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神阁中,鳞沙将部署对策告之鲪悔。
鲪悔似是惊讶眼前少年的天分,如同与生俱来一般,只需稍加提点,鳞沙便能老练地处理诸事。
看来鲽梦说的不错,这个少年,正是能重振族威的圣明之王。鲪悔微然点头,略有欣慰,却也不免一丝担忧。
"王上,"鲪悔低沉开口,"天界虽有些溃乱,但诸天将均乃上古之神,灵力不可小窥。即使我族与狐、魔联手,也未必能撼动天界。"
鳞沙微微蹙眉:"难道没有办法么?天界的弱点也不少哦。"
黑玉面具深邃如凝,传出男子浑厚的音色:"荒天封印。"
片刻的静默,鳞沙抬头,深深望着眼前之人:"传说中的荒天封印?真的有么?"
"不周山下幽潭底,那里正是鲛神被封印的地方。"鲪悔说道,"潭中有冥灵护将,以及三十六重守护阵。历来无人能找寻到那里,所以,潭底封印灵坛无人开启过,更不用说解除封印。"
碧波一阵晃荡,水晶琉璃的光泽晕开点点清涟。
琥珀的眼眸凝了凝,继而弯起,鳞沙淡淡一笑:"你认为我能做到?"
"不妨一试。"声幽轻淡。鲪悔细细凝视着这个少年。如此难得的灵力,若不试,岂非错失良机?被贬为妖太久了,鲛族等不起了......
少年玩弄着指间冰蓝的灵力光束,点点头:"试就试。"
"那么,先请王上完成继位大典,"鲪悔提起衣摆,单膝跪下,"只有传承了鲛神之灵血,王上才有资格去开启灵坛。"
继承海宫王者之位......琥珀色泽的眸子滞了三分沉,鳞沙发觉血液中天生的霸气躁动了起来。
是时候,作出选择了。
是时候,作出选择了。
我散漫地倚着银制门廊,目无焦距地望向微光澹澹的海空。
神谕有言,椒图者,灭天之患。
认命地助妖灭天?对不起,我还真没这兴趣。被锁在海宫里静静等死,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真的要按命运决定的路走下去么?一直都如此,我不过是命运捉弄的玩偶。当玩偶脱离了引线,他也动不了活不了。
像我这样,活着,就得认命。
可怜我灵力全无,灭天倒不如灭自己。反正......就这么混完一生了事......当年面对高考,我也是这么想的。
远远看见鲱音站在亭台下,对面身姿挺拔的人,不正是鳞沙?
遥闻白发女子的温婉柔声,眼底残留着深深依恋:"王上,淮部徽令臣已上交......"
鳞沙淡然点头:"我知道,鲱首领还有其他事么?"
鲱音垂眸轻叹,眼波流转,清丽的容颜一阵犹豫:"我......我......王上还记得......前生的事吗......"
"前生......"少年愣了愣,"好像有点印象......但又说不出来......不过,我好像见过你。"
雪般的发丝从肩头倾洒而下,明眸浮现涟涟水光,鲱音扬首而望,"真的?王上的心里......还有我的影子......"
"鲱首领,"鳞沙轻声唤她,俊颜略带一丝歉意,"我听你的姐姐说了你和郁王的事,也知道我和郁王长得很像......可是,我不是郁王,无法替他继续爱你......请你谅解。"
单薄的身子似是经受不住海波的荡漾,颤抖着几欲摔倒。鲱音扶住一旁的宫柱,垂头轻泣,接着勉强微笑:"尘姐姐太宠我了,这种事也告诉王上......让王上见笑了。臣知道王上另有所爱,不敢妄想......只盼王上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莫像臣这般......"
祝人白头,殊不知白发之人空白头。
"鲱音......"我喃喃念道。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温柔地拍了拍。回首,但见鲽梦凤目淡合,绝美的容颜晕着少有的迷茫。一阵轻叹,他自言自语:"爱情究竟算什么,能叫人痴到这般地步?音儿,真是傻丫头......"
