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转过头去,吩咐小姐上碗粥来。这边沈国栋勉强收拾了一下心情,侧头去看何其轩。"你是过来办--"声音忽然曳然而止。
何其轩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两人一对视,何其轩微笑起来:"嗯,是过来办事。"
"哦......"沈国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虚,总觉得刚才他眼神里透出一种古怪,象有一种探究的神色。
探究......心头忽然紧了一下。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偷眼觑他,何其轩已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与郎杰交谈。直到粥端上来了,才回头轻声道:"快吃吧。你不舒服,吃完了我就送你回去休息。"
沈国栋点点头。
他的确是疲倦得很,兼之过来的时候吃过一点治疗发烧的药,现在有些瞌睡,他一句话也不想说,用勺子在碗里慢慢搅着,木着脸听郎杰谈笑风声。听着听着就有些恍惚起来,每多坐一秒钟都忍不住问自己一次怎么还没有抄起这碗粥火爆向着郎杰砸过去?居然还能和强暴自己的人这样同桌吃饭,自己怎么这样能忍?怎么就没有一点点男人的血性?
越想心头就越是堵得慌,自己也很瞧不起这样的自己,他难受极了,根本食不下咽。
何其轩不住转头看他,见他吃得少说得少,确实精神状态极差,不由暗暗心惊,渐渐也有点心不在焉起来,一餐饭草草结束便向郎杰告辞。
郎杰并没有作过多挽留,笑着客套了两句便握手作别。他猜骆云起会向何其轩求证他说过的那件事,他总要给他们这样一个谈话的机会。
谢绝了对方说派车送他们的好意,何其轩招了辆计程车让沈国栋上车。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滨江路上夜景绚烂。
但车上两人都没有心情来欣赏这夜景。沈国栋自不必说,一上车就疲惫地把头靠到了窗子上;而何其轩心头也是沉甸甸的,车里明明开着冷气,仍然觉得闷得慌。
他心头有怀疑,有话想问他,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侥幸地安慰自己也许是杞人忧天。神思不定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拿定主意,转头问道:"是不是不舒服得很?要不要去看下医生?"
沈国栋一听‘医生'这两个字顿时就打一机伶:"不用!"
拒绝得太快太直接了。典型的心里有鬼。
何其轩沉默地看他一会儿,伸手敲敲司机的椅背让他停车。
车子停在了本市有名的凌波湖畔。杨柳垂岸,小径幽幽,游人惬意地散步。何其轩率先下车,湖风拂面,感觉象吹走了一些闷气。他吁了口气,回头招呼:"云起,你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 21 章
虽然说是有话要说,但两人在湖边已靠着栏杆站了五分钟,何其轩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沈国栋也沉默。
若说郎杰对他说的那句话对他完全一点影响也没有那绝对是骗人。霍英治看着他时那种冷冰冰完全不想理会的眼神,虽然已经隔了这么久但也还是能清楚地回想起来。他知道霍家的人是很讨厌他的,所以也隐隐约约地觉得郎杰说的话有可能并不是空穴来风。但尽管如此,只要何其轩说不是,那他也会很乐意地表示相信。可是......真的要向他求证吗?
不是不矛盾的。
心头其实很清楚做人不等同于做学问。凡事寻根问底或许是很值得称许的研究态度,但若做人也是这样一点不肯糊涂的话,搞不好最后受伤的仍然是自己。
不如......还是什么都不要问会好一点。反正他也不是那种较真的人,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得过且过,相安无事......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湖风轻送,沿岸的灯光映得湖面闪闪烁烁。在这静谧的环境里,何其轩终于慢慢地开了口。
"云起......你和郎杰......发生什么事了?"
周围一下子忽然变得很安静。蛙鸣、蝉响、车声、人声突然全都听不到了,可是身上却象是掉进冰窖一样的那么冷。
何其轩慢慢转过脸来,勉强带着笑,也尽力维持着平静温和的语气:"你一晚上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没和他对过一次眼神。分手的时候他和我握手你脸都白了,你怕什么?怕他接下来跟你握手?"
沈国栋张着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国庆七天长假你怎么还是住在学校?他怎么不接你到他家去度假?今天三十九度你还穿件长袖......怕冷?还是想遮掩什么?"
沈国栋看着他,眼神带着些许恐惧。
他没想到何其轩会精明到这种地步。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纸包不住火?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比他要聪明得多?是不是......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那桩丑事......?
