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他背靠著窗棂望著窗外。
微凉的夜风吹进半敞的窗,有点冷,尤其是对现在无法运功又只穿著单衣的陆渐云而言,根本抵抗不了一点寒气。可是他始终没有动,也没再加上御寒的外衣,虚弱的身躯却仍有一双充满精光的眼睛,那双眸一直静静盯著窗外的上弦月。
从绝望到希望,再从失望到希望,这个希望能有多大?
模糊的记忆,在岁月中流逝的记忆一点一滴回来了。
曾经,他是人人豔羡的皇亲国戚之後,少年以前享尽世间繁华,过著养尊处优的富裕生活。
曾经,他是个只为了生存,就必须豁尽全力,什麽都干得出来的人。生存只剩下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明天的生存。
而那个人的出现,让一切都改变了。
原本必须拼命才能得到的东西,变得垂手可得,任何他想要的,那个人就会给他,或是助他得到。
那他还有什麽不满足?
当然不满足!
当失去後再得到,当想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容易得到时,想得到的就会更多。
这就是人性无止尽的欲望!
更何况他想到的,还未到手。
他不只要一个秋水堂,他还要掌握整个武林!
所以他不能死!不管这次的希望有多大,他都不能放弃。
死了就什麽都没有了,所以他绝不能死。
白色,在黑暗中总是特别显眼。
陆渐云知道那个人回来了。
还连同朱璘衣和一个大布袋。
一直到现在,朱璘衣仍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麽。
冷千寻只说他要找一个人,年轻的,有一定的功夫底子,此人的血液还需与他身上所携玉瓶中的血液相融。
他专挑江湖上颇具名气的剑客下手,每每攻击必让对方见红,然後取其血液融於玉瓶中,最後终於找到一名血液相融之人。
那人现在就在那只布袋中。
斜靠著窗的陆渐云见到那抹白影,彷佛见到明日的阳光一样。
他要的,他总是会帮他得到。
「朱姑娘,请让人备好热水、二十盏油灯送进来後,派人在房外护卫,不准任何人靠近更不准进入房里。」
朱璘衣依言退出房外,临去之前忍不住多看了那白衣一眼。
四日来,他不曾取下纱帽过,即使在无第三者之时。
纱帽下的秘密她已经见识过了,却依然对她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东西都备好送入,原本略显阴暗的房间在灯火照明下,变得明亮如白昼。
陆渐云手扶著窗勉力站了起身。
他的生死完全交到这个男人的手里。
「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比他想像中更低,「我记得你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如果你想等死,冷某也没异议。」
这场赌局输不起,他也不会让他输,「事成之後,你会留下来吧?」
「留之无用,你不过是因为对死亡存著恐惧,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就不放手一样。对现在的你而言,我就是那浮木。但是当你爬上岸後,马上就会忘了,不会有人对木头感激一辈子的。」
「我不会忘。」
「你不会忘的是你想一生的辉煌成就,更想去操控一切,你放不下手,曾发生过的事只会一再发生。」
「我不讳言,我需要你再帮我。」陆渐云不怕这人是否会因而看轻自己,因为他有自信。
从他为救自己而回来之後,他就想通了。
「帮会反咬人的狼子一次就够了。」冷千寻一如往常冷淡的口吻,一边将双手放入热水中清洗。
「但是你却还是愿意回过头救他。」
「陆渐云,不管是谁,不管是我救了他多少次或帮他多少次,都不代表那个人就可以左右我以後的任何行动或想法。」
「即使那个人的存在对你而言很特别?你对那个人有感情?」
冷千寻睁眼看著他,如黑潭般的无波眼神竟然有一丝莫名。
