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都已经带到,我想该是告辞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被挽留,大约是我的表现过于震撼,季庄主微怔了一下,说:"连日赶路,先生想必劳累,不妨在庄中稍作停歇--当然,如果任先生急着要赶回府中过年的话......"
"一点也不急,只要庄主不嫌在下打扰。"
本以为要在如今韶华庄里溜达是件很困难的事,我甚至都做好了走后门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般简单。
季庄主对薛念君究竟抱着怎样的情感?看信的时候,捏香囊的时候,我都没有感觉到特殊之处,平平淡淡的,仿佛是对待寻常的久不见面的朋友。又或者是曾经激情都已经云烟过眼,徒留个虚伪的空壳。
"他呀,在别人面前总是把不苟言笑、目空一切装得有模有样,以为让所有人畏惧就是成功。"薛念君满是不屑地冷嗤一声,"暗自里却是个想对别人撒娇想得要死的孩子。"
月亮渐渐升高了,有云彩半遮半掩,光华暗淡。
我摸摸怀里,东西还在。
唉,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宅子都要修得冗大,好像不这样就掉了身价被人耻笑,都没有想过万一要是有人迷路了该怎么办?!
站在黄杨木丛的阴影里左顾右盼,一边希望有人出来指条光明大道一边又希望莫要遇见任何人,自寻烦恼,我这是何必呢何必呢!
小径通往了院子里突兀出的平台,一座六角花檐亭高处不胜寒,看起来仿佛落单的孤雁,好生凄凉,偏偏有个人仍嫌气氛不够,要端上一杯冷酒入冷肠。
"任先生既然来了,请赏脸与季某小酌如何?"
从茉莉枝条间望着亭子里举杯遥邀的季庄主,拍了拍手上泥土,我用自己都佩服的镇静口气道:"陪坐可以,陪酒的话,就免了吧,在下胃肠向来不太好。"舌尖绕了一圈,再补充,"对不起。"
"呵,先生客气,有君相陪一场,亦不负此良辰。"
或许是夜晚又或许是吃了酒,他表现得与白日里有诸多不同,眸子里没了那些凌厉星芒,笑意里增添了几分柔和,请我入坐的时候甚至亲自移开了搁在石凳上的木盘。
他只字不问我刚才蹲在泥地上捣腾什么,闲适地开口说:"任先生来的时机不是很好,若是早几个月,茉莉都盛开着,翠枝玉盏,满园幽香,如任先生这般文雅之士,当是可以颂词吟诗的好意境。"
"在下徒有夫子之名,不过碌碌草芥,只怕反会玷污了美景。"
他笑出声,抿了一口酒。
"美景但为君......他喜欢,所以特意找了好苗子,每天侍弄,希望有一天他能看见--对了,这个香囊......"
他从怀里掏出我捎带来的东西,摊在手心。
"先生有闻过味道吗?"
我点点头。
"有没有觉得除了朱槿牡丹,还有别的什么?"
我是看着他一步步制的,自然知道里面都加了什么料,但碍于我此行前来是替偶然同路者送信的身份背景,只能装作茫然。
"茉莉。"
"嗳?"
"加了少许的茉莉--我在这园里闻了两季,错不了--香方上一个字都不提,他总爱玩这般自以为是的小把戏,有什么话宁愿藏在细碎的缝隙里等着你去猜,却不肯,说出来。"
季庄主将手指蜷曲起来,似要把香囊揉进掌心,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巧书,你说他会不会发觉?"薛念君偏着头问我,又扭回去仔细嗅着香料嘀咕,"那么少一点点,他粗枝大叶的,应该闻不出来吧......"
当时三分忧虑眼下成为事实。
树影婆娑,我扯袖子把手笼进去。
季庄主收藏好香囊,端了瓷盏近唇,蓦然发觉已经空了,便自斟着问道:"任先生真的不愿来一杯?"
