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念君看起来也很是满意。
他对我说:"以前我的梦想就是这么个地方,巧书,你可真会找--当然,如果买宅院的钱不是由我出就更好了。"
"嘿嘿,我一介教书先生能有多少积蓄?最多算我借的以后慢慢还。说起来决定住这里还是考虑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能安心休养着,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找大夫抓药也很方便。"
"没想到你是如此体贴。"他的眼睛里有波光潋滟,"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我抓抓头皮,思忖要不要说两句感动人心的话:"我向来蚂蚁都不愿踩一只,更别提我们曾经在同一屋檐下呆过,尽管并不熟识--"
"哎,你说什么?"他扯着大嗓门在我耳朵边嚷。
"龙添贵子,可喜可贺。"
街上人潮涌动,到处都是衣着光鲜的人彼此打招呼。
当今圣上新添皇子,并且是正宫嫡出,大赦天下与民共庆,应天府特地安排了在九华山上连放三天烟火,每到天擦黑就有数不清的男女老少往山脚下赶。
我们占据了位置优势,不用辛苦赶路,悠哉哉吃过晚饭出门走几步就是最佳观赏点,在大多数人抵达前摆好凳子坐等开始,一般薛念君会沿路买上大捧的糕点果子,不管是否才吃过饭,一定要塞得满嘴无空才甘心。
令人痛苦的则是,一旦烟花开始升空,要听清旁人说话的内容就非常艰难,所以那晚我的一番真情表白实际是自作多情。
逛夜市的时候我们经过一户看起来荒废不久的大宅院,旁边卖果子的老头说,那是曾经威风显赫同时臭名远播的杜府,去年秋天被抄了个干净,两兄弟入大牢囚禁终生。
薛念君的脸上有短暂异样,我暗自猜测了许久忍不住还是问:"你认识?"
他只是转动眼珠子摇头,舔舔指头上的糖渣说一句"不记得",然后蹲在果子摊前面,专心致志地和老头讨论今年水果的收成及品质。
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记性糟糕,很多事问他都说回答"不记得",同时一副迷茫样子。
以前别人告诉我,"发生了就不会忘记,只是你不愿意想起来"。
他有意或无意的迷茫只能说明,他不愿意回想的事情太多,便埋在看不见的地方,让自己以为它们不存在。
一切都安顿下来了,生活便日趋规范。
每天早晨鸡叫三遍起床,由于袁嫂晚上是回儿子家住,所以只有自己匆匆生火蒸馒头或者包子或者有什么蒸什么,随便塞两口去叫薛念君起床--尽管通常都是没有用的--把蒸好的早饭用小火温在厨房里,然后直奔宣府对付调皮小少爷。中午回来吃饭顺便问薛念君有没有安排,有的话就叫袁嫂跟着一起去,没有的话就叫袁嫂注意给他增减衣服,早春的天气捉摸不定。下午再奔到宣府继续对付调皮小少爷以及女人间的明吵暗斗。宣老爷有时候会过来问问儿子情况,拣着好的说,他心情愉快我也愉快。傍晚除了偶尔被留下来吃便饭谈论忧国忧民的话题,一般都直接回去和那个吃了点心不想吃饭的人在饭桌上瞪眼。
"吃点鱼。"
"吃不下了。"
"吃点,袁嫂专为你做的酸菜味道,开胃。"
"真的吃不下了。"
我一拍筷子:"下午又吃了多少点心?以后要锁起来,不准在饭前吃。"
"不管吃什么都进了肚子一样的长身子。"
"那是在不影响正餐的情况下,你说说你今天才吃了几口饭?!"
