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严酷指责弄得脸色发白了,他沉默了一会,才慢慢说:
"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雅各?"
"很抱歉,我恐怕您这次猜对了。"
"我承认我确实什么都不如你,雅各,我总不像你那么聪明。唉,我求你留下来陪陪我,我很需要你。"
"您无权指挥我,公爵先生。"
"你从没有这么对待我,雅各。听着,别急着走,我要求你留下来。"
"我可不是您的佣人。"
"上帝!这就是你该对我说话的态度吗?"
"我一直都很尊敬您,公爵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看着对方。摆架子-撒娇-哀求,接着又重复一次,直到达到目的为止,这就是德沃特公爵在他身上惯用的伎俩,而且从不失手。
但是这次,他决定不为所动。
公爵也回盯着他看,彼此沉默了一会。
"我想你可能心情不太好,雅各,"公爵深吸一口气,敲敲桌子,勉强露出微笑,"那么好吧,你先别急着走,我们坐下来慢慢喝杯茶,随便谈点别的,好不好?对了,这里有西蒙的请帖,你会出席吗,雅各?"
"他的麻烦解决掉了?"
"噢,我想应该。"
"真是个好结局,他终于可以体体面面地去娶一位门当户对又嫁奁丰厚的小姐啦。"
"当然,这很重要。"
"门当户对是顶重要的,啊,我记得您结婚那会儿您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还要求我不要像以前那样去找您。"
"上帝,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公爵不以为然地放下茶杯,"你未免记性太好了,雅各。"
"是的,我甚至还记得您那时对我说的每个词儿呢。"
"我倒是不怎么记得了。"
"结果过不了两年您又跑来求我,说您遇上了麻烦,没地方可以去。"
"唉,我年轻时是很荒唐,你知道的,雅各,"公爵勉强笑了一下,"可是你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
"您继承爵位时,您说您一个人处理不来事务,要求我住到您家里去,结果您和我又行了那些可耻的事情。您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后来不告而别,因为您夫人写信给我,说她原本以为我是一位可信赖的正直的朋友。"
道格拉斯先生语调冷淡。那时他曾经为此去教堂忏悔了很长一段时间。罪不出在德沃特公爵本人身上,而是他要命地总经不起公爵的诱惑。
"我不能总按照您的要求过生活,公爵先生。譬如说,去年这个时候,您还指责我擅自解除了跟吉尔吉斯家小姐的婚约。而且,我的两次婚约都是您费心张罗的,您很懂得为我着想,我得说我一直心存感激。"
"唉,上帝,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现在我......"
"我拒绝,您最好闭嘴。实话说,您的所作所为已经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道格拉斯先生注意到公爵脸上流露出吃惊的神情,看待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那是当然,自己从未尝试过用这种语气和对方说话。
但是公爵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露出讥讽的微笑。
"好啦,别跟我提这些那些。听着!你以为你能当上康弗里津公学的校长,我没有帮你写信吗?还有小爱德华当时出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不打算追究,你早该辞职了!"
"我由衷地感谢您的仁慈,公爵先生。"
"我不打算亏待你,听着,我知道你还想谋求更好的发展,我愿意尽我所能给你提供好处。"
道格拉斯先生望着他,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失望透顶,他冷冷地回答。
"人并非为了好处而生活。"
房间因为道格拉斯先生的离去而突然变得空荡了,公爵静静坐了一会,突然抓起桌上的铃,拼命地摇起来。
过了一会房门才被推开。
"马丁,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公爵的语气里充满了怒气,但他注意到进门来的不是他的贴身男佣马丁,而是小费迪南德时,他皱起了眉。
"噢,小费迪南德,你难道不知道进我的房间不仅应该要敲门,而且得提前送名片进来吗?"
"我很着急想要见您。"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事实上,您和苏珊娜的事情,我已经从维尔斯夫人家的女佣人那里听说了。"
"噢。"
"当然现在谁都知道了,您谁也瞒不了,对不对?您和苏珊娜频频约会,您和她走得很近......请原谅我想不出用什么词儿来形容好了。我想也许您只是心血来潮玩玩罢了,但看起来维尔斯夫人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可爱的小养女嫁给您。要知道,一个穷光蛋和一位富有的贵族在情感的天平上是完全不一样重量的。"
"噢,这个嘛,"明白来客的意图,德沃特公爵露出讥讽的微笑,"实话说,苏珊娜称得上是个漂亮姑娘。"
"您是在玩弄她?用您擅长的那些调情手段?"
"整件事情看上去很有趣儿,不是吗?它让我兴致勃勃。"
"有趣儿?您只是这样认为的吗?"
"当然。"
"那么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完全丧失兴趣,"公爵从案上取下一本书,随手翻看着,"不过我身边确实缺一位妻子,娶她也不算太坏。"
"这就是您的回答?"
