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电梯等候时间过长,林衡索性转道安全楼梯,奔上跑下,很快,已累得一身的汗。
忙了半天时间,网络故障依然未除,他却渐渐吃不消,气接不上,呼吸"扑哧、扑哧"地沉重起来,像是哮喘顽疾要发作。
于是,将最新的数据送去新兴市场部后,他已感觉室内太闷,急忙往外冲,想去安全通道歇一会儿,喘口气。
低头撞开门的霎那,却突然地,像撞到了一座铁塔,整个人没防备地晃了一下,手中拽着的气雾喷剂也掉在了一边。
这突如其来的一闹,他受到刺激,立刻透不过气来,面色痛苦地蹲下身,指尖痉挛地想要捡回救命的药瓶。
"啊?原来是低劣的黄种猪!"
一句显然是种族歧视的脏话,传到耳边,令人愈发窒闷。
俗话说"冤家路窄",这种时候竟然撞上烂人,林衡喘得蜷成一团,眼睁睁看着,对方挑衅地弯下腰,抢先拾起气雾喷剂,冷酷地要往窗外扔去。
那一瞬间,厚重的门又被推开。
闻见声响,作恶的壮男手上一顿,下意识地回头,正撞上来人惊讶的目光。
严正容一眼瞥见了熟悉的药剂瓶,又低头,看到瘦弱的人影已快要昏厥,他胸腔蓦地一紧,钻心般地痛。
所以那一刻他无法自控,甚至没有多想,完全凭直觉,一伸手,出乎人意料,用力揪住壮男的衣领,扯脱别在胸前的工作卡,随即充满怒火的一拳,狠命地砸向那张无比惊诧的脸。
身高马大的德国男人踉跄地后退两步,或许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尽管面色惊怒不定,却并不敢贸然还手。
严正容却没空再理会对方,他赶紧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瓶,一把抓住林衡的胳膊,拽起来,"给你,是一样的喷剂。"
倚靠在墙上,林衡的脑子已停止了运行,只能机械似地做了紧急自疗,然后听见男人用冰冷地语调说着,"Zimmer先生,我是数据处理公司的执行总监,今天这一拳,你可以去工会或者劳委会告我,我决不抵赖。"
顿时,他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鼻腔一阵阵酸痛。
"他妈的,我会的!你们这两头卑贱的黄种猪!"
被这番明显的威胁惹恼,壮男终于火了,跳起来,咆哮着撞出门。
看着门剧烈晃动两下,严正容深吁口气。
转过身,他扶正有些歪斜的镜框,恢复冷静自持的样子。
"你,......好一点没有?"
林衡只是望着他,嗓子如哑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严正容担忧地走近过来,稍显用力地握住他僵硬的双手。
"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谢谢。"
费了很大的劲,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林衡的气息虚弱,口吻却有些强硬。
"先生,我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好,再不劳您出手。"
严正容反而淡淡地笑了。
"你是在担心我吗?"
只一秒钟就被戳中了心思,林衡手一抖,随后硬撑着憋一口气,冷冷板着脸,面色却是苍白虚弱。
"看你这个样子,就算不去医院,也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其他的事,我会弄妥当,你不必要担心。"
严正容又扶扶他的肩,温柔地低语。
林衡将小瓶子丢还给他,用刻意的冷漠掩盖内心的振颤。
"不就是一夜情的对象嘛,你用不着陪上自己的大好前途,总监先生。"
严正容没搭腔,低头,似乎怔了片刻后,抬脚上楼,默默离去了。
呼吸渐渐平顺,脑子里却像生出了一根根的针,林衡伸手抱住头,又一次蹲下身,内心的争斗开始令他饱受折磨。
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却始终理不清胸口紊乱的情绪,他索性逃离办公楼,一个人跑去酒吧,在午后寂寥的店堂里,不停地喝酒。
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天空飘起雪来。
林衡走出店门,寒冷的风呼呼响着。
他下意识地又回到公司,候在停车场。
当那张厌恶的脸一出现,他就冲了上去,在对方反应不及时,迎面痛殴了一拳,紧接着,两个身影就扭打成一团。
最后,斗殴的双方是被安保拉开。
林衡一脸的伤,除了肿胀和淤青,嘴角和眼角甚至都裂开了口子,渗出殷红的鲜血。不过,由于他不要命地豁出去,德国壮男更惨,"扑通"一下瘫倒在地,咬牙痛苦地呻吟。
"你他妈的混蛋,你给我听好,今天就是我揍了你,有什么你就冲我来,要是你有胆子去劳委会告状,我可不怕和你一起进牢房!"
