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调·青花瓷————七瞳

作者:七瞳  录入:01-12

百里冷迈上前来,只见画纸上,一尊观音腰胯轻送,娉娉玉立。左臂轻垂,提着净瓶,右臂半扬,手持拂尘甩到了肩后。
观音的脸不似佛堂里供奉的佛像那般饱满圆润。她下巴尖尖,双耳小巧,修长的眉毛下,
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挑。观音在笑,轻轻勾起的嘴角两侧,各自落下一个浅浅的涡。
百里冷写满讶色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胭红,"不像。"
"真不像?"
"真不像。"
赫连白想了想,收起了宣纸,"不像最好。既然不像,明天我就叫他们裱起来,挂在我的书房里。"
"不行。"
"那我就叫他们烧在瓷上。"
"嗳,那更不行了。"
"那有什么不行的,反正又不像你。等烧好了,我就放在床头,等着观音仙子下凡点化我。"
赫连白说到做到。他亲自执笔在素胎上作画。不止是这尊观音,他还要画仙子,画飞天,画拈花的少女,纵马的少年......他们姿态各异,却都有一张浅颦轻笑的脸。
赫连白相信,这样做,等这些瓷出窑后,一定会有一件瓷让他满意,让冷满意。如果没有,那他就再画再烧。
赫连白最终只画了十七张半。
赫连白扔下画笔,提起战刀,匆匆从京畿的窑坊奔向了皇宫。
混战、流亡、流浪。
本以为尘归了尘,土归了土,他却蓦然发现生生不熄的窑火中存下了一幅他的青花--双狮衔环的白瓷上,开光处,穿着水田衣的女子端坐窗前,望着迎头伸出的一剪梅,支颐浅笑。
赫连白取走了它,却再也没想过将它放上床头。他把它收在了书房,置在了多宝格最不显眼的角落,藏住它,任它尘封。

白调青花瓷·六

  ···而你嫣然的一笑 如含苞待放···

扫落瓶上的尘埃,目送么妹抱着它悦然离开,赫连白站在暖春的日光下,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冷。
思绪忍不住又飘到了那个带着异域风情的地方。
也是这样的五月,也是这样的暖阳,只是既使穿着皮衣,还是会觉得冷。
在这样清冷的早晨去朝拜,实在很不明智。
可虔诚的佛教徒们却偏偏要迎着清晨最美的那一束光朝拜心中最神圣的佛祖。
赫连白不信佛。所以他总是蜷在温暖的被褥中,撇起嘴角,目送百里冷和花儿离开。
每到此时,赫连白总忍不住去想,若是冷和花儿成了亲,那会怎么样?
一定很有意思。一家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大早赶集似的去转经筒子。
然后他们就在这一声又一声吱吱呀呀的旋转中,转走点滴年华,转成弓腰驼背、满脸皱纹的老人家,再然后......
赫连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无法想象,若是百里冷老了,会是什么一个样子。
百里冷大概不会老吧,总觉得百里冷不食人间烟火,对女人也似乎没什么兴趣。
百里冷不喜欢女人?
不,不应该。百里冷很喜欢花儿。
那么百里冷一定是喜欢花儿这样的女人。
赫连白勾起了嘴角。原来百里冷喜欢山货,那他一定要为百里冷找个一等一的好山货。
不能是花儿。花儿............总之不能是花儿。
也不能是街首刘家的女儿,母夜叉一般,将来小冷娶她要受气。
更不能是卓玛那样的娇生惯养美人。小冷就是文弱的人,再配上卓玛,家里的粗活没人能干。这也不行。
左右思量,还是小冷的错。若是小冷生成了女子,自然要嫁给他赫连白做娘子,这些烦恼也可随之烟消云散。
再思量又觉得不对,小冷本就是嫁给了他做娘子的人。只是小冷是男子,男子合该做丈夫,丈夫又要娶娘子。因此他要为他的娘子再找一个娘子当娘子,这样他的娘子才能给他娘子的娘子当丈夫。
赫连白绕不清了。他只觉得头很晕。
他捧住了头,突然很想像狼一般的大叫。
他想不清楚,他也说不明白,他突然心烦意燥,一个鱼挺跳下了木床。
然后提鞋出门。
出门便看见他那应该成为别的娘子的丈夫的娘子。
赫连白看见百里冷挽着竹篮站在门口。
百里冷在和人说话。他轻轻扬着嘴角,恬静地笑。
像是到了七月才会偶尔刮起的柔暖的风,带着一点儿怡人心脾的温度。
不知是谁在惹他笑。e
土墙木门,恰恰间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正框住了他,却掩住了惹他微笑的人。
百里冷伸出手,去接什么东西。
百里冷收了手,手里捧上了一大束刚刚摘采的花。
很普通的野花,握在他的手里,却也好像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灵性。
百里冷和送花的人告了别,转身回家。
百里冷在转过身子的那一刹那,又温柔地笑了。
是为了看见了赫连白而笑。
娇鲜艳丽的花束衬起百里冷白皙的脸,晨光为他洒了一层明亮的金色,于是他便成了镀金的人像。
赫连白的目光滞了,心也倏地停了,恰逢此时,正正漏跳了一拍。
"白,你怎么了?"
"没事。"
"看,是卓玛送给我们的花。"
"你喜欢卓玛?"
"嗯。"
赫连白突然紧张了起来,"那花儿呢?也喜欢么?"
"嗯,也喜欢。"
"哪一个更喜欢?"
"一样的喜欢。"
原来一样啊。
赫连白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百里冷,果然喜欢山货。
"白,你又在想什么?"
"想山货。"
"为什么想山货?"
"因为你喜欢山货。"赫连白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目光满是少年人特有的随意,"冷,我们搬家吧。"
"......好啊,你想搬去哪?"
"去江南。"
"江南?"
"对,是江南。江南没有山货......那里也没有草原,没有牧场,可是有稻香流水,有画舫廊桥,还有......总之你会喜欢。"
百里冷闻言抿起了嘴唇。
抿弯了眉眼,却又摇了摇头,"白,我们不能为去。"
"你不想去?"
"不,是我们不能去,我们还是逃犯。"
"那又怎么样?"赫连白拉住了百里冷的手,"我说能去就能去,我们一定能去,我带你去。"
只可惜......
赫连白拉回了思绪。
他低头看了看因握剑而生了厚茧的手指,无声地叹了口气。
去江南。
他突然很想去江南。
去看一看江南绵绵细雨中,那一座座古朴的小镇。
看一看细雨过后,那滚泪惹翠的芭蕉和湿润的青石板桥。
以及苍茫的暮日里,那一棱棱墨色的瓦瓯身后,袅袅升起的缕缕炊烟。
恰是百里冷自那一日起,在心中反复勾划,却无缘相见的烟雨江南。

