面廊下,拿袖子扫了扫台阶,就在上面坐了下来,包裹搁在腿上,又抬手抚外层布料细小褶皱,再扭头朝这边望,与我没有收回来的视线撞个正着。
他怔了怔,把手举到耳朵边向我挥动,屋里的孩子半晌听不见先生讲课,早纷纷去注意外面动静,所以那时候的情景就是,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承着满屋大眼小眼汇聚到他身上意义各不同的目光。
我咳嗽一声,使劲拍戒尺企图拉回孩子们跑撒的心性,沉稳庄严的交代:"今天这一段回去后背熟,明天要默写。"
果然哀号不断,痛苦连绵。
二狗和同伴们拧着嫩气小脸收拾了书册,拖着书袋走出教室,却簇在一起迟迟不挪脚。
"过去。"
"为什么你不过去?"
"那我们一起去。"
"我不去。"
"走嘛。"
"二狗。"我叫他,"还不快回家,当心一会儿你老爹抓着棒子来寻你。"
瑾姑娘又从后院出来,手里小心翼翼端着只青花瓷碗,径直到薛念君面前:"我拿来了,公子尝尝。"
他便接到手里,看了看闻了闻喝一口。
瑾姑娘略显得紧张,直到他赞许地点头,方松了提在嗓子眼的气:"公子再喝点,以后若是想吃,我就做好了给你送去。"
"怎么好劳烦姑娘?当然是由薛某亲自登门讨要。"
"公子客气了,只要你喜欢,什么劳烦不劳烦的。"瑾姑娘接过空碗,抬头看见我,亲切地唤了声,"任先生,下课了?"
"嗯。"躲在我后面的几个孩子推推搡搡,终于跌出来一个,险些扑在地上,我连忙伸手拉住了,薛念君也横过胳膊来扶着他的腰,待他站定了,摸着他脑门几撮碎发,温和地说:"小心点。"
我还没有见过他会有这么柔和的时候,十分软暖,就像是,冬天特别热烈太阳底下晒过的新棉被,裹在身上恨不得能溺死在里面。
小孩的脸腾的就闹个满堂红,和其余的孩子一块哄闹而散。
我让薛念君进到教室里,问他:"带的什么东西?"
"你的午饭。"
平常我会回家吃饭,如果有急事则在陈先生这里搭个伙,难得会有个人特意送饭来,一时间心里有点澎湃,前几天陈先生还劝我早些成个家,有媳妇在家里照料问寒知暖的,就晓得现在孤身的生活有多凄凉。
他打开包裹上的结,现出木食盒,那是我很早前进城里买的,有两层,通常要出门到远一点的地方才用,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出来。
"我看你今天早上走得急,没怎么吃早饭,就让老婶子多做了一个菜。"他一边拿里面热气腾腾的饭菜一边说,"瞧,就是这个糖醋白菜,我尝过了味道很好。"
食盒下层有一大碗饭和一双筷子,我端起碗来看他:"你不吃?"
"我早上吃的晚,还不饿。"
他低头发现一本被孩子遗留的书册,拿在手上翻开扫了几眼。
"是不是又吃了很多点心,所以才不吃午饭?"我自以为很了解他的举动,责问他。
"不提差点忘了,我找了一上午都没有找到昨天被你抢走的瓜糕,究竟藏到哪儿了?"
一口饭堵住喉咙,这才想起来,好像似乎,我放在厨房里,结果早上不见了。
可能是被老鼠卷回了家。
他的目光突然离开书册,用奇怪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摇着头咂舌道:"没想到啊没想到。"
"什么?"
"你在学生们心目中的形象--"他顿了顿,预言又止,复垂头翻书册。
"不要说话说半截。"
"算了,免得你迁怒那些可爱的孩子。"
这顿饭吃得很饱,却又有一些郁闷。
等他收拾完碗碟走了,我立时抓起他刚才翻过的书册,哗啦啦抖开快速的浏览,在中间一页上赫然有张孩子的涂鸦,笔画粗糙幼稚。
仔细看了几眼,我由怒到悲,最后吁口气把它放回原处。
下午又讲了段百家姓,一样的交代默熟了明天抽检,然后收好书册踱步回家。
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我说过不论是出门还是单独在家都一定要把门闩好,怕的是万一有从外地流窜来的宵小之徒偷偷溜进来,虽然没有太多值钱的东西,翻得乱糟糟收拾起来很麻烦,如果当头遇上--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深浅不明干着不法勾当的陌生人。
也许是以前被服侍惯了,他的记性不是一般的糟,待会儿见到他,要好好的再跟他讲讲,毕竟是住在别人家里,虽然也自愿交了不少费用,但放任主人家受损失还是不对的。
我推了门进去,先去看他住的房间,这里的门倒关得严实,难道还在午睡?!
思忖着走到堂屋准备先喝口水,冷不丁看见他趴在桌子边上,枕着胳膊,眼闭得紧紧的,微张了嘴,似乎正睡得香甜。
这天下午起了寒风,西北的冬天比南方来得早,来的猛烈,通常转瞬间就冷得像冰冻,我还想着赶紧加件衫子,他却趴在正通风的堂屋正中间睡觉,当自己身体太好了是不是?