说完,他又狠狠踹一脚,才转身扬长而去。
059
累积体内的醉意,逐渐控制了他的大脑。
人影稀少的街头,林衡开始撒腿奔跑,他始终往一个方向,周围的景致在雪中模糊,仿佛全世界只剩他一人。
觉得胸口快要窒息了,他停下来,用力地喘息,然后伸手急促地敲门。
那一刻,严正容正站在窗前,落寞地抬头望天,这满天飞舞的冰雪,似乎将他的心一层层覆盖。
听见动静,他皱眉,"是谁......"
打开大门的瞬间,他蓦地震住,心脏怦怦地乱跳。
林衡死死瞪着他。
"严正容。"
他低声地喊,表情严肃。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看他满脸是伤,严正容紧紧皱眉,镜片后的眼眸中尽是担忧。
"喂,现在是我问你。"
林衡满不在乎地甩甩头,坦率而直入地说道,"我问你,是不是爱上我了?......不要再提什么一夜情、多夜情,那些都是借口对不对?你关心我,到处打听我的消息,知道我有哮喘,就一直随身带着急救药......,严正容,你回答我,你爱我,是不是爱我?"
男人当即怔住,缄默片刻后,终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真的......需要我的答案吗?你想要开口问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难道不是吗?!"
林衡一僵,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没发出声来。
这样的答案,完全出人意料。
对方没有紧张、没有恼怒,有的只是感伤而苦涩的笑。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就早点回家休息吧。"
严正容低头,打算关门送客。
林衡心中那一小簇的火苗,"嘭"地炸开。
他倾身阻挡,又用力抓紧对方,像是要捏碎男人的肩胛。
"你这算什么?算什么?"
他恶狠狠地,大声用中文怒吼。
"谁允许你莫名其妙地爱我?......是谁允许的?!"
或许是太激动了,他嘴角的伤口迸开,鲜血一下子涌出来。
严正容心疼,反手拽他进屋。
林衡被安置在沙发上,对方找出急救药箱,很平静地递来酒精棉球和创可贴。
"你自己先处理一下。"
望着他,林衡目光炯炯,然后一抬手,将男人手中的东西打落在地。
"不用你费心我的伤,该死!"
他喘口气,继续怒吼。
低头捡起地上的棉球,严正容直起身。
他们就这样瞪视着彼此。
林衡忽然站起来,双手紧握成拳。
"严正容,你究竟想做什么?!当年我们讲好玩恋爱游戏,后来你说找回旧爱,要和我分道扬镳。但是已经过了六年,你又跑来德国和我玩暧昧,我弄不懂你的想法。曾经,因为你那一句分手,我理智全无杀了人,上帝惩罚我的暴躁,令我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最爱,注定后半生要为此赎罪,所以现在你说爱我,对不起,我要不起,也不想要!"
一口气吼完,他闭上眼睛,强忍住泪,胸腔剧烈起伏,心脏的部位疼痛无比。
严正容悄悄,背过手撑住后面的书桌。
体内生出一种疲累的感觉,像胸口压着块大石,像脚踝绑了秤砣。
低垂着头,他又一次笑得很苦。
"我记得曾对你说过,真相往往伤人,你还记得吗?"