白调青花瓷·七
  ···你的美一缕飘散 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走马立踟蹰。
极目青山连绵不绝。
山脚一条长河曲蜒流过。
河水不深,波光粼粼,托一扁野舟横斜。
赫连白策马上前,只见小舟内一只小小的木匣,匣内散落几只铜板,不见了船家。
挥鞭,驱马,下水,淌河。
马蹄踏起水花,溅在脸上,身上,带出清爽的凉意。
上岸,由着马抖落一身的水渍,然后沿着细若羊肠的小道继续前行。
直走到夕阳半残照孤山。
山上荒坟累累,山下一间爬了青苔的石屋。
屋前站着位老人。迎着夕阳的光,黝黑的脸庞泛着红通通的光。
老人挽着山羊胡子,看到赫连白,爽朗的笑了。
"公子,可愿赏光陪陪我这个老人家?"
赫连白勒住了马,微微颔首答了一个"好。"
于是留下来。
留下就一灯如豆。
昏昏欲睡的油盏下,一碟花生,一碟茴香豆,一碟浸了浓浓酒气的小红枣和一碟咸干肉。
还有两只海瓷,三坛热辣辣的烧刀子。
一老一少喝红了脸膛,喝卷了舌头,喝得胸口热辣辣地烫。
"少年人,你......"老人打了响亮的酒嗝,"你打过仗。"
"打,打过。"
"嘿,嘿嘿,我,我也打过。杀过金人,也杀过,咱们萧人。"
赫连白也笑了。这里曾是战场。屋外一岗乱葬坟。老人是守坟的人。
老人抬起碗,重重地撞上了酒坛,"干,全他妈的干。你们不喝,兄弟我,替你们喝!"
老人抖着手,颤巍巍地将酒凑在了哆哆嗦嗦的唇边。
酒洒了不少,大半还是下了肚。
然后是咣的一声重响,老人把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杀了金人,杀萧人,杀完萧人,再杀金人。然后杀兄弟,杀兄弟,杀兄弟......"老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化成趴伏在酒桌上的几声隆隆鼻鼾。
杀了金人,杀萧人,杀完萧人,再杀金人。然后杀兄弟。
赫连白硬生生地打出个颤。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拼尽全力摇晃到门口去吹夏夜里带着炎炎热气的晚风。
杀了金人,杀萧人,杀完萧人,再杀金人。然后杀兄弟。
赫连白仰头大笑。
怕是每一个上过战场的萧国男儿都是这样一般无二---杀了金人,杀萧人,杀完萧人,再去杀金人。然后杀兄弟。
三哥引金入室,弑父弑兄,谋朝篡位,于是赫连白杀金人。
四哥为父报仇,拨乱反正,一场内战,于是赫连白又杀了萧人。
金国趁虚而入,意图一举吞并了萧,于是赫连白再杀起金人。
两军对垒,各为其主,一边是四哥和家仇,另一边是三哥与金军,于是杀兄弟。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赫连白跌在了地上,张开手脚,张大醉意朦胧的双眼,痴痴地搜寻着夜空中他看到的第一颗星星。
没有寻到。
那一夜,天空也寻不到一星半点的光。不是因为黑夜溶掉了光亮,而是因为硝烟遮蔽了天地。
那一夜,也刮着这样带着热气的风。不是被天地爆干的热,而是被战火烧熟了的热。
那一夜,不远处战鼓雷雷,杀声震天。
那时他们在逃。
赫连白紧紧握着百里冷,还带着花儿和老爹,还有群随着他一起逃亡的男女老少。
被四哥打败的三哥退到了草原上,退到了赫连白和百里冷一度筹划着隐居一生的小镇。
逃兵杀红了眼,杀得失去了人性,见了男人便杀,见了女人就抢,见到房屋就烧,见了财物,就地分赃。
所以他们要逃。
赫连白不想逃,他是堂堂七尺男儿,曾经立志横扫疆场。
百里冷却说,"白,保护好他们,比杀敌更重要。"
赫连白握紧了手中的柴刀,想了又想,忍了又忍,一扭头,还是奔向了火光最盛,杀声最厉的地方。
大丈夫,生当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但求一席马革裹尸,二十年后,便又是一条铮铮好汉。
他赫连白不该逃。
他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
嗅着硝烟的味道,他觉得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十一岁得了宝马,十二岁得了宝剑,十四岁,他堂堂正正地站在了父兄身边。每一次都身先士卒,毫不犹豫地冲在最前线。即使是最无邪童年,他也大半消磨在了父皇的马背上。
但这一次,他有了牵绊。
百里冷在拉他。b
百里冷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睛里写满了挽留。
"白,你不要去。"
"白,我不想你去。"
"白,我总觉得你去了,我们便再也无缘相见。所以你留下来,好不好?"
"冷,我一定不会死。我只是不能容忍他们在我们的镇子上猖狂。"
"白,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只要大家好好活着,我们还可以重建我们的家,对不对?"
对,但藏头缩脑、忍气吞声不是他赫连白的风格,他要保家,他要杀敌。他不杀敌,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欺负。就算建起了一个新的家,那也守不住。没有安宁的家,不是家。所以......"
百里冷,你给我放手!"
百里冷这一声怔住了。
他怔怔地望着赫连白。
他看出赫连白决心已定。
他知道赫连白不是他手里牵着细线的纸鸢,而是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高傲的鹰。
他追不上赫连白,更不能拦着赫连白,他应该放手。
于是百里冷放开了手。
放了手,然后扬起一抹赫连白最爱看的笑,像是在唇边慢慢绽开一支空谷幽兰,淡雅,超然,清新如岚。
唇边还旋起的一对浅浅的酒窝,恰似兰香,凭添一抹沁透心脾的甜。
赫连白想好好守住这样的笑,所以他紧紧握牢了手中的刀。