小费迪南德低声问了两遍,但是公爵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全然一副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态度。
过了几分钟,公爵发现来客还没有离开,这令他再度皱眉,抓起桌上的摇铃。
"听着,小费迪南德,如果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那么我认为我已经足够耐心听你说完了。现在你可以退下了,立刻。"
但是铃并没有响,小费迪南德按住了它。
"请等一等,公爵先生。"
"你到底想干什么?"
"您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公爵先生。"
"事实如此。"
"您有情人,甚至还豢养像弗朗西斯科那样的男孩。"
"确实,而且,看来我们得承认这种差距。"
"那么我们出去说话。"
公爵有点吃惊地抬起头,深深看了小费迪南德一眼,但是他很快平静下来。
"很好,费迪南德,我知道有个好地方,那里足够安静了。我们正好可以谈一谈,对不对?不过你得先出去等两分钟,我要换件衣服再出门。"
"好的,公爵先生。"
趁着小费迪南德离开,公爵迅速拉开抽屉,随手拿了两把小手枪,并打开弹夹,为手枪上好满膛子弹,放进口袋里。
第十一章
雅各·道格拉斯先生望向窗外,雾散尽后,雪又开始下起来了。咖啡厅里明明温暖如春,而小提琴的演奏也美妙无比,但道格拉斯先生还是感觉到伦敦的寒意顺着窗缝渗透进来,爬满了他的硬衬衣领。
"是的,我收到您的电报了,道格拉斯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回过神来,望向坐在他对面一身素裙的波耶女士。
"噢。"
"我想事情可能正如您想像的那样,道格拉斯先生。"
"这样很好,你真是一位能干的女士,那么非常感谢您。"
"不,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至于上次见面时你的询问,我始终认为,一位女士不应该只是为了能拥有一间满满的储藏室而结婚。当然,这也可能是我固执的偏见。"
"噢。"
"事实上是,我在曼彻斯特的同僚告诉我,她那里的修道院学校还缺一位女教师。啊,你会不会觉得那里有些太远了?我想你如果能去那里工作,作为一位单身姑娘而言,收入是很不坏的。"
"不,不,我得说我很感谢您。"
坐在对面的女士微微笑了一下,将咖啡杯里的小勺放下了。
这时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注意到,她涂了口红,还换了一个粉红色的手袋。这一瞬间道格拉斯先生感到非常愧疚,他似乎不恰当地给了一位处在困窘当中的女士些许希望。这种认知让他无法往下开口了,他只好将视线转向窗外。
出乎意料地是,他竟然看到小费迪南德站在大街上,招手拦下一辆出租马车,他脸色冻成苍白,灰色猎装的下摆染了一大片红,神情很迫切。
小费迪南德手上拿着一顶帽子,当然,那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帽子,做工太考究了。小费迪南德边和出租车夫说话,边无意识地翻动着这顶帽子。
近在咫尺,道格拉斯先生突然瞥见帽里沿绣着德沃特公爵的名字。
上帝!
道格拉斯先生在心底轻轻叫了一声。
下一刻,波耶女士惊讶地发现,道格拉斯先生突然起身,冲出了咖啡厅,连放在椅子上的大衣也忘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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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读者们,看来我们有必要回头讲一讲方才发生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德沃特公爵和小费迪南德一同驾车出门。
他们在格林公园附近下了马车,往前看,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延伸进树林里。只要再走一段路,眼前就又空旷了。中间有很大一块空地,高大的桦树则在旁边围了一圈,确实足够隐蔽和安静了。每棵桦树上,树皮嶙峋,都像是长着无数的眼睛,它们大大地、警惕地睁着,它们即将扮演舞台下沉默的观众。
皮靴踩在枯枝上,咯吱咯吱轻响。雪又开始下了,松松散散地落下来,但是视野还是很清晰,他们甚至能看见三十码以外一只蓝嘴斑鸠踮着脚跳着走路。
"我就说是个绝顶的好地方,"停下脚步,公爵微笑起来,"决斗是个公平公正的好主意,无关乎财产地位,你真是个富有胆量的年轻人。啊,我们要不要找三个证人来作证?我想我们不需要,看起来这些桦树的眼睛足够了。"
他转过眸子,望向小费迪南德。
"我想你口袋里一定带了枪。可是我要求咱们俩都用我的枪,我这里有两把,你可以随便挑。哦,不,我比你年长,应该你来挑。"
"不,您比我地位尊贵,您随便给我一把。"
"别这么说,既然你坚持要我先挑的话,那么我还是拿我这把小阿瑟吧。很好,另一支枪给你,你最好检查一下。子弹是满的,不放心的话你可以空开一枪,别对着我,对着天吧。"
小费迪南德接过枪,试了试手感,是一把非常精良的小手枪。
"我认为这很好,公爵先生。"
"你喜欢就好。噢,对了,决斗之前,你要喝点酒吗?我还带了瓶拿破仑一八零零葡萄酒,风味非常正。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拒绝,那么好吧,瞧你,真是个急性子没情趣的家伙。"
公爵将葡萄酒拿出来,放在雪地上,他注意到他的对手一直在拨弄手上的枪。
"瞧,你到底决斗过吗?我猜你是没有的,实际上,我也还没有过呢。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有胆量想跟我比枪法,你是第一个。"
公爵笑起来,新鲜的刺激总让他感到格外兴奋。
"那么开枪的顺序呢?谁先开枪?"
