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病人不知休息,却对著我笑。
"青阳,我会让你知道的。"
闻言,白眼已不由我控制的翻了出来。
短短一个晚上,我就听到了三遍相同的话。
"你何必呢。"我无奈的说。
"你怎麽说都没用。我花了五千万两,费了八年时间,现在你好不容易自己送上门来。用你的话说,亏本生意是没人会做的。"
"亏本生意的话,我也不会去做啊!"这可不能让他误会,不然我真的要亏得无边无际了。
"不亏,真的!"他手一指,直指我的手腕,"要是都归你了,有我做靠山,你的生意一定越做越顺!"
奇怪,他什麽时候学会了利诱?
"但是现在我已经做得很成功了啊......"
"青阳,你以为‘执著'两个字应该怎麽写?"他突然正色道。
我一愣。
人的感情太脆弱了,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妥协,但是,人的性格却是很顽固的......
顽固,就是不会改变......
"我可以等著笔生意做完再说吗?"抚摸著腕上亮晶晶的桌子,我问道。
他得意地看著我,笑:"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我低首,慢慢的开口:"还有,你刚才说错了,五千万两和八年的付出目的不一样,是不能类比的,而且,五千万也已经是旧价了,你不要赖掉我应得的报酬才好。"
见我重提旧价,李言德的脸色很奇怪,但是,他终於还是幽幽叹了口气:"金钱已经真的成为你的追求了啊......也好,你还是老样子就好了......"
我一时无言,就这麽愣著。
其实,我想说的是,钱才是我的命根子,不要把我的话误会来著,但是,始终没有说出口。
即使相信他的固执,却仍然不善於角色的改变。我也只能在这虚伪的平和之下细心扮演我的角色。虽然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但在表面上,我依然如故。
"青阳很害羞啊。"他还不死心的说著。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算了,就这样子吧!
终究,还是他稍胜一筹。
黑暗之中,我粗喘著睁开眼睛,杂乱的心跳仍然不能平静下来。背後汗湿了,有些凉飕飕的。抬起手在额头上一抹,满是水。
又是梦魇。
我有些落魄的坐起身来。
"妈的!"低咒一声,把重压在我胸口的那只罪魁祸首的手粗鲁的推开。
"嗯?你又......"我一连串的动作让李言德不醒也难。看见我仍然不甚平静的样子,她立刻明白过来,愧疚的看著我。
"跟你说不要压著我!"被惊醒的我绝对不会有什麽好脾气,兀自按著胸口压惊。
自从那次开诚布公的谈过之後,我的默认让他越发的没有顾忌。虽然他承诺过并不会逼迫我什麽,但是占我便宜的行为却愈发明目张胆,晚上睡觉时紧紧搂著我也已经是小事情了。原本两人各睡各的倒也一向相安无事,现在这样却让我辗转难眠起来。
任谁若是孤独一人惯了,一旦有另一个人的气息不是的缠绕著自己,总是极不习惯的。更何况李言德出身皇室,一向也是毫无顾忌的人,睡著後对我非但不放手,反而更压住我。也许他的妃子们会以此为荣幸,但我不是。我总是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极端痛苦。
然而,让我每每夜不能寐的原因,除了对两人之间暧昧新关系的不习惯之外,更重要的却是由於李言德那晚的精彩表演的缘故。他的表演,以及那晚的惨烈,那相似的血腥与背叛的味道,将我记忆中最想回避的回忆给硬生生揭开了。曾经刚拿到水晶链子那时候,我触及到了这段回忆的边缘,也曾有过恶梦,可是只有一晚而已,我拼命的回想出水晶链子所代表的幸福回忆,硬是把那痛苦给压了下去。可是现在,我却只能在梦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味著当时的辛酸,与绝望。
我想,长此下去,我迟早会精神衰弱的......
