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那时候......"
道格拉斯先生感到深深地歉意,他忘记了那个特别时期将一位活泼可爱的姑娘变成一无所有的孤女了。他思忖了一小会,决定就这个话题聊下去。
"噢,很抱歉,因为那对于我来说恐怕也是难忘的年份,女士。那阵子铁路投机泡沫消失,闹经济危机,我父亲因为在铁路和棉纺上的投机失利而破产,他很快一病不起不久就离世了。我那个时候也没有二十岁,除了继承了一大笔债务之外一无所有。"
是的,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种景象,带着随身的行李从房子里赶出来,债主们和警察们则大声叫嚣着占据了进去。书房里所有的藏书、墙壁上所有的画像全都一扫而空,连一支铜烛台、一张银碟子也不会放过,然后琳琅满目地贱价拍卖。
"但是我伯父他那时有一个即将出嫁需要一大笔嫁妆的女儿,还有一个快要上大学的儿子,他写信告诉我,他最多能资助我读完大学,我就必须得去工作。但是我回信央求他,我还想继续读下去,他一怒之下连接下来的生活费也不给我啦。我是多么愚蠢啊,我本来可以先假意答应他,拿到钱再赖帐的,"道格拉斯先生说话时,语调轻松,"好啦,如果那时还有你的导师对着你咆哮,认为你得出来的数据和结论全都是一派胡言,人生可真是一片灰暗。"
更糟糕的是,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蓝眼睛的年轻人不断给他写信,问他为什么不来参加他这个"最好朋友"的婚礼,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分享新婚和初为人父的幸福?
可怜的道格拉斯先生曾经一度甚至非常害怕对方来信来电报,那往往意味着他还得多付一份小费给送信的听差。
后来那个蓝眼睛的年轻人又回到牛津,不断追问为什么故意冷落他?可是他出门必须要坐马车、一顿简单的便餐都能吃掉将近两镑、袖子上的宝石袖扣从来不低于五十镑,即使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约自己去打桌球、划船、钓鱼或者是野餐茶会,但是道格拉斯先生怎么能一如既往地去赴约呢?除了千方百计推脱和躲避之外,他真想不出什么能面对对方的办法啦!
"实话说,我那时真打算跳泰晤士河啦。"
"噢。"
"可惜那天风雪特别大,从牛津到伦敦的路费通通上涨了九个先令,上帝,九个先令!我如果口袋里再多九个先令我也许就不会那么想死了。而且,后来想了想,根据四五年法案,要是自杀的人得被绞死,我可担心那天我运气欠佳被人救上来,脖子上就得多根绳索啦。"
这句话让波耶女士笑出声来。
"我觉得您可真风趣,道格拉斯先生。"
"好吧,女士,为了庆祝我还侥幸活到现在,或许我们应该去喝点什么来庆祝一下?不加牛奶的热咖啡怎么样?我记得前面正好有一家风评不错的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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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斯夫人的怒火看起来比头一天减轻很多,但并不意味着她打算就此善罢甘休,以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并不是说她有多么冷酷心肠,而是她太习惯于以自己的标准、或者说偏见来看待一切。唉,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年轻人惹怒了她,他会不会因此被惩罚去王子镇监狱搬石头,对这位夫人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德沃特公爵不得不费了一番口舌。
公爵离开维尔斯夫人宅邸时,苏珊娜小姐紧跟其后,将他的手杖送了出来。
"那么,公爵先生,您的手杖......"
"谢谢。"
他注意到这位姑娘蜜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紧张。他曾经瞥见,客厅屏风后露出这位姑娘飘起的裙角,她一定偷偷站在那里,听了很久了。他想了想,于是故意说:
"如果维尔斯夫人不撤诉的话,小费迪南德他一定会被判刑。"
"噢,上帝,这太可怕了,那么会很重吗?"
"我想是的,这很糟糕,最轻也得是十年苦役。而且,六百镑都足够上绞架了。"
"上帝!"这句可怕的宣判让这个姑娘低下头,十指局促不安地交错在一起,"那么,那么,......没有什么办法吗,公爵先生?"
"我恐怕很难,毕竟小费迪南德人赃俱获。即使维尔斯夫人不打算追究下去,在我的庄园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不能不加以惩戒,对不对?"
"这可真......"
苏珊娜差点被这种严厉吓得发抖了,她松开紧握着的双手时,原本挂在手腕上的手袋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是德沃特公爵抢先替她拣了起来,放到她手里,模棱两可地说了句。
"愿上帝保佑。"
直到看到公爵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处,并且窗外响起了马夫扬鞭的吆喝声,苏珊娜才回过神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间里,锁上门。
刚才德沃特公爵还手袋时,在她手心里藏了一张纸条。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心砰砰跳得厉害,便条很简短。
『我知道是你,如果你尚考虑挽回此事,明日在某某公园单独来谈。』
德沃特公爵几乎是吹着口哨回来的,事情虽然还没有解决,但他的精力终于找到个尽情挥霍的地方了。
他走到穿衣室,玛莎正在熨烫他昨天穿过的那一套衣服。
"这都是我昨天换下来的吗?"
