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的,不信你看。"
"那个......不是人!"
"嘭",卧室门被风猛地吹上,室内灯光跟着忽明忽暗。
我的心一沉。
"不是人"?
再次走近窗边细细打量这面几乎全落地式的法式拉窗,半掩的白色纱帘垂在一侧,屋外风雨萧瑟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不难想象这栋只有我和白芮两人的大宅子此刻是如何在雨水的肆虐下叹息冬季的到来。站在窗边莫名感到丝丝凉气,我抬手推推窗,已经锁住了,悬着的心才放下,转身,眼睛余光瞥见一片玻璃后映出一张惨白的脸!
"不要!"
白芮从背后抱住我,冰冷的身体让我冷静下来,那不过是玻璃反射出的白芮的脸,再看我自己的脸也在另一格玻璃里摇晃着。在雨水的冲刷下,玻璃上的脸不停变形,表情说不出的怪异,越看越不像自己。
"窗帘怎么拉不上?"我想尽快遮住那些玻璃。
"好像卡住了,一直都忘了叫人来修。"白芮离开我摸索到沙发边坐下,给自己到了杯凉水,纤细的手指不停地发抖,"你认为是小偷?"
"可能。"我试图拽上窗帘,可再使力气也不见效果。
"我没有吃药,也没有睡觉,我很清醒,我知道我看见了!"他双手交握在一起,咬着拳,目光尽量避开窗户。
他是被自己的影子吓着了,但我一点也笑不出来。那样的脸就算是自己的,我也不想多看。
"开始我以为是玻璃反光,"他用手遮住脸却藏不住痛苦,声音低的像是哽咽,"可是我跌到了,他还站着......他的脸和我一模一样,全部一样!"
"白芮。"我抱住他的肩。
"他对我冷笑--"
"不要想了、都过去了。你是自己吓自己,这是梦,明白么,是梦!"
"不可能!我还没有睡!"
"好吧,好吧,"我半跪在他身边捧起他的脸,"告诉我从你回房到发生这事之间你都在干什么?"
"我?"白芮顿时语塞。他瞪着眼看我,好像在反问我。
我指着柜子上的钟:"现在才过十二点,我们是十点各自回房的。"
"我......应该是冲澡,按习惯......"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要证明什么,但我还是走到卧室自带的洗漱间,用手指顶开门--
"白芮,"他紧张地抬起头,我则给他一个宽慰的笑,"我想这真的是个梦。"
洗漱间里一切井然有序,没有任何水渍,甚至连毛巾都是干的。他根本就没用过!
我把他拉到梳洗台前,显然他很怕看镜子,一直不肯正视。我倒觉得能看见镜中正常的我比较踏实和安心。
热水注入水槽,升腾的雾气很快覆盖住镜面,把我和白芮的身影模糊成灰色的一团。白芮还在不停哆嗦,我只好捉住他的手缓缓伸入水中。
"现在好多了吧?"
他应付地点点头。
"不要多想了,睡一觉起来你会发现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认为刚才我睡着了自己却不知道?"
"不,我不是不相信你,但--"
看着白芮委屈的目光,眼前忽然闪出自己在综合医院里的情景,那时也有一个人漠然地站在我身边对我说"不是我不相信你"--那个几年前的我、那个一直努力要忘记的我,又出现了!
只短短几秒,我便回过神,再看白芮,现在的他和我,形同几年前的我和那个人。
于是,"我相信你!"我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没有亲眼所见的事物并不说明不存在。"
我的话让白芮愣了一下,他咬紧唇,一双美丽的黑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水,水汽聚集到快要涌出时,他掬起一捧水俯身把脸埋了进去。"哗啦啦"一阵水花四溅,看他使劲擦拭眼角的样子,我觉得他很坚强。
"谢谢,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你给我的。"他用柔软的毛巾拍着脸,脸上挂着笑,眼睛却是红红的。
"可我没有给你什么啊。"
"不,你给了。"他满足地笑着用手抹开镜子上的雾水,露出能看见我和他的脸的一小块。"就像现在这样,非常清晰,"纤细的十指抚住镜面,白芮一字一句说,"我确定看见的不是玻璃倒影。因为我是从镜子里看见窗外的!"
一阵寒意袭来,我忍不住扭头看客厅,原先正对窗户的那面试衣镜果然倒在一边,若不是地上有厚实的毛毯怕是早就碎成片了。
如此说来,白芮是面对镜子时发现背后的窗口有人,惊惶失措的他推倒了镜子躲到壁炉边,所以--那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倒影?!
这事情确实古怪,如果真的是小偷......我倒宁可是!