他撇着嘴拨拉碗里的米粒。
说实话,我宁愿真去养个孩子来带,至少长大了能依靠着享受被人侍侯的滋味,不像他,老大一个人了还全凭别人照料。
"我吃了还不行嘛!"他捧起碗啪嗒啪嗒的刨饭。
我不是不知道他并没有吃几块点心,袁嫂都看在眼里跟我说了,他睡觉的时间一点点延长,醒来要发上好一会儿呆,元宵那一次病发之后便不能走太远的路,要不然就气喘得厉害,有石头压在心口上一样,每晚前半夜都不能平躺下,得在背后垫高枕头倚在床头才不觉得憋气,而且,食欲也越来越小。
镇子上刚重逢那会儿,早饭他能一口气吃下两碗百合粥三块芝麻豆酥饼,而现在,一碗粥一块小小枣泥糕就饱了。
大夫说,这种情况下,他爱吃什么就由着他吧。
问题是他太偏食了,比娇生惯养出来的少爷还严重,只要加了糖的可以一个劲儿往嘴里塞,其它的得逼着哄着才勉强动两筷子,还老大一副委屈模样。
我跟他说"糖吃多了坏牙",他就咧开嘴给我看他漂亮整齐白洁的门齿;我跟他说"多吃青菜脸色才好看",他摇头不要一张绿色的脸皮;我跟他说"正宗的回锅肉就是半肥半瘦",他很坚决地表示不是全瘦就罢吃。
搞得我在袁嫂面前很尴尬,反倒由她来安慰我:"薛公子口味独特,做些与以前不同的菜式,感觉挺有意思。"
......谁不知道他是把吃进肚子里的糖精炼了又抹回到嘴边上,看袁嫂被他两三句就逗得笑开了花,主动提议明天晚饭做糖醋排骨,要把调味汁熬得浓浓的:"保管味道一流。"
我忽然感到莫名悲哀,像是天气转眼间就阴沉了,灰色云朵降得很低很低,压得人几近窒息,那些看不见的水气汹涌澎湃地灌进眼睛,从鼻腔冲进了身体里,整颗心都浸溺其中上下起伏找不到堤岸,无可救赎。
"巧书......巧书,你怎么了?"
他在我面前挥着筷子,有半粒饭贴在靠近尖端的位置,晃出白花花的影子,他看见了,就凑近嘴边舔掉。
"呃,明天晚上我不回来吃,你们别等我也别给我留饭。"
"刚才你不是还说这几天宣老爷忙着和京城来的谁谁应酬,不会让你有机会吃御膳。"
宣老爷家的厨子据说做过御厨,不管是不是真的,手艺确实好,我每每有幸品尝总要回味良久,赞之曰"御膳不过如此",所以后来我只要被留在宣府吃便饭,薛念君就说我又搞到一顿御膳。
"难道我就不会有别的应酬吗?我的朋友可是有很多的。"
他面对我的佯怒无动于衷,歪脑袋托腮衔着筷子尖,神情是懒洋洋的了然。
"真抱歉,薛某误以为任公子是被糖醋排骨吓着了。"
"哈,笑话,我能被区区一盘糖,哪个什么排骨吓到!"从鼻子里哼得很大声,一口唾沫反冲,呛得我嗓子像要咳出血来。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多吃几天糖,哪个什么排骨吧--怎么样,袁嫂?"
"没问题。"
"等,等等。"捂着嘴拍桌子,"不要擅自决定,这个家我也有份。"
"对哦。"他瞟我一眼,"那么我们多做一点,唔,就从明天中午开始。"
"不行!"