不明白他的意思,林衡抹一下嘴角的血,目光阴冷。
停顿一下,严正容取下眼镜,轻轻放在一旁,像是做好某种准备,未雨绸缪。
"乔治王是我最亲的朋友,就像你和田及一样。我们念同一所中学,考入同一间大学,毕业时又一同拿到MIT的offer,但是后来我们却决裂,因为他说他爱我,他对我并非只是朋友间的情谊。我几乎没有任何的考虑,就一口回绝了他,甚至还厌恶地告诉他,我和他之间,连普通朋友的关系都不想继续。乔治王尊重我的选择,所以他决心离开,要转学去UCLA,走的那天,我没有去机场送他,结果由于未查明的机械故障,飞机起飞后就发生爆炸,全体乘客遇难,他当然也在其中。......乔治王死的那一天,正巧是他二十四岁的生日。"
林衡全身绷紧,他听着,越听,脸色越难看。
"乔治王......死了?早就死了?"
男人的最后一句,令他震惊,脑袋一片空白。
"对,乔治死了,美国留给我的只有伤心和痛苦,所以我不要留在那里。"
第一次,将深埋在心底的往事说出来,严正容的胸口似被掏空。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林衡面色冰冷,他逼近一步,咬牙怒问。
记忆中关于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居然在此刻,被全部推翻?
"理由是几张偷拍的照片,‘周刊'娱记拍到的,我和你接吻的照片,差一点就公开曝光了。如果、一旦那样的事发生,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自以为很伟大地拯救了我?"
林衡的指尖颤抖,他完全想象不到,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那所有发生的一切......竟是如此的荒谬。
"你他妈的随随便便,就这样解决了我的人生,你以为你是什么?是什么?!"
客厅的窗有半扇虚掩,冬天夜晚,风吹来,很冷,如刀割肤。这些风刀,仿佛也切着林衡的心,而他的内在,怒得如火烧,他吼,声嘶力竭。
严正容抚住额头,"对不起。"
早就该丢到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和他,六年前不可能,六年后,只会愈加的不可能。
其实,所有的真相应该一早挑明,彼此或许还能尽释前嫌,心平气和地分手,从此两两相忘。
毕竟从头至尾,只是他独自一人的情动罢了,而除了恨,那个少年心中从不曾有他。
林衡气得勒紧他的脖子,忍了良久,终于痛哭,痛彻心肺。
"严正容,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热泪淌个不停,他无力承受命运的玩笑。
慢慢松开手,他跪倒在地,一把扯掉自己的衬衫,那片裸露的刺青,像最尖锐的刀锋,刺瞎人的双眼。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你让我怎么做?......你让我怎么对他说?......"
严正容跟着蹲下身,伸手抱住他,眼睛很涩,喉咙很干。
林衡却猛然推开他,跳起来,浅色的眼眸如覆冰霜。
他咒骂,"妈的!"
又抓起桌上的镜架,摔出去砸上电视,火花猝闪,镜片落地、碎裂。
然后就这样敞开着领口,衣着单薄地冲出门,决绝离开。
严正容难过、愧疚、放不下心来。
他急急忙忙地追赶,连备用眼镜也忘记戴上。
隐约望见路对面有奔跑的人影,他跟着紧赶过去,没空再留心路况。
忽然身后传来巨响,林衡蓦地惊跳一下,他回头,正好看见高大的男人摔向地面,倒在紧急刹停的车前。
060
--车祸?
竟然又是车祸?!