"对不起,多谢庄主美意,在下实在是不能饮。"
"呵,是‘不能'而不是‘不会'么。"他似乎觉得我的话很有意思,勾着嘴角抿口酒,"这可是曲伯藏了二十年的状元红,本是为着宝贝幺儿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时庆祝,岂知却做了小孙子的满月酒,更出乎意料的,幺儿带回来的媳妇,草原上长大的女人,比江南的一些小伙还要豪爽开朗,根本不懂矜持羞涩是什么。"
他举着酒杯。
"比如说,她不喜欢吃鱼,就会告诉你她讨厌这东西,哪怕是塞嘴里也不吃。任何事都不会藏着掖着--和他完全相反,若是两人见了面,不定会闹出什么风云来。"
"哎,安少爷,快回来。"
院门那边传过来年轻姑娘的唤声,我扭头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缥色小不点像逃出狼口的兔子般拼命往亭子里跑过来,后面丫鬟提着裙摆伸长手捉他,他扭摆几下就挣脱,吭哧吭哧爬台阶跑进亭子跑到季庄主旁边,一边喘粗气一边拉他胳膊:"二,二叔叔。"
孩子牙齿咬着舌头,"二叔叔"叫得像"饿素素"。
季庄主弯腰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摸着他额头上吹乱的细柔头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丫鬟"呼呼"地抚胸口道:"安少爷把前几天苏先生送来的九连环翻出来玩,怎么解都解不开,闹着小脾气不肯睡觉外袍也不穿就跑出来。"
看她左臂上,果然搭着件锦绣精织的小孩外袍。
"真是个小笨瓜。"季庄主捏一下小孩鼻子,"被你那个苏爷爷知道了一定笑话死,他可是说过,他家的小忆比你还小的时候,第一次见着九连环,坐那儿半个时辰就解开了,可你都玩了好几天了。"
"它们,是它们绞来绞去。"小孩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翻来绕去地比划,"出来一个,又进去,好讨厌。"
他扑进季庄主怀里搂着他"饿素素"嚷嚷:"不好玩,不要玩了。"
"二叔叔跟你说过什么?要成为男子汉,任何事都不能半途而废。"季庄主握他肩头推开一点,从丫鬟手里接过外袍把他裹个密实,"你不是和苏爷爷保证过,他下次来解给他看,忘记了?"
小孩撅着嘴,拽季庄主袖子角,可怜兮兮的:"苏爷爷说他要去找忆叔叔,不来了。"
季庄主看着他,顿了顿:"等过了年,他会来的。现在乖乖的和思月姐姐回去睡觉,明天二叔叔陪你玩九连环,好不好?"
思月就去抱他下来,给他理了理衣服:"小祖宗,你冒冒失失跑出来,可把凤夫人吓着了。"
季庄主听见了,揪他后脑上的小辫子:"待会儿要向娘亲道个歉,记住没有?"
"哦。"
"思月,照顾好少爷,另外,林主事来信说书影学的很快,你不用为他担心,过年的时候能回来。"
"我才不担心他呢。"
丫鬟疑是霞彩上了脸,声音轻轻的,埋头牵起小孩的手慢慢走下亭子,小孩扭回头道: "二叔叔,明天,骗人是小狗。"
季庄主失笑,忍着摆出认真神情:"放心吧。"等孩子远去了,才小声嘀咕,"小东西--"
我偷偷斜着眼,从他眉目里看见几分无奈与宠溺,居然仿佛是父亲对待稚子的感觉。
"你看没看见隔壁老孙家的小外孙,昨天回来了,哟,一家人宠得要捧上天了。突然我就想小时候,爹娘兄姐还在的时候,已经忘记了很久......"薛念君沉下眼,没有多说话。
我去厨房端了药出来,院里那颗梧桐树底下,他半坐在躺椅上合着眼,从繁茂枝叶间偶然落下的灿烂阳光正印在他眉间和脸颊,给苍白的颜色添上些许温暖,双唇随着呼吸翕动,搭在薄被外面的手指间有张翠绿叶子,娇嫩得刺眼。
我推一推他,笑道:"才离开半盏茶的工夫就睡着了,我可真是佩服你。"
他睁开眼从微长的睫毛下看我,反驳:"谁说我睡着了?只是,闭上眼而已。"
"好了好了,管你是不是在睡,起来喝药。"
他皱眉撇着嘴,显出厌恶嘴脸,我丝毫不为所动,扶他肩头把后面的软垫提了提,寻思着要让袁嫂再做几个新的,絮上更软的棉花,这些都有点压实了。
尽管不情愿,薛念君还是老老实实吃完了药,隔壁传过来一阵阵大人们的欢笑和小孩子的吵闹,他调眼看着手里那片叶子,问:"你说,如果他小时候也有那般爱溺他的家人,是否就不是现在的他?"