「不然为什麽你不曾拒绝我?为什麽在我背叛你後还费尽心思救我?,你早知道我可能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你却仍任我妄为?你戴上面具不让我看你也是为了气我,对吧?」陆渐云靠近他,因为激动让语气和动作变得些微颤抖。
「在你暴露你的狼子野心之前,对你,就像对飞影他们兄弟是一样的。」
「难道你也会让他们这样对你?」
冰冷的手掌由後方贴上宽阔的胸膛,还要更得寸近尺钻入衣襟内时,被扯了出来。
「陆渐云,不要太高估自己,那将为你招致灭亡。」
「你不愿意?」陆渐云微微扬起了眉,「还是你担忧我的身体?」
「毒发病痛折腾确实让我使不出力了,现在的我想也无能为力。」
冷千寻一提掌,迅速点了他的穴道,将人搬到床上,「把你的力气留著接受另一颗心脏。」
他将布袋的绳索解开,露出一颗年轻男子的头。
布袋里的人只是昏迷,尚未气绝。
冷千寻不是多残酷的人,但是这种东西越是新鲜越好。
最好拿在手上时,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23
冷千寻还让他服下麻药之类的东西,之後陆渐云就完全没了知觉。
当陆渐云醒来後已经是一天一夜之後的事了,他看到自己胸膛上被开了一个大洞,然後又以针线缝合,一道像蜈蚣盘据的疤痕还隐隐作痛著。他有点不敢想像昏迷的期间,这个身体经历的那些事?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感觉得到身上还有馀毒未清,不过只要稍加调养一阵子,待养好身即可以内力逼出体外。
清醒後,冷千寻已经就不在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也都看不到。
虽然算不上一夕变天,不过情况也好不到那去。
中毒这段时间,见风转舵想放弃他的,想起而代之的不在少数。真正对其忠心的屈指可数。
聚集得快,散得也快。
他得重新建立秋水堂的实力和势力。
对了!他还留下一封信。
冷千寻深思远虑,也许已料到今日的演变,即使他不愿留下,也可能为他指点一条明路。
陆渐云立即从枕头底下找出当日朱璘衣交给他的信。
兴起的希望在拆开信的刹那盪然无存。
──解散秋水堂。
这就是他留给自己最後的五个字?
在他心中,自己就是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吗?没有他,秋水堂就真的只会一败涂地吗?
陆渐云突然红了眼,用力撕毁信纸抛向空中。
离开秋水堂的冷千寻要与三兄弟会合,才靠近竹屋不过半丈之处,就嗅到不寻常的血 腥味。
面色一凝,随即施展轻功迅速进入门户大敞的竹屋内。
屋子里弥漫著刺鼻的血 腥味,空无一人,绿色竹身砌成的墙上是触目惊心的血淋淋大字:
──我从地狱爬起来找你了!
风沙谷──
代表怒气的飓风骤起,飞扬起的头纱清楚看到一双暴怒的眼,转瞬,纱重新落下时又回复原本的平静无波。
谁?
飞影他们三人的武功不弱,在武林中虽没名气但已能跻身高手之列,能同时制住三人者绝非泛泛之辈。
是一人所为或是群体所为?
风沙谷,黄沙覆盖、寸草不生的山谷。
木头搭建的高台之上,三个穿著黑衣的人身上衣物破损并染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双脚捆绑一起,双腕也被绳索束起高高吊在竿子上。
见到师尊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漠黄沙地之上,紧张之色跃於言表之上。
「师父,别再过来了,危险。」飞影连忙出声阻止。
停下脚步,冷千寻仰头睁睁望向伤痕累累的三兄弟,然後目光迅速扫了四周环境。
黄沙之上除了高台,还有个凉亭,内有一组石桌椅,桌上备有一罈酒、两个酒杯,还有一个悠哉喝著酒的人。
是不在冷千寻记忆中的人。