伸手要去摇醒他,触手一片令人瑟缩的凉,这才发觉他脸上红晕红得不太正常。
"喂,快起来。"
他懵懵懂懂无意识地挥手,从鼻子里哼哼唧唧。
"薛念君,你快点起来,你在发热。"
"唔,不要吵......"他口齿不清,半睁的眼迷蒙一片。
莫奈何,我只有抓起他一条胳膊搭绕过后脖子搭在肩上,然后半抱半拖地把他弄回他屋里,去打了水拧一张布巾敷在他额头上,跑去找老婶子熬姜汤,回来再摸他,滚烫得烧手。
想想这么下去要是烧傻了可怎么办,把人托付给老婶子照看,急急忙忙又找个大夫来看诊开药方。
他躺在床上还算安稳,不像有的人翻来覆去大声小声呓语,他只是拧着眉,呼吸艰涩,手扣在褥子上,时紧时松,看得人心焦。
这一烧过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才降了些,意识恢复了点,能睁开眼,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省着力气吧。"我给他掖了掖被角,"想喝水不?老婶子煮了小米粥,好歹吃一点。"
他柔顺地眨眼算是同意,我转身去拿水,扶他坐起来靠在我肩头上喝了,再放平盖好被子,端小米粥。
又过几天,在他背后塞了两个软枕头,让他在床头舒服靠着,我坐在床沿上一边削苹果一边对他说:"等你完全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南方。"
他大病初愈神情恹恹的,抱着膝盖看我手上转动的苹果。
"这儿冬天又冷又干,还有风沙,对你身体不太好,大夫也建议尽快走。"
半晌,苹果削好了,把它分割成刚刚一口的小块,放进碗里递给他:"如果你明知道自己的状况还到处走,我可真是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那你就投地吧。"他闲闲地说,"说走就走,私塾那边该怎么说?没必要为了我,把整个生活都搅乱了。"
他吃一块苹果,缓慢咀嚼,我从他手里拿了一个塞进嘴。
"本来有个人就说要我跟着他去应天,教他的儿子念书,我只是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回到离那个地方那么近的城市,我一直想要离得远远的,才跑到这儿来。"
李员外朋友送的苹果味道还不赖,脆脆香香的,再吃一块。
"但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那边的条件又比这里好得多,人总是想往高处走,你的出现只不过促使我最后下了决心,不要错过机会以后来后悔。"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怀疑刚才剖析了那一堆他有没有听见,皱眉毛盯了他一会儿,他只拿急切的眼神追问。
"二十九,后天就该是阳月,正式入冬了。"
他低呼一声"糟糕",抓着我的手遥指放衣服的柜子:"那里面有个盒子帮我拿过来。"
衣服里有盒子?
我掀起衣柜在右下角上果真找到个红楠木盒,镶满了钿螺珠石,华丽得刺人眼。
"就是那个。"他坐在床上,等我走近,迫不及待地把盒子抓到手里,嘟囔着"好险,差一点就错过了",木盒盖子掀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了一摞信笺,仿佛都写满了字,他拿起最上面两张扫了遍内容,似乎是认定了,又从最下层翻出写好的信封,装进去封好口,递到我鼻子底下:"麻烦你找个人送出去,地址在背面。"
"什么东西,要先写好了......"我接到手里翻过信封一看,禁不住愣了愣,"......送到这里?"
"啊,非得每月两封的送过去,愁死了。"他满心不乐意的哀叹,"只好有时间的时候先多写几张,要不,就像现在,哪里有空写--真是个混蛋。"
他在我院子里住了半个多月,我一句也没有问过他以前的事,为什么他出来了还会和那个地方有联系?信封上的名字陌生,姓氏却熟悉。
"最迟一定要在明天送出去,感激不尽。"他交握十指,抵在苍白额头上恳切致谢,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让人想笑。
谁叫他平日做太多惹人咬牙的事,原来他也有软肋,发现这个事实后,我的心情直到离开镇子都非常愉悦,和瑾姑娘道别的时候甚至含着真诚的微笑,祝福她早觅如意郎君幸福终老,连薛念君冲我声调怪怪的调侃"伤心不要硬撑着",我都没有一丝不快。
某公子的罗嗦(二)
李员外的朋友宣老爷调职到了应天府南廷户部,随他上任的小儿子便是我目前的学生,挺机灵的一个孩子,才十一二岁已经背熟了四书,也非常会上树掏鸟蛋,南方的鸟儿冬天飞走的少,春天飞来的多,他大显身手的机会更是增添不少。
我暂时被安置在宣府东面的一处小院里,环境不错,有水有兰,十分适合文雅之士居住。薛念君本要住在外面,我担心依着他随心所欲的性子保不定会出什么事,硬是把他拖进来住在一起,跟宣府的人就说,我们兄弟一场他身子单薄做兄长的会老挂记着这么一来就没有心思教学生。
总之,凭我这几年跟那些混世小魔王、卖菜老大娘磨练出的口才,宣老爷没有异议。
薛念君别扭了几天,也安之若素。
不过后来我们还是搬出去了,因为宣老爷到应天后纳的小妾,和原配相互不对眼,又都不服输,小少爷恰好是原配心头肉,做他的西席必然被卷在这种家庭矛盾间,要不做被殃及的池鱼很难,所以我及时抽身,在离九华山不远的地方找了所宅子,关起门是安静的独院,打开门有繁华街市在距离半条街的前面喧哗,雇了个姓袁的大嫂做饭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