宛如被一道闪电劈中,他整个人僵硬,只觉得是自己被诅咒,所有想要珍惜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在眼前倒下。
他眼眶多么痛,他又想哭。
是的,就在那一瞬间,他找回了被他狠狠抛弃,曾经眷恋着对方的林衡。
他硬生生割舍掉那个自己,切割后,他活得很分裂,很残缺。其实,他一直在乎那个男人,只是他不敢诚实面对内心,因为他恐慌,他害怕先付出感情,去爱上一个不确定的影子。
但是,即便他现在明了,六年前,他也许已移情别恋,然而......害死"田鸡"的罪人是自己啊,如果抛下一切过往,他又要将死去的人置于何地?所以就算自欺欺人,他也必须像强迫症那样,始终表演下去。
拽好衬衣领,林衡大踏步走过去。
慢慢地,严正容自己站起来,惊慌的车主愣在一旁。
看来像是虚惊一场,他只是手背处有一些擦伤。
"有空撞车玩自杀游戏吗?"
他抬头,模糊地看见有人向自己走来,皱眉眯起眼睛,他依然看不清楚,却听见了刺耳的话。
见他似乎安然无恙,林衡一颗心放下,所以继续冷漠地讥讽。
"你做不成第二个‘田鸡',哪怕你撞一百次车,没感情就是没感情。严先生,生命只有一次,请你要懂得珍惜,都一大把年纪了,何苦还要学别人玩煽情?!"
严正容没反应,只有脊背挺得过分笔直。
不一会儿,警车呼啸赶到,稍微处理一下,做完笔录,警察负责将受伤一方送去医院。
车主也很快离去,剩下林衡孤零零一个,在凛冽的寒风中落泪。
直到圣诞长假前,他都没有再见过"怪授",那个古板却很温柔的男人。
听同事说,那场车祸伤到了严正容的肺,需要住一段时间的医院,开刀治疗。
林衡伤心难过,整个长假都泡在啤酒里。
他坐在地中海边,巴塞罗那竟似法兰克福,天天阴沉,雨纷飞,淋不湿人又不肯停,不干不脆飘了好几天,纷纷乱,像他的思绪,到处飘移。
傍晚,前方的沙滩湿漉地黑着,像他的脸色隐晦不明。
阳光消失了,所以他的世界更黑暗。
因为阳光来过,所以现在更觉冷,有时想到那抹光,所以黑暗更难忍受。
以为已经习惯孤独,满以为已经习惯到可以享受起孤独,然后傲慢地嘲笑那些热恋的人,对他们亲昵的举止不屑。
没爱情不会死,他这么想,心里不愿承认,是嫉妒那些幸福的人,只因为他不再拥有爱的滋润。
啤酒还没喝完,就都往地上泼洒。
拍拍屁股爬起来,他低头走入雨中。
061
假期结束,林衡飞回德国。
新年第一天上班,他打开电脑,收到第一封电子邮件,是公司人事部的公告。
"数据处理公司执行总监David Yan,即日起转任BNK法国总部顾问,由......"
只看第一句,林衡就被定形,像有人将他钉在位置上,他惊愕,动也不动。
不知怎么搞的,他脑中第一个冒出的,居然是乔治王的故事。
他想着,男人说过的那场事故,飞机在半空中坠毁,所有的一切灰飞烟灭,甚至连能够悼念的残骸、骨灰,也无处可寻。
--从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原来懂得珍惜,是要在失去过以后。
六年前,逝去的"田鸡"教会他这一切,这一次、这一次......他究竟该怎么做?
"喂,老板这个周末走人,后天你去不去欢送派对?"
恍惚间,法国小个子拍他的肩,随口问他。
"David为什么要走?"
他不解,哑着声问。
"纯属小道,你听过就算。好像是老板要辞职,总部不放人,谈来谈去,就变成去法国当顾问,这职位应该挺清闲,不过薪水就要少很多了。"
揪紧心肠,林衡心中一小簇的火苗,"嘭"地炸开,激烈地灼烧,蔓延。
他晕眩了,发疯了,冲上楼,在办公室门外狂摁对讲机,却根本无人回答。
"嗯?抱歉,老板还在尼斯休养。"
秘书小姐经过,好心地提示他。
林衡呆住,如雕塑,长时间伫立着。
欢送派对,他没有到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做傻事,他不要连累对方,在众人面前失态曝光。
周末上午十点,他却准时抵达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