白芮看着我,等待我的反应。发梢上的水珠落在他脸上,象晶莹的泪沿着面颊慢慢滚下,他没有在意也没有拭去它,反倒是我伸出手,用指尖按住了那脆弱的一滴。
"算了,只要你没有受伤就好。"
我叹了口气,这张精细易碎的脸是否知道世上有很多事情根本没有理由,只要最后结果不是坏事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要不要换个房间?"我实在觉得一楼很不安全。
白芮摇摇头。
"我帮你搬,很快的。"
他还是摇头。
我不明白这房子足足有四层,空着那么多不住,为什么非选这间?他不说我也不会多问。
正当我想回卧室环顾一下,白芮拉住了我的衣角。
"今晚我不会走的。"我拍拍他的手背,为了能让他安心我还扯动嘴角牵出一抹笑,有人说过,我这样的笑会使人放松心情,同时也放松警惕。
白芮迟疑了一下,这才松开手,静静跟在我身后回到卧室。
我说过,他的卧室和客房在装饰上几乎一样,只不过多了几件家具,床的摆放位置不同而已。如果今天要在这里过夜的话,只能和他挤一张床了。我倒不在乎和他人同睡,但是,床正对着窗户,总觉得没遮没掩很别扭。
"为什么这张床要放在窗口?"
"一直都是这样放的。有什么不对么?"
"没,就是觉得怪怪的。"我试着推了一下,床很沉,估计四周那些维多利亚风格的装饰、雕花增加了它的重量,看上去不是很厚重的木料,手感却大不一样。
"怪不得你不肯搬,真重啊!"我放弃地坐在床边的地板上。
"我不搬是另有原因的。"白芮的表情陡然认真起来。
"我只是随便说说,别在意。"唉,这个瓷娃娃真是有一点差池都不行。我翻身爬起,才发现刚才没有白用功,床下的地毯被我弄折了,很不雅观。
"糟糕,管家知道了会骂吧?"我本能地这么说道,引来白芮一阵笑,他说我把白管家想的太死板太刻薄了,这么一点小事根本不用在意的。
"留着它,等仆人来了自然会弄好。"白芮边说边解开棉质浴袍,里面是一身蜜色的丝绸睡衣。他像只归家的小动物,熟练地钻进被子里。
"你真的不会走吧?"
我点点头,和衣在他身边躺下。
"你穿这件浴袍真的很好看。"他用手指勾住我的浴袍带子,是怕我跑掉?我尴尬地笑笑:"是你送的好。"
"我很羡慕像你这种适合黑色的人。"他可能真的累了,说话间连打好几个哈欠,声音也渐渐飘远似的,"不要关灯......"
难以想像他这么容易入睡,这和床边柜子上那一大堆药瓶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很不习惯在明亮的地方入睡,看身边甜甜睡着的白芮,又不忍心翻来覆去吵醒他。扭头,我的左侧就是那扇窗,被灯光笼罩着看外面的风雨像看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只有不时微微飘动几下的纱帘说明它其实离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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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发生了爆炸。"
"初步调查是液化气泄漏,整层都毁了。"
"幸存者?只有一个小孩,伤势很重,估计救不活......"
家就这样没了,亲人、朋友以及我的回忆。
模糊中只听见陌生人的尖叫,哭喊,车辆刺耳的刹车声,还有交织在其中的烈火的噼啪做响声。
"梵漓,我来接你了。"
"叔叔......"
"你还记得我?真是万分荣幸。来,跟我走吧。"
"我不要!"
"怎么可以?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我。来吧,来吧--"
黑暗中,黑色尖利的指甲掐入我的喉管,它们挖掘我的生命,吞噬我的血肉,我拼命挣扎、挣扎,直到黎明第一道曙光的出现--
我猛然坐起,眼前还是那盏雕花台灯,窗外依旧下着雨,没有黎明,没有曙光。
『家没了』
脑子里反复涌现的哭喊声随着意识的清醒渐渐淡去,我盯着橘色的灯光看了一会儿,好温暖,不,这股热源泉来自我的身边,白芮,还恬静地趴伏在被子里,半抱住枕头的姿态像个护食的动物,一只手紧紧攥着浴袍的腰带,黑色在似雪肌肤的衬托下居然显得那么圣洁。
『像我这种适合黑色的人?』
说的很对,我就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我本就是黑色的。
悄悄用手指撩开他额前小撮碎发,如此柔软、清爽,忍不住俯身去嗅那上面的气味。他鼾然翻了个身,我忙缩了回去,发现浴袍带子早就被抽走,他还空捏紧那一头。
"真傻。"
我低喃道,用浴袍包裹起自己下了床。
才凌晨三点多,壁炉的火烧得正旺,随便用烙有鹰隼族徽的火钳拨弄两下,火星便立刻兴奋地上下窜动,看久了又让我想起梦里的大火。恶梦是离开了,可郁卒的心情却留下了。
不觉间,雨量变小了,玻璃墙般的窗户也不像先前那样诡异。但我还是不愿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张脸会让我想起另一个人......索性关了灯让整个房间都暗下来,我可以站在窗帘的阴影中静静地发一会儿呆。
白芮均匀的呼吸声牵动我的视线,他睡得那么沉,我不禁怀疑那堆药是为我准备的。唉,今晚被噩梦纠缠的只有我一个人,真有点不公平呵!
按现在的情形他应该能安稳睡到天亮,我可以回自己房间了,但......