"没有‘如果'。"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握着他微凉的手抬起来,把薄被一直拉到他尖瘦的下巴下面,掖好。
"他叫祝忆安。"季庄主对我说,目光停在小孩转出院子的月亮门,没有收回来,"是族里一个表姐的孩子,未出世父亲就亡故了,去年我把他们母子接过来同住--这个世界存在轮回,现在我相信了,但是我不能肯定我会不会比叔叔幸运,或者这个孩子会不会比我幸福。"
他依旧在慢慢的啜酒,动作悠闲,意兴阑珊。
"忆安这个名字......"
"我给他取的,测字先生说此名稍许不妥,从命格来看,为人如钟敲之则响不敲则荒,然品行温良,若善加修养必能光明磊落。我只愿他能如意一生......愿他能平安......"
我分不出季庄主口中的"他"究竟是哪一个?
当初薛念君告诉我他名字时,我以为他就是姓薛名念君,后来开始替他找人送信,偷看落款才知道,他原是名"忆"。
"忆,念君,有什么不同?我知道是在叫我就行了,即便你取个阿猫阿狗的名字。"他捂着嘴轻声咳嗽,我给他抚着背,等他缓过气来,又摇着头道,"哎呀呀,千万可不能让苏伯伯知道我这么说,又得唠叨上半天,因为是他跟爹商量好久才定下的名字。"他靠在床头堆得厚厚的软垫上,叹口气,"刚离开老家我就把他气走了,又怕他突然折回来,赶忙收拾了包裹就跑,要是现在被他找到,一定是好一顿说教。"
他歪着头烦恼,像是个惹急了老爹却不敢认错的孩子。
"但他把银子托放在全国最大的银号里,只要是大一些的城市都能提出来。"他摩挲着手里羊脂玉扁圆瓶,"凭证就是这个瓶子,他知道我最不会丢弃的东西。"
里面有深色小药丸,当他很难受的时候就会吃一粒,后来增加到两粒、三粒,每隔几天我就去药房让应天府有名的大夫制上一些,配方都能背下来,其实也不用我去显摆自己的记忆力,那个大夫总是自觉自愿地做好等着我去取。
大家都是聪明人,办起事来便很轻松,但他老是对着我叹气,就好像勉力维持的人是我,令人心里很是不舒服。
他的女儿有时也送药上门,一来二去的就熟稔了,她有空没空都会来坐着聊会儿天,薛念君常把她逗得咯咯笑,晾我一个人跟摆设似的僵在旁边。
"哀怨什么?没瞧人家姑娘一双眼劲往你身上飘。"
"任先生是累了么?那就快去休息吧。"季庄主和婉地同我说。
我飘着视线,从亭子檐边上起伏的花纹,转到亭子外面一团一团陷在暗昧里的茉莉,找不到一个定点,嘴里也是胡乱地应声:"对不起,在下走神了,倒也不是因为累......"
"那先生是在想什么呢?家中的娇妻稚子吗?"
娇妻?还没有过门的应该不算吧。
他从碟子中拈了块糕点,咬一小口,拿这个当下酒菜我还是头一回见识,想刚才的忆安小少爷巴巴地盯了两眼他都没有给,难道是和一般糕点有所不同的稀罕物?