年约三十过半的男子,长相很普通,不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种,穿著紫衣,但不算精致华丽,特殊的只有那一双看似也普通眼睛内敛精光,就这双眼一看便盖去所有平凡处。
是高手中的高手。
那眼神,似曾相识。
「我找了你好久,可终於找到了你。怎麽那麽久不见,你就成了藏头藏尾之辈了?遮遮掩掩的真是碍眼,还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确认你的身份,还有,你现在叫什麽......冷千寻,啧!这名字真难听,真是不适合你。」男人边说边起身,走向冷千寻。
「是你。」惊讶却又不是很意外。
那张面孔是他第一次所见,不过一开口的嗓音却是相当熟悉,即使已十多年未曾听到了。
「看来你已经想起我是谁了。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不下跪?」
冷千寻闻声不动,男人嘴角扬起诡异弧度的笑意,一挥手,紫袖中像针一样的尖细物体应声而出,不偏一倚地刺入高台之上飞影的小腿肚,顿时血流如柱。
飞影知道这是对方胁迫的手段,忍住不哼声。
「下一针,你说该瞄准那好呢?手臂?眼睛?咽喉还是心脏?」
冷千寻闻言,透过纱帽似射出一道似有若无的一瞬寒光,随即,双膝缓缓落地。
看到从不向人低头,双膝从不落地的师尊竟为了一句威胁而放弃膝下尊严,比要他们向人下跪更难受。
「真听话。」那是讽刺得像针一样的笑声,「真是个疼爱徒弟的好师父。」
「因为他们三人是唯一不会背叛我的人。」
冷情非无情。
「来,这麽久没见,我们也该叙叙旧,起身吧。我特地准备你最喜欢喝的桂花酿。」男人伸手扶起冷千寻。
冷千寻依言随著男人走到一旁的凉亭,围著石桌面对面落坐。
「这三人是你收的徒儿,我替你小试了一下他们的身手,只怪他们偷懒个个学艺不精,所以我替你小小教训了他们一下,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要再勤练精进,以免他日行走江湖碰上了应付不了的高手就草草断送性命。你不会见怪吧?」
看似谈笑风生,实则杀气四伏,波涛汹涌。
冷千寻不搭话,静静地听著他说。
男人大大地叹了口气,「我大难不死,还有命从地狱爬起来找你,自然是要和你算当年那笔帐。」男人喝著桂花酿,语气轻松地笑说著。
「当年要不是你怂恿三弟去帮二弟,又施计陷害,我又怎会落得今日的田地呢?托你的福,我也成了藏头藏尾之辈,得顶著这张普通得一看就让人生厌的脸皮过日子......」
果然是易容术。
「你的目的是冷某,我既然来了,你就当放人。」
「我若放人,你还可能像现在乖乖地坐在这吗?哎,别轻举妄动,我知道你的武功修为,当年就已经傲视群伦,更况是过了这麽多年想必更加精进了,要执意以武力将人人带走或许不算太难。
不过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三人身上皆中了我独创的十二支金针,若任意拔除,轻则筋脉俱断成了废人,重者当场命绝。」
若非如此,冷千寻又怎会就范任其摆布而不出手营救?
看著冷千寻坐在原处,相当冷静也相当平淡,呼吸的节奏和动作都看不出有任何紧张或冲动的情绪。就让人更想去猜测纱帽底下的表情是怎生的模样?
「对了,我来给你的好徒儿讲个故事解闷吧。封煜。」
封煜,就是冷千寻的本名。
「想想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才多大呀......」
「封煜五足岁时受先皇之命入宫。」
「对对!那时你是封相国的独生子,三皇弟那日从相国府见了你,回宫後便要求父皇命你入宫伴读。」
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足以确实传到高台上三人的耳朵里。
他们怎麽也没想到他们的师尊竟是出自官宦之家,而且照他们话中所言,这男人就是前大皇子。
可是照市井传言,大皇子皇甫非觞不是早在当年的皇位之争中落败,吃上叛变罪名被立地问斩了吗?