"当然是您,公爵先生。"
"噢,别这么说,我只要一枪就能让你送命,这很不公平,对不对?"公爵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往上抛了抛,又立刻合在手心里,"这里有一枚皇家玫瑰,我把机会给你,猜猜看正反,赢了机会就是你的。"
"我猜是女王。"
"恭喜你,猜对了,"公爵摊开手掌,金币上女王侧面浮雕闪闪发亮,"看来你运气不坏,费迪南德。我发觉我真不是被上帝眷顾的子民。很好,现在我们站开距离,一般是要求十二码,我们面对面倒退着走吧,以防对方从背后偷袭。"
他们俩面对面地后退着,公爵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但是小费迪南德有几次差点被雪地里的树枝给绊到了。
一、二、三......现在他们的距离差不多有十二码了。
小费迪南德的手指握在扳机上,难以抑制地开始发抖,以至于一只手根本就握不住这把小手枪,而要靠另一只手握上来保持平衡了。
光是对着德沃特公爵开枪这一项罪名,就足够他蹲很长时间的监狱了。
但是他不能够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变成别人的妻子,尽管对方远远比他高贵、富有,但是,除了高贵、富有,他并不认为对方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地方。
公爵弯腰拿起那瓶酒,满不在乎地掏出启瓶器开酒塞,几乎不抬头看对方一眼。
"那么,你后悔了吗?我跟你说,如果你现在后悔的话......"
砰地一声枪响了,在空寂中仿佛一声破裂的尖叫,惊得枝头的雪花纷纷落下。
德沃特公爵手里拿着葡萄酒,还站在原地,但是头上的礼帽飞出去足有三四十码远了。空气仿佛停滞了几秒,下一刻又听到砰地一声脆响,公爵手上的葡萄酒瓶炸裂了,鲜红色的液体溅开去。
公爵似乎也有点吃惊,他愣了好一会才重新露出微笑。
"真可惜,真是太可惜了,你只打高了一英寸,不过,"他摇了摇手上的酒瓶,"最可惜的是,这瓶拿破仑一八零零被你的枪声给炸裂了。"
小费迪南德将枪丢在地上,低声说:
"现在轮到您开枪了,公爵先生。"
"是的,轮到我了,而且,你该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但是空气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您为什么还不开枪,公爵先生?"
"别着急,年轻人,我还没想好该给你什么惩罚?看到费迪南德老爷爷的份上......"
"不,您不用考虑我父亲!"
"实话说,嫁给我这样的男人,社交界多少淑女们是求之不得?苏珊娜小姐绝对会比跟着你这样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来得实际很多,对不对?啊,别谈什么爱情!谁不想做这个大庄园的女主人、谁不想拥有公爵夫人这么美妙的名号呢?"
"您......"
"好吧,我不打算继续玩你了,出于对你的尊重,我应该给你一个痛快,对不对?"
公爵将手里的小阿瑟翻来覆去地瞧着,某一刻他抬起手臂,看也不看地随手开了一枪。
但是站在他十二码之外的小费迪南德知道,子弹挟持着寒风,呼啸而入。胸口猛然一窒,那一瞬间,肌肉快速收缩,血液疯狂奔涌,但是既没有疼痛也没有哀伤,生命开始远离自己而去了吗?
他一下子跪倒在雪地里。
并没有血流出来,眼前的视线也没有模糊,德沃特公爵的身影依旧清晰,连传来的话语也是那么清晰。
"不好意思,我恐怕打坏了你那嵌着漂亮姑娘画像的怀表。"
公爵吹了吹冒着烟的枪口,调皮地一笑,慢慢朝他走来,将半截酒瓶递到对方眼前。
"很遗憾,没有准备白兰地,那么尝点葡萄酒吧,它会让你好受一些。"
"不。"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觉得我这样做让你蒙受了更大的耻辱?好吧,你要坚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公爵弯腰将另一把手枪拣起来,放进口袋里,"我很讨厌别人对我无礼,你难道在阿伯丁大学里没学过礼节吗?这太令人失望了。可是我在学校里学会,我们要如何做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不。"
"好吧,你要是继续说不的话,这封苏珊娜的信我就不打算给你了。"
公爵将一封信贴到对方的额头上,微微笑了一下。
"这位姑娘今天鼓了很大勇气才求我带给你的,我得说,她那时羞涩的样子可爱极了,让我真有点忍不住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