其实,何其轩问他的时候还是抱着点希望的。
也很愿意听到他笑着否认。
可是现在看到他这种反应,慢慢的他也觉得心都凉了。
这次公干来的本该是齐国豪,但临行前两天,因老人突然心脏病发住院才临时换作他。在齐国豪的病房里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三个人面对面,忽然就有了片刻的死寂。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公干的人换了是他的话,一定会忍不住公私兼顾,要去探望那个造成他们至今都无法回到以前默契无间的少年。
临行前去向霍英治辞行,公事公办地向他汇报完手上的案子,也听他公事公办地交待完此行的注意事项--是的,他们现在只有公事好说了。直到他开门要离开的时候,霍英治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轻喟着说了一句与公事无关的话。
"其轩,那时候......我不该让你去重庆的......对吗?"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回头去看。少年一个人坐在宽大的真皮椅上,并不是平时那种为了表现成熟而刻意装出的冷冰冰面孔,他眼里有淡淡的苦涩和悔意,竟给人一种落寞的、孤家寡人的感觉。
他知道这次齐国豪住院对霍英治触动很大,有种将要失去精神支柱的危机感。如果是以前,自己一定会去安慰他吧。可是现在,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说。
他站了一会儿,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鞠个躬退了出来。
是啊,如果那时候去重庆处理车祸的另有其人,那他就不会和骆云起有这么深的牵连了。
他其实说不清自己对云起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在里头。他是喜欢女人的,至少在他以往的生命里从来也没有过喜爱身边哪个同性之类的事情发生。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那个少年,是他良心上的一个结。他若不能把这个结打开,终其一生良心都会不安。
不是不知道近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许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可是还是抱着一点侥幸的希望,甚至拿齐国豪安慰他的话来自我安慰。
说不定事情还没发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说不定郎杰并不喜欢云起这种类型。
也说不定他发现了他的好,对他会生出点真心。
说不定云起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尽量把事情想得很乐观。可是,如果说这一晚上骆云起的表现只是让他心惊的起疑,那现在他这种反应却完全证实了他的怀疑。
还是......来不及了吗......
还是那样的夜,还是那样的湖,但不知怎的心情就变得烦燥起来,有种控制不住想发脾气的冲动。
他啪地一下点了根烟,深吸一口,转回头不再看他,只用一种强抑着故作冷静的语气问:"......怎么发生的?"
沈国栋打一哆嗦。"喝,喝醉......"
"你跟他去喝酒?"何其轩又狠狠地吸一口,重重把烟头拧熄在铁栏杆上。"喝酒前你知不知道他有那种癖好?"
沈国栋迟钝地想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一下头。
静待片刻,何其轩终于控制不住地暴怒了。
"知道你还让自己喝醉!你傻的吗?!"明知道此刻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明知道发脾气的对象也不该是他,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他从来也没有这样急怒攻心过,甚至也不知道事情变成这样自己到底该气谁多一点。霍家吗?郎杰吗?自己吗?"你怎么就那么相信他?!怎么就那么没有防人之心?!以前你骆云起也不是省油的灯啊,怎么现在你就这么好欺负!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紧握着栏杆气得全身都哆嗦起来。
沈国栋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何其轩在他心中一直都是很温柔平和的样子,从来没见他这么尖锐地发怒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怎的就想起电视里做母亲的对被强暴的女儿又哭又骂‘你还活在世上丢人现眼做什么'的情形来。
慢慢地神情变得有些恍惚,恍惚中又觉得整件事再滑稽不过,这么戏剧化的事情怎么竟会让自己遇到。
他脸上渐渐就现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藏在心底的那个疑问,那个本来打算就这么糊涂着不作追究的疑问,到底还是慢慢地浮了上来。他看着何其轩,声音轻如低语。"其轩......霍家是不是把我卖给郎杰了?"
还是那样的夜,还是那样的湖,可刚才还暴怒着的人却一下子就凝固了。
他盯着沈国栋的眼睛,少年的眼神平和得近乎于好奇。他不激动、不怀疑,也没有那种质问的意思。可何其轩还是觉得无法面对了,他突然就移开了视线,突然又想抽根烟。有些笨拙地才把烟摸了出来,又打了好几次火才把烟点着。他深深地连吸几口,才觉得那种慌乱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点。
"那个......"他嘴巴变得很干,很想喝水。舌头舔了一下唇,他有些结巴,"本来......他们的意思是......"
"嗯。"沈国栋继续看着他,几乎是有些鼓励地等他接着说下去。可是何其轩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是......"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看他良久,大脑空白着,怎么想也想不出辩解的理由,慢慢地低下头去,眼神渐渐变得无比的心虚、羞愧和痛苦起来。
有些时候,沉默不是金,而是针。锋利的,尖锐的,戳破心头最微小的那一点点希望。
仿佛已过了很久很久,沈国栋终于慢慢转开了脸。他想他应该明白了。
双手握着栏杆,他平静地,将视线投注到微波荡漾的湖面上。
夜风很凉,以前发生的一些事很清晰地就想起来。沈国栋声音轻轻的,讲故事。
"......以前,我打工的地方,有个同事问我借一千块钱。"
"我借了。......没过多久他就辞职,临走的时候他说暂时没法还我,但最多两个月,一定会还钱。我说好。后来别人知道了,都说别指望他还钱了。"
"是啊。一千块,也不算是小数目,对我们这样低收入的人来说,也算是引诱了吧。虽然曾经是同事,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会不会赖账?现在辞职一走,他要不还,我上哪儿去找他?"