轻轻坐回床边,我无法否认此刻我看他的眼神是带着怜爱的。
"傻瓜。"我对自己这么说着,将腰带另一端圈在身上然后小心地躺下,白芮迷糊中很自然贴近我,发丝的清香涤荡掉满脑子的混沌,温暖的体温也给我带来倦意,黑暗般的睡眠就这样匆匆袭来。
再次睁开眼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八点,我的起身惊动了身边人。
"抱歉吵醒你了。"
他抬起惺忪的双眼,涣散的目光落在手里的黑带子上。
"我没有离开你哦。"我在他眼前晃动腰带另一端,想顺势抽走全部却被他牢牢拽住。
"可是你现在要走了。"
"天已经亮了。"
他嘟起嘴,目光迷离地看着我。被纱帘滤过的晨光笼罩着白芮,漂亮的褐发柔顺地贴在耳侧,好的睡眠让他的脸颊染上淡淡红润,这就是早晨的他,一颗芳香草叶上挂着的露珠。
我有点没辙,只好弯腰伏在他耳边认真地说:"我要迟到了。"
可能我的话太生硬,白芮眼里满是失落,嘴角动了两下没做声,睁着眼睛瞪我。
"好吧,等我晚上回来再陪你,怎么样?"对需要哄的小孩只能用软的。
白芮的眉头开始舒展但手里的带子却被拽得更紧。
"或许,下午你没课的时候可以来Honey Lucia,我给你泡咖啡?"
我的建议生效了,腰带顺利从他手里拽出。他很开心地眯起眼,从被子里伸出雪白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我一定去,我保证!"
"谢谢光临。"我报以微笑,可他没有松手,凝视我的眼神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是拉勾之类的约定?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回房整理一下,于是匆匆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就像母亲常对我做的那样:"下午见!"起身裹起浴袍离开了他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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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一个道别之吻,没有什么特别含义。我反复这么对自己说。因为离开那栋宅子以后,迎面扑来的冷风让我的脑袋清晰了很多,想到刚来这里一片小树叶都让他不肯释手,今天的这个吻会不会造成误会?
不过下午白芮的到来打消了我的疑虑:他带着女友来了。
一个个头高挑、容貌端庄清丽的女孩,黑色过耳的中短发,合体剪裁的连衣呢裙,和穿深色格子外套的白芮站在一起活像结婚蛋糕上的一对新人--我指的是他们相貌的般配度,而不是他们亲密的程度。
如果不是白芮介绍我会以为他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而已。两人相对坐在靠窗的小圆桌边,没有私密耳语也没有牵手之类的接触,甚至连笑容都是很礼貌的。
我没见过拘谨的白芮,假设在我认识他的这段时间内他算的上是比较放松自我的话,现在的他就很是拘谨。或许,在心仪的女孩跟前,即使是大少爷也会束手无策吧!
女孩的名字叫桐,因为出生在秋天梧桐落叶的时刻所以起了这样美丽又无奈的名字。被老板盯着,我只能简短地跟他们寒暄几句便退回吧台后面。
"真是托你的福,"老板立刻低声对我说,"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白家少爷了。"
我心想:这里出入的多半是老人,年轻人才不会来呢。
"那是他的女友?真没想到,毛小子也长大了!"老板欣慰地吐出一个烟圈,"和他老爸一样找了个漂亮妞,不过他家那么有钱......"后面的话他没说我也知道什么意思。
有点点不满的我用另一个话题插开老板的思路,免得他最终惹恼我:"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啊,"老板猛吸一口,再悠悠然吐出一连串轻烟,"是相当漂亮的人。"
不用说也猜得出啊。我等着老板说下面的话。
"特别是夫人,我猜她是人鱼变的。"
"什么?"
"她走路的时候总是轻飘飘,踏出的步子像踩着音乐,我的意思是......"老板抓抓浓密的灰发,"总之就是很像水母啦!"天,老板的表达用于竟然如此贫乏!
"你明白么?"
我忍住笑认真地点头:"明白,明白。"
"唉......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可惜死的太早,儿子也遗传了她的病。"
见我瞪大眼,老板故意扭过头。居然这时候卖关子!说来,老板也不是个很古板的人呢!有趣有趣,我耸耸肩:"不说就不说吧。"边排放被子边不经意淡淡一句:"不知道他的姐姐是不是也有那种病。"然后很遗憾地又说:"我相信他的姐姐是个不亚于母亲的美人。"
"你见到他姐姐了?"没料想老板反应之大到一把将我推进了后面的员工休息室,"真的看见了?"
我不知是否该爽快承认。
"嘘--"老板掩上门,"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姐姐?"
"我并不......只是听白芮说起......"和她是一面之缘,我这样的回答应该不算撒谎,老板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就说嘛,吓死我了。"接着他却提起我的衣领,"今天你早点下班回去冲冲霉气。记住一定要在天黑前回去!"
我不解地看着他。老板知道我需要一个合理答案,他压低嗓子缓缓道:"不怕告诉你,白家小姐刚出生就夭折了。"
我脊背一阵发麻。
"生活在这里的人几乎全知道白家的事情,而且多多少少都和白家有点瓜葛。"老板慢慢在沙发上坐下,"可以这么说,这个城市是白家建立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