也许我注视着它们的神情类似忆安小少爷,季庄主把碟子往我这边推了推,意思是"你可以吃"。
"呃,对不起,我不是很喜欢甜食。"
"我也不喜欢。"
我略是惊诧的地看着他。
"任先生刚刚是在想,从来没见过有人用核桃糕下酒,可见这人多嗜甜食。"
我不否认,他也是该有这样的洞悉力。
"放在平时我一块也吃不下,要不是因为状元红实在辛辣,手边正好只有这个,又懒得再叫人去弄别的菜。"他脸上挂起那种有所思的微笑时,相当能吸引人的目光,"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就能抱着盘子吃上整天。"
核桃糕选料制作均是精致,必是专于此项的师傅用心细做,不喜欢又为何是随时放在手边?
"怕他下一刻突然就回来,让人每天备了新鲜的,希望他一挨屋就能吃得眉开眼笑......"
季庄主捏着咬了一半的核桃糕,垂眼看着,眼神让我背上起寒战,一不小心就打了个喷嚏。
"夜里天气更凉,先生应该多增添衣物。"
"谢谢庄主关心,在下不像某人,须成天守着火盆方能过冬。"
"哈,任先生口中的‘某人',是那人么?"
"除了他还有谁?我没见过比他更怕冷的,身上裹得像只包子还不够,手炉要暖暖的,火盆要旺旺的,热得能让人背过气去。"
"哦?!"季庄主扬起眉,"如此严重?"
"千真万确。"我恳切地点头,只差没有指天发誓,"巴不得整个人都坐在火堆里,我怀疑他是不是身体里揣了个大冰块--"
季庄主拧着眉头忍耐着要笑不笑的模样,我却顿了口,手心忽然冰凉。
"不用再添了。"包围在软垫枕头厚被中间的薛念君,唇上泛着滞涩的紫青,轻而缓地说话,"你都在,出汗了。"
我将手伸进被子,寻着他的手一摸:"有没有好一点?不如我牺牲一下,抱着你好了,反正我热得不得了,拿你来降降温也不错。"
"巧书,那天能遇见你,真好。"
"说什么话呢。"眼前蓦地起了一片薄雾。
奇怪,我觉得皮肤都干干的绷在肉上面,怎么还会有水汽?!
"他怕冷,又怕热,真是个极难侍侯的,亏得任先生有耐性,若是旁人,早甩手不理会了。"
我笑得干巴巴的:"季庄主谬赞了。"
他偏头看了我一眼,低头饮干杯里残酒。
"酒是个即好又坏的东西,欢喜的时候让你更欢喜,忧愁的时候更忧愁。"
我已经落入一种奇怪的混乱中,眼前是韶华庄现今当家,却有另一个人时不时插身其间,分不清到底是在为解相思种满茉莉的庭院里,还是在刻意咫尺为天涯的小院里。
季庄主大约瞅我又在走神,唤着我,下意识的我就脱口道:"对不起--"
他就笑了:"任先生太客气,一个晚上说了好多的‘对不起'。"
"对不--"
唔,咬到舌头了。
他没有讥讽意味地莞尔等我从痛苦中缓过劲来,才慢吞吞软绵绵地说:"任先生瞧见的听见的,都告诉他吧,我给他回的信,他从不在下一封里提及,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过......曾经几次差了人去他信上写的地方找,可是那里的人几乎都不记得这么个人,要不就是说已经走了很久,有时我便猜,实际上他是不是呆在某个距离很近的地方,数着日子敷衍我......"
季庄主捏着白瓷的酒盏,表情模糊在深沉夜色中。
"他啊,走几步就会迷路,我在外面挂上显眼的灯笼,这样即便是赶夜路,也能找着门......还是在等着我去捉么?等过了年一切便安定了不再离不开,我就去......任先生,若你回去见到他--"
"见不到。"发觉抢白的口气过于急切,我咽口唾沫,"在下出发之时,薛公子,已经走了。"
"是么......"
我走出亭子的时候,季庄主在后面说:"这封信太长了,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尽......别再做假象了,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