"......这些其实我都知道。所以,其轩你看,"他笑着转过头来,"我不是没有防人之心的。"
他笑着,仿佛很开心的样子,眼睛里忽然毫无预兆地就滴下两行泪来。
"我只是......不想把人想得那么坏!"
小时候的我们都曾经有一颗很柔软的心啊,易感、善良、同情弱小。是从什么时候我们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这个世界的呢?别人指着街边的乞丐说‘骗人的,搞不好比我们还有钱'的时候吗?
一次次的被欺骗、吸取教训,于是我们渐渐长大成熟了。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一种悄悄滋生苍黄色的茧花,慢慢地贴满柔软心壁由薄渐厚,我们的心终于变得硬起来,象一层厚实的盔甲。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凡事习惯先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
"我不想变成那样啊其轩。"眼泪成串成串地流下来,他眼睛红了。"听得多了,我也开始担心起来。我想好吧,如果被骗的话,那就当买个教训,虽然昂贵了一点。"
"可是后来他真的把还钱如约还我了。......你不会知道当时我有多高兴!不是因为钱,而是我觉得我赢了,我还可以信任别人,我证明了--人性其实不是那么丑恶的!"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张着嘴看向远处吸气。
这种想法错了吗?
果然还是......他太天真了吗......
如果当时那个人没有把钱还给他,也许他就不会象现在这样轻信别人了吧......
何其轩是被烟头烫醒的。
脸上湿漉漉的,他下意识地摸一把,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流泪了。
原来他还没有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原来他还会哭。
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定睛看去,才发现刚才还哭得那样悲伤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云起!"心头忽然闪过一种巨大的恐惧。他彷徨着,惊慌地四下去找,"......云起!"
很后悔,很害怕,云起他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吧?对人绝望的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这么一想,就觉得心慌得快要跳出腔子来,他跑到了马路上,前后左右,四顾茫然,满街的人流车流,可是那个少年呢?那熟悉的身影呢?怎么就这么消失在人海中了......
他惊慌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有一辆开往晋江的长途客车正平缓地与他擦身而过,而最后一扇模糊的车窗玻璃后,映出的是流泪的少年的脸。
很难形容沈国栋流着泪慢慢转身离开时那种悲伤而绝望的心情。
这一天一夜,他已经用了他最大的力气来控制自己、支撑自己,现在,他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
是,他只是个小人物。贪生、怕死,又很善于自我安慰。别人的轻视和伤害,不是不难受的,可是他只能选择开解自己,然后大而化之的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什么事都没往心里去。可是尽管如此,也不代表他的承受力就一定比别人强。
他也是有底限的,扛不住的时候也是会崩溃的。
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已是如此明确。身上忽然就变得很软很软,连走路,也是一步一步用拖的。
他捂住眼睛,泪水汩汩地从指缝间冒出来......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还能继续若无其事地念书吗?还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接受霍家的资助吗?以后他怎么面对他们?怎么面对同学,又怎么面对自己?还有郎杰,他又要怎么才能逃过他呢?
有时候,人们做出某个重大的决定,往往只是因为一个契机的触发以及一个千分之一秒间的闪念。
撑着墙转过街角的时候,泪眼朦胧间,他看到了那辆正停在路边下客的长途客车。
‘远远离开'的念头忽然就非常清晰地占据了他的脑海,至于这车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其实他都没有看到,或者说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已经不想再去计划什么了--什么大学、恋爱,再详尽的计划也总是枉然,不如就这么随波逐流,去到哪里,就是哪里。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了......只要能远远躲开那些人......就好了。
那灯火辉煌的繁嚣之城终于被渐渐抛诸于车后,窗外是浓黑的夜色和绵绵山脉。
这是一辆从贵阳发往泉州的长途客车,漫漫旅程,乘客们在昏黄的灯光下昏昏欲睡。
沈国栋一直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愣愣地望着窗外。车窗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脸,看起来格外惨淡。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报复。
这样的奇耻大辱,若只是捅他一刀好象完全不够。
--应该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向郎杰虚与委蛇,付出血与泪的代价,慢慢得到他的信任进入核心阶层。
--应该挑唆他和霍家的关系,让他们两虎相斗,而他则暗中不动声色地搜寻犯罪证据,设陷井,搞无间,斗智斗力,经过艰苦而漫长的曲折斗争......
想着想着,自己也知道只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忍不住悲凉地笑出了眼泪。
沈国栋,难道你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材料?郎杰和霍英治,你斗得过哪一个?
再说那样疯狂的报复,完全弃自身于不顾,那种事,自己真有可能做到么?
不行的。死而复生,也不是为了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仇恨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