"你永远不会懂的。"我幽幽回答。而我,亦是不会懂。
第四十七章 神裔之鲛
海潮涌荡,波澜震天。
海宫历千载,终得圣王归。
鲛族撤回了多数军力,重返东海朝见鲛王。当上古鲛神的血灵传承于新王之时,族人会得到先神吟唱的祷词庇佑。朝拜鲛王之典,是鲛族最神圣的大事。
如今,正是新王成年,传承灵力之时。
东海底的汹涌王气,几乎要拆天毁地。
海宫四处扬起各部族令旗,银辉熠熠的宫殿,燃起了长明灯,绚烂的光泽映射着海宫的巍峨壮阔。
仿佛又一个天界,仿佛又一个牢笼。
我们行尸走肉地跟着前面的鲛奴。原本,我该被囚在鲽梦的别苑中,不得擅自走动。鳞沙却命鲛奴传令,带我去海宫正殿外的场苑。
海宫正殿前,有片广阔的场苑。正殿下方百层玉阶,水晶高台,下连场苑,方圆之大,似有并含天下之意。广场般的外苑,连通九扇古式宫门,一边有处僻静小阁。
鲛奴领我从最右边的宫门进入,将我引入小阁安坐。仍是空旷的场苑幽幽流过深寂的蓝波,仿佛正为动荡前夕作下最后一曲序。
不多时,占祭之师卜出的时辰已然渐近。
忽闻海啸般的一声轰鸣,海底幽沉霎时消隐。九扇银辉金环的宫门瞬间大开,晨晖似的灵光将海宫笼罩,一片金碧辉煌。
海色顿时黯然,七部令旗高悬至眼前,从九扇门中赫然出现。身披五色铠甲的各部将士踏水而至,一排排一列列,齐齐立于王殿玉阶之下。中间最大的门无人进入,右侧的宫门纷至数百鲛奴。
只听得众鲛齐声一喝,迅速单膝而跪,正朝着王殿紧闭的宫门。
湖光如逝,静待下一刻的到来。
千万鲛妖跪身恭候新王,海底幽沉明光在他们坚毅的脸上扫过,照亮了他们额间色泽各异的眉心鳞。那一抹鲜艳诉说着他们经历的沧桑,岁月风云无法使鳞色黯息!
低沉的叩声中,中间的宫门缓缓而开。仿佛七道电光,走进气个衣饰华丽雍容之人。每人的额间,均是高贵的银鳞。
踏着众鲛留出的一条宽道,七位首领直至玉阶边沿。
鲽梦白衣饰鹭羽,半面容颜挑凤目;鲢冰兰袍绶玉带,潇洒不减更英才;鲭凝青纱缀流苏,浅媚之色鸣得意;鲯榕墨碧银襟裘,谦和眉目传忠意;鲱尘朱翎滚金边,焰发如火灼秀颜;鲱音裙镶碎珠,娉婷凝笑束白发。
鲪悔缓步走出,踏上一层玉阶。深黑的祭司袍闪烁着暗金色的图纹,黑玉面具锃亮耀目。双手捧起一根血红的权杖,鲪悔,以及身后诸首领一同跪而祈拜:"恭迎我王归海!"
霎时,呼声齐起,震响海宫千层澜,万重浪!
一声高过一声,似要穿越数千年的时光,倾诉给上古之神!
东海幽蓝尽褪,浩气平地而生。
血色权杖,仿佛流动的灵血凝成,召唤着它的新王。那是鲛神传承的灵血,即将融入又一任鲛王的血中,替他征服天下!
海潮啸起,四方占祭之师吟唱起祷词。
苍老未逝的祷声,唤醒着亘古未变的一方傲气。
但请复我王族之气,但请复我王族之力,但请复我王族之命!
如生紫气的海流似如凝滞,王气已具,只待劈水而出!
祝祷之词吟到终处,且听得王殿门洞开之声惊响,一股薄雾似的水气蒸涌而出。雾水弥漫中,渐渐浮现一个英挺的身姿。
长明灯映照,雾水中恍然现出一抹灿金夺目的光点。那金色光点,映在雾中之人的额前,神圣不可侵犯。
鲛妖仿佛看见了希望。对着那抹金色光点,凌海高呼:"恭迎王上!"