「才那麽小的娃儿就处处显露的天资聪颖,学什麽都快都好,」回忆著,「你真的很聪明,虽然好像各方面的天份都高,却又韬光养晦,表现得恰如其分,绝不抢各皇子的锋芒,加上长得那副面皮,即便是在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皇城之中也相当得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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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煜五岁入宫为三皇子伴读,甚得三皇子皇甫玄鳞的信任,不但可以得以出入三皇子寝宫浩政宫,更可自由出入皇家书库文渊阁,查阅典籍藏书甚至进到内阁窥见不被外人所知的皇家秘史。
封煜自幼就沉默少言,冷静自持,不是奉命随伺皇甫玄鳞左右,就是窝在书库研读书籍,稚嫩的脸蛋上挂著的是不符年纪的世故成熟,除了必要的宫廷礼仪外,对人多是不理不睬,像只漂亮鲜艳却冷冰冰的陶瓷娃娃,但也许人的天性就是抵抗不了美的事物,除了三皇子以外,几名皇子和皇女经常为此出入浩政宫,与他都维系不错的关系,就连当时的皇太后都对这聪颖漂亮的冰冷小娃儿疼爱有加。
十数个寒暑过去,表面上本是相安无事,可是当时圣上却迟迟未立太子,造成皇城之内暗潮汹涌,皇子间暗地里的相互斗争,尤以大皇子皇甫非殇、二皇子皇甫鍠日竞争最烈。
先皇之所以犹迟也不无原因,几名皇子在治国之策及才能皆在伯仲之间,并各有朝中大臣拥护者,无论欲立何人皆会引起其馀皇子的不满,循例该立大皇子为太子最是能让众人心服,然皇甫非殇虽有才能但性格浪荡,是为执政者最大的缺憾。
先皇便欲再多观察一阵子再行决定,谁知已有人等不及。
於是一场精心策划毫无破绽的暗杀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进行,并顺利成功。
随即,皇位之争更是直接搬上台面。
禁卫军七十万大军,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各握十万,无意皇位驻守边防的五皇子手上的三十万大军成了其馀三人眼中觊觎之物。
三皇子立场已明,等同二皇子坐拥二十万大军,只待五皇子表明立场,皇位之争胜负立判。
「我一直想问你。」皇甫非殇举手又斟了杯桂花酿,举止优雅笑谈著,「父皇之死是你下的手吗?是老二还是老三的授意?」
「莫非不是你所为?」冷千寻反问。
一笑一冷,皆是将心绪隐藏得半点不漏。
「为何?我贵为长子,皇位迟早是我的,何需多此一举?」
冷千寻默然。
皇甫非殇继续说著,「我也知道为什麽老三会选择帮老二,你说是因他妈的天命所归,你和老三都是观星象预知未来,而信天命的人,但是别以为我不知信天命之人比一般人更知天命可逆,命运可改,那不过是老三用的破烂藉口!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在父皇去世之前,我就曾经要他把你让给我,但他不肯。」堂堂前皇子操著连地痞恶霸都自叹弗如的口吻。
这件事他倒是未曾听闻。 不过他这麽一讲,他明白那件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你让人喜欢的原因不仅是因为那张脸皮,更多是因为你脑袋里的智慧。老三那只狐狸自诩三国卧龙,再加上你从旁辅佐可谓无人能出其右,他自是不肯放手。
那一晚,我已经秘密聚集五万大军在城外,只待老五与我里外会合,时机成熟我军令一下,皇城就是我的了!」
那一夜,平静的皇城隐隐蕴酿著腥风血雨之势,皇甫非殇威胁利诱终於说动了五皇子表明立场相助,分批趁夜由密道入城的兵力蠢蠢欲动。
「那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吗?我在想等我当了皇帝,第一个就是砍了老三然後纳你进後宫!哈哈!」
皇甫非殇狂妄的笑声回盪在沙谷之中,半晌之後笑声乍然停止,皇甫非殇定睛瞅住眼前纱帽罩面的人。
那时的情景好像又再次在眼前上演。
纱帽下的眼睛颤动了下。
得知皇甫非殇的大军已经会集的皇甫鍠日紧急与皇甫玄麟密会,很快就获得了结论并且立即执行。
「而那时,你就出现在我的毓庆宫。」皇甫非殇仍是那张笑脸,但拍在石桌的手掌却无声无息让桌面出现了道细缝,「我明知有诈,不过还是让你进入,那时你就是带来一罈桂花酿。这民间的滋味真不知你是喜欢个什麽劲?」
皇甫非殇独自一人就灌了大半罈不知是喜欢个什麽劲滋味的桂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