"是的,爵爷,我已经帮您洗好烘干了,等熨好后就可以帮您收起来了。"
"好的,你可真勤快,玛莎。"
"爵爷您过奖了,我只是在做我份内的事情。"
"对了,过几天我还打算穿呢,不用收起来。"
"是的,爵爷。"
他突然注意到这一堆衣物当中的一件,这令他感到有点吃惊,于是问:
"那么道格拉斯先生呢?"
"噢,事实上......"
但是已经不用玛莎来解释说明了,德沃特公爵走进卧室里,桌子上摆着卡片,十分醒目,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有急事暂回伯明翰,最迟两三日内返回,勿念。--您忠实的仆人J·D"
第九章 虚梦
道格拉斯先生刚到伯明翰,德沃特公爵的电报已经堆到他的桌子上了,内容都大同小异,都是恰如其分地表达思念和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当然,做这些事情对公爵而言轻而易举,他只需要随手写一张条子,然后指使一个什么人,出德沃特庄园走不到一英里,那里就有家可以发电报的邮局了。
只有一封电报引起了他的注意。
『狐狸毛的事情,我想到了。』
他本来一封电报也不打算回的,但是还是忍不住拍了一封回报。他等待了两个钟头,抽完了一根雪茄,对方才回信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大堆无聊到了极点的电报。
『那是我的手套上的。我问过玛莎了,因为穿苏格兰裙,再配那种穿礼服的白手套会不合适。』
道格拉斯先生将这封电报啪地一声丢到桌上,这个结果令他感到失望到了极点。他只好又回了对方一封信。
『您为什么不早说?』
德沃特公爵为此回了他一封。
『很抱歉,我只记得打牌的事情了,请不要生气。』
道格拉斯先生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骑自行车出门,亲自去邮局发了一封电报。
『请问您觉得苹绿色墙纸配上白色天鹅绒的窗帘怎么样,像您房间那样的布置?』
拆对方回报时,他感到有点儿紧张,充满着莫名的期待,但电报内容只是让他更加恼火。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雅各,或许你是在想念我这里约克夏布丁的味道?我向你保证,它现在非常白,也非常软,我为你准备了很多,等你回来品尝它的美味。』
一天的时光在这种无聊的等待中消磨过去,道格拉斯先生再也不打算回对方一个字了!但是德沃特公爵的电报还是雪片一般地飞来,一封接着一封,毫不气馁。我们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情上,德沃特公爵多的是气力。
道格拉斯先生显然是被这种出乎意料的热情弄得烦恼了。在这场游戏中,除了替他送电报的小男孩赚足了小费外,他不认为谁得到愉快。到最后,他索性拆都不拆开,一股脑儿抛进了壁炉里,看上去这种橘黄色的信封是很不坏的燃料。
德沃特公爵他感情充沛、热情过剩,他一定得要爱上点什么,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物。这使道格拉斯先生产生一种感觉,比如说,当你发现时下的小说都充斥着无聊的感伤呻吟或者愤怒的宪章主义,你坐在摇椅上,打着哈欠,东张西望,百无聊赖,自然而然--你会想到去书架上找本旧书来翻翻,它兴许过去还是你顶喜欢的,夜夜放在枕边的那种。你翻开它,你发现这时它在你眼里又像一本有趣的新书了,因为你已经忘记它的剧情和构架、甚至作者了。
道格拉斯先生掐灭雪茄,走到窗前。伯明翰乡下比伦敦更冷,雪下得连成一整片了,远处的橡树林只能留下模糊的黑影。
康弗里津公学里是空空荡荡的,学生们都放假回去了。但是也该为新学年做准备了,工作还压在案头,没有处理。
道格拉斯先生甚至能预想到,当自己回去之后发生的情景。公爵一定会急切地想要到床上去,他肤浅的脑子里成天只充斥着低级的事物。他会很快脱掉衣服,央求般望着他。他只在意肉欲的快感,直到深更半夜闹到筋疲力尽为止。你无法跟他交流,任何沟通的企图似乎都是失败的,譬如说,坐下来和他喝点什么,说点什么,这在他们之间似乎变成了一种奢望。
而倒过来说,道格拉斯先生承认,自己也被一种模糊的虚荣给笼罩了。
他从书架上取今年的备忘录出来,结果翻了好几页才发现自己拿成了三年前的。不能忍受自己工作时候的不专心,道格拉斯先生决定不再想德沃特公爵的事情了。
傍晚时,女佣人照例过来取他要送洗的衣物。
"就这些衣服吗,道格拉斯先生?"
"是的。"
女佣人将衣服放进洗衣篮里,一对袖扣滚落下来。女佣人帮他拣起放回桌上,突然叫了一声。
"道格拉斯先生,您这两只袖扣不是一对儿。"
道格拉斯先生就着烛光瞥了一眼。
"是吗?"