水波轻轻晃荡,雾水随之而散。玉石台上,傲然而立着一个英俊的男子。
眉似剑,目如电,淡唇微抿,额间金鳞璀璨张扬。身着玄色软甲鲛绡,宽袖金束线,显出他挺拔的身姿。左肩以五色丝绦,结着一块金属徽印,其上图腾殷红胜血,犹似一现鲛族霸气的天性。
那便是已然成年的鳞沙,成为雄霸东海的鲛王的鳞沙。
我永远也无法将他与那张有着琥珀色清澈眸子的可爱面容的孩子联系到一起。
玉石台上英气逼人的男子,琥珀的眼眸中满是傲然霸气,再也不是昔日的少年。
如今,我们已是行同陌路。
海宫的芳华尽被鳞沙一人夺去,俯瞰四海,凌御天下。
鳞沙微微扬唇,笑颜也是那般英气勃发。环顾四周,他拂动宽大的袖摆,飒爽意气。缓缓沿玉阶而下,他停在了跪着的鲪悔身前。
"请王上承接灵血之杖。"鲪悔声如洪钟,双手将那权杖举过头顶。
鳞沙眼波流转,淡然垂眸。挺拔的身躯微微前倾,抬起的右手触及左肩上的徽印,帅气的面容显出对远古鲛神的谦卑崇敬。
其余跪着的首领同样抬起右臂,触及左肩。他们的衣饰上,也同样系束着一块徽印牌。
"鲛王鳞沙,蒙鲛神泽福,今得灵血传承,鳞沙必将重振族威!"虔诚忠肯的誓语遍传四野,英挺的男子合眼默默祈祷。
语毕,他缓缓放低右手,凌于灵血杖上方。似有耀光闪过,灵血杖仿佛成了流动的活血,鲜红刺目。一阵沉吟,鳞沙的手渐渐触上灵血杖。海波震晃如潮,转瞬,血杖已举在鳞沙手中,激射出火般的焰流。
"吾王万寿千载!"众鲛齐声呼喝,海底的波涛几欲逆冲入天!
碧涛混沌,一如重开海域,气贯长虹!
呼喝连天,凌海之人盛气穿海,举手投足间已志鲛族兴亡盛衰!
也许无人注意着,角落里脸色木然的我,已是麻木到无动于衷。
当初天界要我阻止鲛王归海,正是怕这一刻到来。其实,我并未尽力去做,只是敷衍而已。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因为这是命运的决定,亦是天界神谕所言。单靠我,以及天界微不足道的力量去违背命数?简直可笑!
命运像是个循环,无起无终。事先的命运预言设下了轨迹,而又让我这个命数玩弄的木偶信徒介入其中。我潜在的认命之意,让我不由自主地敷衍放水,终于一手促成了眼前的一切,让命运按照它规定好的轨迹走下去,继续一个又一个轮回循环。
天界最大的错,不是信了神谕,不是指派了我,而是他们反抗了命运。
我能幸存至今,因为命运。我会毁掉天界,因为命运。如今,我真的像神谕所言,助了妖族一臂之力。我懒得去否认,这是命运定下的,我只有接受。
自嘲的笑意在我唇边浮现,迷离涣散,连自己都不知是真是假。
忽起一阵惊呼,我回过神,看见鳞沙已走下玉阶。神俊飒爽的他悠然而笑,从阶下跪着的密密人群中走过。所到之处,鲛妖迅速让出一条宽道。
就这样,鳞沙一步步走至场苑边沿,走到了我的眼前。
远远的,我瞥见众人惊讶的神色,亦看见鲪悔的黑玉面具上光泽诡异。
鳞沙一如既往地对我微笑,熟悉的琥珀眼眸似乎流淌着往昔的清澈。
"小螺儿,"他轻声唤我,同时牵起我的手,"我已是鲛王,现在,是否有资格将你留在身边?"
人皆以为我该受宠若惊。我垂了头,眼神依旧空洞无光。命数已由不得我去选择。如果可以,我希望眼前之人,是金猊。
无言成了默许。鳞沙执着我的手,领我走出小阁,与他并肩站在广阔的场苑之上。迎着无数迷惑的目光,鳞沙竟对着整个海域言道:"他,椒图,就是鲛族王后!"
霎时,哗然一片。
"王上!"鲪悔呼道,却来不及阻止,"这不......"