"都是你的错......"有气无力的靠著,被梦魇纠缠了几天,每夜每夜总要被惊醒,我现在的状态十分不好。
肩膀被揽住了,我被顺势带进一个温热的怀抱,耳边是某人的呼吸。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但是,我不後悔,我不会後悔......你,也不要後悔......"
他的声音很任性,却让我笑了起来。
是的,尽管我被梦魇纠缠难眠,尽管他不忍心,但是,李言德却是丝毫不後悔!当时他既然选择这样做了,如今我被狠狠伤到的这种後果他就会正视。这样不可一世的固执,这样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认定,正是让我心安的所在。
"......但是好难受啊......他们都抛弃了我......都不要我了......"不想挣扎,就这麽靠著,闭上眼睛喃喃的念著一些只字片语。
并未详细对他说过当年的事情,但是凭他的性子,恐怕早就调查过了。就算当年的事情极其隐秘,有些细节查不透彻,但大约的情形他定是知晓。在他的面前,我似乎已经开始不需要有什麽掩饰,也不愿意有什麽掩饰,渐渐的,已经习惯於完全的把真实的自我无所顾忌的展现出来,所以......
"你太残忍了......在我的伤口上撒盐,我要赔偿............"
黑暗总会给人一种安全的错觉,尤其在温暖的怀抱中的时候,背後被人轻拍著安抚,就这麽又沈沈的睡了过去。
庆幸的是,这一次,并没有了梦魇。
23
打了个满足的哈欠,悠悠醒来。明亮的光线赤裸裸的昭示著我好吃懒做的事实。
又是日上三竿了......
不错,由於几天没有收到美人坊的联系,无事可做,再加上宫乱初定,内眷压惊的合理性,我正在义无反顾地重复著无所事事睡了就吃的逍遥神仙日子。
"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感慨著自己的堕落,却丝毫没有想要改正的想法。
爱钱之人,必是节俭之人。在美人坊之时,我充分享受著从任何地方都能攒下钱的这份乐趣。每天勤勤恳恳工作赚钱,绝对是正经可靠老实人一个。然而现在在宫中住了不长日子,我却发生了质的变化。吃穿用度都是用钱堆出来的,不用看就能想象到银子如流水般悄无声息流逝的情景。不过,既然是李言德买单,我自然不会嫌弃自己过得太好,只管张开臂膀拥抱享受吧。
环儿早在床边候著了,勾勾手指,她立刻乖乖地过来为我梳洗,更衣。
坏了,我果然连自力更生的自觉都丧失了。这令人震惊的发现却更加坚定了我挖走环儿的决心,不然生意结束之後,我上哪儿找这麽个贴心的人来照料我的衣食住行。
转眼之间,镜子中已经映照出一个雍容华贵的人儿。我望著镜子中的自己,淡淡一笑。当年生死之际的不甘,让我创立了美人坊。如今我自由自在的扮演著任何一个人生,把人生如游戏般玩弄,再没有人会认为我下贱不配,美人坊也早已是人人眼中的神秘之地。可是,如今的一切,真的是我想要的样子吗?无尽的敛财,已成为我的习惯,在我不由自主面露微笑的时候,为什麽还是不满足?
我还是不甘心,不甘心!我只能永远这样自己一个人支撑著自己?真的就没有人能真心对我?
看见立於一边的环儿,低眉顺目,贴心讨喜。当年的我就如她一般,尽力的把所有事情做到最好,为的,只是让其他人能够满意。我小心翼翼的行事,谨慎得根本不像一个孩子。我怕被讨厌,想得到重视,我近乎病态的讨好著别人。可是,母亲依旧讨厌我。就如同那时候的环儿一般,即使她表现得再乖巧,云妃却仍然不愿意放过她。
云妃高扬的美丽手腕上闪亮著金镯,脱口而出的"贱人"的字眼,都让我体会到了巧合的悲哀。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有人真心待我麽?我永远,都只能被轻视被抛弃吗?