桌子上的碗碟都震了几下,乒哩乓啷响。
那两个人昂着脑袋看我,我俯着头看他们。
这顿饭结束得无比郁闷,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了我因为差点被糖醋排骨噎死,而对此食物产生的深切恐惧。
他还装好心的宽慰我:"没关系,人嘛都是有弱点的,我一点也不会由此看轻你。"
"是么?那为什么你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哎呀呀,你看错了,这是关心至切的泪水啊,只为你而流。"
他的眼睛很好看,从第一次与他对视到如今,始终不变的澄透清明,宛如纯净的琉璃珠子,含着温润的光泽,不过现在他即使用这般诚恳的目光看着我,我依旧只觉得背上窜过一阵冷颤。
而后几天我过得小心翼翼,每天回到家要在门口站上老半天,确定没有那种味道才慢慢蹭进去。
这段时间的天气,仿佛是老天爷也笑话我似的,出奇的好,一大早明媚温暖的阳光就照进院子,映在薛念君屋子的窗户上。
有天下午不用给宣小少爷上课,我困了一个午觉起来,喝了两杯茶,出了趟恭,到后院喂了会儿鸡,见袁嫂煎好了药,就去看薛念君醒没有。敲了门没人应声,寻思着里面的人是不是还在睡,悄悄推开门,却见他躺在床上从棉被底下伸出胳膊,出神地看着在月白亵衣袖子上落下的鹅黄影子,极其细弱的灰尘沿着光线旋转,飞舞着微薄生命,有一个浅浅的弧度勾挽在唇角,睫毛半掩的眼里神色迷离恍惚。
我站在门口不敢移动,生怕发出一点点声响,而他就会消失了,像尘埃一般,不留痕迹。
"哎,你在发什么愣呢?"他哑着嗓音,显然是刚醒不久。
我踯躅在这方,唇舌艰涩。
他却是兴致高昂样子,翻身坐起来,披散着头发指使我给他拿衣服拿腰带端茶送水。
我看见他发梢打了结,取把梳子想给他理顺,他僵了一下,拧着腰把梳子从我手里抽走,自己坐在桌子边上照得着阳光的地方,拿手指拨开那些纠结的发丝。
他低声呢喃着一些诗句,不是太清楚,只听见他顿了顿接着道:"曾经有个人也是好心的要帮我梳理,结果差点扯下一大把来,知道么,他的手真的很笨。"
后来我仔细回忆,才明白他念的或许是唐代晁采的那首《子夜歌》:"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夫妻新婚夜,男左女右,各自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将它们绾结缠绕,以誓结发同心生死相依,永不分离。虽然我没多少积蓄又拖着这么个累赘,也是憧憬着能与妻结发厮守终生的那天,而他心里想要"绾同心"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放他远离?
像在大多数好天气好精神的时候一样,他在院子里张罗了书案,悬腕握管,在各种各样的信笺上书写。
写青石板小巷"雨雾重重锁深楼",写"琉璃瓦上琉璃火,鸡飞狗跳",写樱桃树下"嗅馨芳,纷纷扑面",甚至写"滴汗湿衣莫奈何,思君当饮梅果汤"。
小半个时辰就停下来歇歇,捧着纸笺在嘴边,轻吹未干墨迹,然后一张张理整齐,打开那个华丽非凡的红楠木盒,塞进下面。
"每个月两封,每封不少于两页,亏他想得这么苛刻--"他一边瞧着上面几张信笺内容一边说,"如果我忘记了,你可得帮我记得,按着它们叠放的顺序,送出去。"
他搓搓手呵口气。
性急的小伙儿已经开始着春衫了,我也早换成薄夹衣,他却还笼着厚厚袄子,腿上放了只手炉,里面炭火炽烈,他用袖袂拢了手在捂到手炉上去,舒服地叹息。
"但是抵达的时间就不固定了。"他抬指拈着那些写好的信笺的边角,"‘漠上落日'和‘渭城朝雨',怎么着也不可能都用二十天送到。"
他微微笑,为着自己设想的周全。
于是我在宣小少爷抓耳挠腮地苦苦编造文章的时候,计算从全国各地利用各种手段抵达镇江所需要的时间,快马十天的马车大概二十天而换做走路要再增加一倍,一段时间下来,我俨然成为了这方面的行家。
与此同时,我结识了城里绝大部分外乡人,一方面了解他们家乡的具体位置填漏补缺,一方面拜托他们偶尔送送信--当然要付一定费用,当然是由薛念君支付--顺便从他们那里带些新奇有趣的事回去讲给越发少出门的人听。