"祭司大人之管准备海坛祭祷一事,"鳞沙干脆地打断他,"海宫诸事,我自有主张。"
声音威严不可抗拒,欲劝阻的人刚刚抬手,触及鳞沙坚决霸气的目光,纷纷俯首退却。鲪悔只得悻悻一拜,无法多言。
我神色黯然。或许此刻,我的眼比深海的凝水还要幽深。忽觉得百般杀气而来,水底竟叫人透不过半点气息。
"跟我走。"鳞沙不动声色地靠在我耳边低语。
只任他牵着我,纠葛交错的手指,紧紧捏得骨节发白。我一言不发,以最卑微的姿态跟从其后。我知道,他已长大,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出这般幼稚举动。
每层玉阶利锥般横于眼前,踏上去,如履薄冰。我看见鲽梦轻佻不屑的阴冷目光,看见鲱音无奈迷茫的惨淡容颜,只当是过眼烟云。
踏上玉阶最高处,鳞沙微微抬手,举起灵血杖,召来一阵浓厚水雾。如同一幕水帘,将我与他隔绝在场苑深处。
"你听我说,"他压低声音贴近我,"时间不多,我没法细细解释刚才的事。昨天我才知晓,即位之后,需要祭司开启海坛给新王沐身祈祷,这样灵血之力才能真正传承下来。而进行祭祀......你应该知道,是需要祀杀牺者的......"
我点了点头。古时凡是祭祀,必要杀些牺牲作贡品。有些重大的祭祀上,甚至是用活人的。
"传承灵血这等大事,必要用最好的牺者。"他顿了顿,转而叹道:"海宫里除了鲛族,没有几个外族人......而你,既是神族,又是我族之敌......我怕鲪悔会用你作牺者......"
"哦--"我淡淡应声。
"如果你成了鲛族王后,鲪悔就动不了你了。"鳞沙对我微笑,"马上我就要去海坛作祭祷,大概会持续五天......你好好待着,等我出来。"
水雾渐渐散去,鳞沙的面容恢复了王者的肃然。
面对海域纭纭众生,忽然感到了深海的冰冷刺骨。
我凝视鳞沙半晌,终是幽幽合了眼。救我么......傻孩子,鲪悔留着我有更大的用处,怎么会如此轻易杀了我。经你这一闹,弄不好我真的性命堪忧。
玉阶下,深黑的面具后,隐有阴郁光泽闪现。
幽海这一场盛典,怕是我命途的转折,将我引上神谕轮转的道路上。
第四十八章 杀身之祸
"请王上移驾海宫祭坛。"迎面,鲪悔直起了身子,为鳞沙引开路。
鳞沙捏了捏我的手,递给我一丝担忧的眼神。接着,他放开了我,沿着鲪悔指明的道路缓缓前行。
占祭之师与鲛奴、近侍跟随其后,从中间的宫门浩荡而出。
我站在玉阶上,目送他的离开。刚刚片刻的混乱,已化入深水,寒意刺骨。似有千万道鄙夷目光向我射来,要将我撕碎一般。
待随行之人皆出了场苑,鲪悔抬臂挥手,示意跪着的人起身。一阵沉默,他转身面向我,冷淡而问:"谁让你来的?"
"鳞沙。"我轻描淡写地答道,从玉阶上走下,与鲪悔对峙而立,"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瞪我也没用。"
"哼,"黑玉面具下传来低沉冷笑,"发生过的事,我一样能让它逆转。"
又是个喜欢抗拒命运的人。虽不知晓他过去有些怎样的经历,但凭直觉,我清楚他不过是个失败者而已。
一个白影恍过,鲽梦只身上前:"鲪悔,我现在就带他走。"凤眼扬起,递给我一个警告似的神色。
"鲽梦,你别插手。"鲪悔拂袖打开鲽梦欲拉我的手,又一掌将他斥退,"你对他狠不下心,所以,这次绝不能再交给你。"
阴沉之色在凤目中恍然而逝,鲽梦咬唇而退,不屑地扬首:"也好,少个麻烦。"
心里明了,鲪悔看出了鲽梦内心的矛盾,不再给他心软的机会。另外,鲪悔这回是真的不打算放过我了。
"鲱尘,"黑如墨痕的发丝顺水而浮,掩映着面具后一双深沉的眼眸,"把椒图囚禁起来,由你涣部看守。等祭祷完毕,再押送给我!"
公然忤逆鲛王之命的男人,用他周身的墨黑将海底最后一束光吞噬。
"是!"发似火焰的戾气女子站出,得意地扫了眼鲽梦,随即挥手示意部下擒住我。看着数名长有赤鳞的将士持刀把我围住,我只淡然笑起,对着鲪悔轻轻念道:"叹君初有凌云意,问水终得一字悔。你改变不了命运。过去不能,现在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