一向把这份工作作为游戏来旁观的我,第一次对游戏中的人物产生了如此相连的怨恨。云妃可以说是这个游戏中最尽职的演员,她这种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棋子一向是我最喜欢的。可这一次,我却那麽认真地对这里棋子注入了我的全部感情。那感情深刻到我几乎没有反抗的就帮助了李言德的计划,然後一起毁了她,就这麽的简单而轻易。
人要保护自己,就必须要有力量。无论是权力或是财力。可是当我对金钱执著如斯之时,对於权力,我却敬畏著,既害怕接近,又乐於使用,既享受它带来的快意,又害怕被它束缚。
我害怕著,我不能再输一次了。我好不容易的保住性命活了下来,不能......不能再!
镜中的脸惨白了。我突然想哭,没有人重视的我,害怕相信人的我,却仍固执得在这个世界上挣扎,究竟是为什麽!
躲避著镜中映出的能看穿自己心理的眼睛,我别开了视线。
目光落在桌子的一角。
那个角落上,放著一枚铜钱。
圆形方孔,是最小最小价值的铜钱,却又是多少小人物们高兴的全部。曾经,我也是那麽的喜欢著它。
现在它就这麽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皇宫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显得那麽的朴素可爱。
美人坊从来都是大宗的金钱交易,我有多久没有看见过它了?当初我第一次触到它的时候,我还是那麽小,那麽幸福。
微微一笑,伸手把它拿了过来。
铜钱下面还压著一张小小的纸,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赔偿。
同样的白纸,同样吝惜的只有两个字,这样的杰作,只能是李言德了。
想起前一天晚上,我半梦不醒地靠著他的时候,说的那些胡搅蛮缠的话,没想到他还真地记下了。
赔偿......
是这个铜钱?
我摊开手心,铜钱的光泽过於金黄了。
掂了掂,竟是纯金的。
这样的东西,想必是皇室专用的小玩意儿,但我的心中却洋溢满了对它的喜爱。
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冰凉的触感直直的渗透到了我的心底。
我可以依靠吗?我可以相信吗?
希望这次......没有错了......
又是新的一天。
我"噌"地从床上坐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翻开枕头。果然。一枚金灿灿的铜钱正压在下面。
把它拿出来,只听"叮咚"一声,便将它与它的兄弟姐妹们串在了一起。
小小的一小串,串在红丝线上。
一天一枚,这样的赔偿倒是可爱,却也正叫我心花怒放。虽然少,但这小小的金铜钱是那麽的可爱,轻轻一晃,我笑出声来。
"怎麽醒得这麽早?"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我的自我沈醉。
哎?我疑惑地望过去,却见李言德正在更衣,再望向窗外,果然天色仍然很昏暗。
最近是越醒越早了......我轻轻的笑著,心里惦记的东西已经越来越重了啊......我到底要不要......
看见我只盯著他却不说话,李言德微微一愣。
"你......是不是有什麽话要说?"