"这肯定不是一对儿,只是款式相似罢了。"
"可我觉得它们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
"可是它们款式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道格拉斯先生将这一对袖扣放到烛光下,仔细地看了会,才发现两枚袖扣虽然都是嵌绿松石,但镶银花边完全不同。大概是自己出门时太匆忙了,戴错了。
"你可真敏感,啊,我就很难注意到这些。"
"那当然,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嘛,我未婚夫也很难注意到我头上发夹的变化。"
这使得道格拉斯先生产生了一种好奇心,女佣人离开后,他摇铃叫了秘书进来。
这个蜜色头发的年轻人按照吩咐,弯腰去看这两只袖扣。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吗,这好像就是您今天戴的一对袖扣儿,道格拉斯先生。"
"噢,你难道不会觉得这其实不是一对吗?"
"是吗?"他的秘书仔细看了看,才分辨出差别,"确实,雕花花纹不一样,......可是它们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您是有什么吩咐吗,道格拉斯先生?"
"当然,我正在考虑人类思维对主要差异和次要差异的识别相对性,这很重要。你做得很好,可以下去了。"
道格拉斯先生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将秘书打发走了,自己却陷入了沉思中。
之前那个夜里,望着德沃特公爵那双像宝石般闪烁的蓝眼睛时,他确实想起点什么,但是很快被对方生硬地打断了。是的,他记得怀特夫人手腕上也戴着一条手链,而且她佩戴的是一双长至手肘的黑天鹅绒手套,相称之下宝石闪闪发亮,非常显眼。据说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
当小费迪南德从花瓶中倒出维尔斯夫人的那条失踪手链时,道格拉斯先生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认为,这不是怀特夫人的手链吗?还曾经抬头看了怀特夫人一眼,但那时她那双黑色长手套上的宝石手链依旧熠熠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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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娜坐在窗前,手上捏着针线活,但是她每隔几分钟就要抬头看一会时间。小费迪南德的身影和德沃特公爵的话语交错着在她脑海里出现,她怔怔地出神,直到针头再次戳到了指头上,才猛然会过神来。这时她才听到她那位养母的尖利嗓音。
"苏珊娜,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要命的好姑娘!你在发什么呆!"
"噢,夫人,"她慌忙站起身来,"我只是、只是......"
"别扯啦!快换衣服出门去!马车套好了没有?噢,你怎么还不动身?"
这位姑娘随便扯了个头疼脑热的借口要求留下,她的养母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勉强。苏珊娜留在房间里,一直等到窗外再也看不见养母的马车一丁点影子,才裹上头巾,飞奔了出去。因为德沃特公爵和她约的时间,快到了。
伦敦的雪难得停了,维尔斯夫人的马车在街道上不徐不迟地行驶着。马车里,两位女士闲聊起来。
"怎么今天没看到苏珊娜?"
"她说她不舒服,回屋躺着去啦。"
"可怜的姑娘。"
"可怜?"维尔斯夫人瞥了身边的女伴布莱克夫人一眼,"得了吧,我看这个姑娘自从上次茶会后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啦,成天像活在云里头!"
布莱克夫人随手掀起窗帘,车厢里太闷了,准备透透气。但是下一刻她就叫出声来。
"噢,维尔斯夫人,我恐怕看到您那位要命的好姑娘了,啊,马车夫你可以停一下了,让我好好看个清楚。"
"什么?"
两位夫人卷起窗帘,往远处张望着。她们惊异地发现,苏珊娜正和一位男士并排走在一起,而这位男士两位夫人都不会认错,正是德沃特公爵本尊。姑娘似乎在哭,公爵则体贴地递了块手绢过去。
放下窗帘,两位夫人面面相觑。
"这可真、可真......"
"希望这不要是个顶坏的结局,对不对?她可是个漂亮姑娘。"
『苏珊娜所述证词与小费迪南德相同,但她并不承认偷窃一事,除此尚无其它线索,盼速归。』
送苏珊娜登上返程的马车后,德沃特公爵去最近的邮局将这封电报拍了出去,尽管他一直没有收到道格拉斯先生回复的只言片语。
他感到有点儿不甘心。
所以半个时辰后,当他出现在格拉斯庄园的书房里时,我们也不应该感到奇怪,毕竟问问西蒙·格拉斯勋爵能否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不是个坏想法。
"对了,西蒙,你还记得茶会上的事情吗?就是跳舞之后、我跟霍夫曼打完牌之前那么一段时间?"
"我在......"德沃特公爵的突然来访已经让西蒙·格拉斯勋爵猝不及防,而对方单刀直入的询问更让他感到语塞,有那么一瞬间手心全是汗,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我在和......和梅里本侯爵聊天,我们在聊棉花的事儿,聊了很久。"
"是的,他最爱跟人聊棉花的事情了,自从他的棉花投机买卖大赚了一笔之后。可是我记得我打牌时,他还帮我记了几局得分。"
"啊,实际上,实际上是,......我只和他聊了几句,就去慢慢品尝茶点了,我得说,我得说,酥烤甜饼的味道非常好,我很久没有尝过风味这么正的酥烤甜饼啦。"
"噢,我还一直觉得我家厨师们在烤甜饼上的手艺完全不行,以前都是指望伊莲娜亲自烘烤的。实话说,这也是离婚使我悲伤的一个重要理由。"
"是吗?我还喜欢那位乐师弹的曲子,是Each man kills the thing he loves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