也因为同样的需要,我跟长久或者暂时呆在应天府的官差们熟悉了--那封"拒霜枝映锦江水"的信,就是通过某官差从蜀中来的一个朋友送去了信封上写的那个地方。
对于我很辛苦很勤奋做出的一切,薛念君除了在开始道一些听不出真假的感激,到后来完全当做是我的份内事,接受得坦然安详,最多不过倚在软垫上拧着眉毛喝药汁时,称赞我在身体素质和待人处事两方面都有了长足进步,那口气,好像都是他的功劳似的。
以前躲在艳丽娇媚牡丹花丛缝隙里,偷偷窥看到的那个满身丁香色,纤妍俊秀,眉眼里压抑了儒雅温婉,只显露出风流轻慢的年轻公子,于这一刻烟消云散。阳光虽然盛大照不暖他的清冷,街市虽然繁华却依旧身影伶仃,又娇气又怯弱,向往体贴却恐惧亲密。
我不知道是哪一些苦乐造就现在的他,拈一段静夜思他可以在中天月静谧流泻的银纱里含笑凄郁,吟一曲长相守他可以未央夜里坐等白首不去揉思弦,流动的水燃烧的火似乎都在他的身体里,牵牵复复扯扯绊绊,不知有怎样的潋滟波光,不知有如何的焰烈激昂,谁又能看见谁又能触及。
在日影碎乱里帮他研墨的时候,我模模糊糊暗忖,也许有一天,送信的人会是我。
正应了那句话:一语成谶。
某公子的罗嗦(三)
我站在离开时发誓永不回头的冷峻威严的大门前,望着沿八字墙向两边蔓延开来的橘红灯笼,在腊月寒意鲜明的风里摇摆,真希望眼前一切是场梦。
韶华庄仍如记忆中的的庭院深深,廊阁复复,外面的枯败颓丧都进不来,什么光鲜明丽便有什么,什么万古长青便长什么,离除夕夜还有大半个月,这里却已经开始张罗新桃换旧符。
自称姓杨的主事领着我曲曲折折不晓得转了多少个弯道爬了多少个山廊,久远得我都以为他是故意想来炫耀显摆主人家的阔气好在自己本已经抹了油般的脸上再贴两片金。
好吧,你的目的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可以让我就地歇会儿么,说出来不太好意思,但是我赶了几天的路,现在腿肚子都在发抖。
抱怨未出口,我被带进感觉更加冷森的大厅堂,清一色花梨木桌椅,光泽温润,云石雕刻的精致屏风前面主位上,坐着眉目收敛谈不上有表情的年轻男人,杨主事恭敬地向他躬身,指着我像指着身负皇命的官差:"这位便是任先生。"
传闻中稳重沉静,直白点就是城府很深的季庄主,正托了一杯茶放在嘴边,闻言越过茶盏边沿飘了段视线落到我身上,慢悠悠继续啜口茶水,期间不露声色的就已经把我打量了一遍,这种审视的目光令我后背上起了一溜儿极不舒服的鸡皮疙瘩。
把准备好的开场寒暄顺口念过去,刚说到"初见贵府,一派万千气象",季庄主朝杨主事挥了挥手,后者静悄悄退出门,依旧端着沉稳气调的年轻男人又挥手,旁边伶俐小厮立马抬椅子放到我身后让我坐,手边又搁上小几奉上热茶,照料得恰恰好,实在令长期位居人下的我受宠若惊。
"任先生何必客气。"季庄主阻止了我对韶华庄待人周全的诚恳表白,唇边勾上一抹似乎是微笑的弧度,"以前您也是庄里的人,只当是故地重游。"
心里念叨早点办了正事早点走人,压下涌到喉咙口的浊气,我把带来的包袱搁到他近侧桌面上,退回小厮给我准备的位子坐好。
"薛公子托在下交付给季庄主的东西都在里面,包括一封信和一个香囊。"
我抱着茶盏吸取灼热的温度,凑到嘴边往水面上吹口气,浓重的白雾腾地冲进眼睛,等我再睁眼,季庄主已经打开包裹拿了信笺在指头上掂捻,我看见他是真的微笑起来,轻轻说了一句:"这一回挺大方,舍得写长篇了。"
滚烫的茶水险些烫坏了我的嘴皮,赶紧扇了会儿冷风。
"薛公子说,因为想着信到的时候要赶上过新年,一年难得一次,偶尔下点大工夫值得。"
"去年的过节,怎么不见他下工夫?"季庄主竟有点怨愤,我以为自己被熏花了眼烫蒙了耳朵。
他又去捏那个香囊,瞳人闪过刹那诧然。
外面精绣牡丹的缎子已经磨得起皱,一些纺线也毛躁了,显然是个旧物。
"里面装的是薛公子亲手制的香,原料为自己养的朱槿牡丹,因为花只种了一季,匆忙中调出来的香没有更多时间仔细斟酌,所以一并附上香方,如若庄主合意,待明年花再开之际,可请师傅细调。"
"又是做的一时兴趣的事么。"季庄主将香囊送到鼻子边嗅了一阵,露出个高深莫测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