罢了,这几日的堕落与自我放纵,终究只能是逃避,我,仍然是要回到市井中去的,那里有太多我牵挂的东西了。
我掀开被子,披了件单衣,赤脚下地。
在他惊异的目光中,我接过环儿手中的腰带,轻轻一扣,便为他系上了。
我抬头一笑:
"我要出宫一趟。"
他又是一愣。随後,他立刻露出了明了的表情。
见他知晓,我满意地对他笑笑,他也对我笑起来。
李言德并不常笑,我也没有见过他笑过几次,少有的几次基本上还都是冷笑。这样小心,大约是怕娃娃脸折损他的威严的缘故吧。娃娃脸是他的禁忌,只要他板上脸,就足以令人心惊胆战而忘却了那张脸的稚气。
而现在,他这样一笑,却是那麽明亮,那麽自信,与他对比,我是那麽的胆怯和阴暗。即使他能深深洞悉我,了解我,但却绝不是我可以相提并论的人啊......与他相处之时,美人坊中自信的我,就变得什麽都不剩了。
低叹一声,似是悲哀,似是自嘲,我低下了头。
一抹黄影落在我的脚边。
他蹲在地上,轻轻的抬起我的一只脚,慢慢的细心的为我套上丝履。而後,站起身,还是那麽轻轻的,轻轻地抚上我的肩膀,暖暖的感觉透了过来。
"怎麽开始喜欢伤春悲秋了?这一点,倒是越发的接近当年的杨铭青了。"
淡淡的声音,却如响雷一般在我的心头炸开,一下子让我从淡淡的悲哀的沈溺中脱离出来,我猛然抬起头,怒视著他。他却仍然气定神闲,直到门外来人催他早朝了,他才粲然一笑,在我手心置下一物,轻巧的走了。
紧紧捏住那块金牌,将它深深的嵌入手心,我哈哈大笑起来。
是了,最近是真的不像我自己了。
从当年的事情被暗示性提起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悲哀的开始沈溺於过去的痛苦之中,自怜自艾,与当年那懦弱的杨铭青又有什麽不同!
真是多谢了他的提醒!
现在的我,是美人坊的青阳!
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24
与环儿无惊无险的站在了宫门口,望著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切於我进宫前并没有丝毫的不同,可是我竟然可笑的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宫乱刚过,宫里面仍然气氛低沈,可是宫外的平民百姓的生活却依然故我,完全没有被牵扯上的感觉,两者对比,一时间,我又突然有了一种沧桑感。看来,果然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只短短几个月而已,发生的事情竟让我的心境发生了这麽多的变化。
"什麽都别问,走。"响指一打,吩咐了环儿,径自走在了前面。
其实,并不需要这麽嘱咐环儿的。我的起居生活一向由环儿照顾,相信她也已经早发现了什麽才是,更何况她是近侍,每晚都由她守著,当看到李言德每晚巴巴地过来却只是为了单纯的"睡觉",什麽都不用说,定然也能猜上几分。
但环儿终究是什麽都没问,甚至她的态度都没有一点地改变。这说明,她早已经明白了我们初次见面时我那番话的含义。它的主人已不再是皇宫内的任何一人,只是我而已。
我轻车熟路的在大街上穿梭,环儿急急地跟在我的後面。
出宫时,我们都换上了平民女子的装束,如今在人群中并不显眼,渐渐的,我便接近了我的目的地,当我停在巷口的时候,环儿已经跟得气喘吁吁了。
我站在巷口,却没有进去,因为在路边很显眼的围著一群人,而那里,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我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哎呀呀......好久没有看见这个了......"我饶有情趣的说道。
"哈,哈......主,主子,您说什麽......"环儿一边喘著,一边问我。
"看。"我指给她。
"什......什麽?"环儿少有看到这种情景,好奇地问道。
"卖身葬父。"我答。
"天啊......好可怜......"环儿一下子被触动了,同情心开始泛滥。
闻言,我微微一笑,等待著後续发展。一般情况下,卖身葬父将会是一个开端,而後发生的事情,才是我期待的。
我挤进人群,站在了最前面。
"环儿!这里!"看见她艰难的样子,好容易把她拉了进来。
我们的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她跪在那儿,全身脏兮兮的,但脸蛋却清秀可人。头上插著根稻草,面前的地上用石灰胡乱抹著四个歪歪斜斜的字:卖身葬父。
"真的好可怜。"环儿还在感叹。
"别说话,看著就好。"我提醒她。
"看?看什麽?"环儿出了宫之後,似乎就开始变得傻傻的,让我频频无奈。
"等著,自然有你好看的。"
第一排的我的声音很是突兀,一直跪在地上呆然望著地面的女孩抬起了头,与我对上了视线。
我微笑,静立在她面前。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的盯著我看,眨也不眨,似乎有点呆滞而没有光彩。就这麽过了一会儿,她波澜不惊的低下头去,又那样直直的看著地面,好像什麽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