他果然杀得畅快淋漓。
他救下了刘家的那个母夜叉,抢回了花儿心爱的红鬃牝马,以及他为百里冷守了良久才打到的那张灰狼皮。
他兴冲冲地往山里赶,敌人的鲜血沾成他最得意的战衣。
他劈开拦路的荆棘,迎着启明星微弱的光奔向早已约定好的地方---那个洞,那个只有他和冷的才知道的洞穴---隐匿在蔓蔓青藤和丛丛蓑草下的地穴石洞,像是从中间剖开的半只玉壶春瓶,洞口隐蔽,洞内干燥清爽,避难最好。
赫连白系好马,拨开草,潜身下洞,洞内竟然无人。
赫连白的心忽地沉了。
他想起洞前没有纷杂的脚印。
他们甚至没有来过,那他们去了哪?
赫连白急急爬上来,顾不上刘家的母夜叉,更顾不上花儿的红鬃牝马,只紧紧纂好手中的那张百里冷最珍爱的狼皮,沿着山野留下的点点痕迹,拼了命的奔跑。
跑过一道山,跑过几条溪,跑回被战火烧成一片残草焦土的茫茫荒野。
听到了隐隐的哭声。
遁着哭声,看到了几位衣履堪堪僻体的妇孺。
"看到冷了么?"
"那看到花儿了么?"
女人们摇了摇头,低声哭泣。孩子们蜷在母亲的怀里,放亮了嗓门儿嚎啕大哭。
那就再找。
再找。
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花儿。找到了阿爹。还找到了冷............沾满了血渍的衣裳。
花儿说,"我们在半山遇上了流寇。冷哥哥为我们引开流寇,然后......"
然后......然后是什么?
赫连白的心一下子被这个"然后"绞上了细丝,一分接一分地收紧。
只是花儿已泣不成声,赫连白得不到那个然后。
那就问阿爹。
"孩子,"阿爹递上了衣裳,"他带着他们去了沼泽地,然后......然后......"
又是一个然后。
说话的人哽咽不语,听话的人则仰起了头。
赫连白想憋住突然涌出的泪水,最终泪流满面。

赫连白去了那片沼泽。
赫连白坐在沼泽的边上三天三夜。
赫连白甚至想纵身一跃,好去寻觅那个曾经对他绽出幽兰般的笑容,谪仙一样的人。
花儿说,"冷哥哥是跌落在人间的仙子,佛祖喜爱他,不忍他在尘世间受这万般苦厄,因此招回他长侍身侧,白哥哥应该为他高兴。"
阿爹说,"小白呀,你抬头看,你看到的第一颗星就是冷的眼睛,他会在天上永远注视着你,护佑着你,所以,跟我们回家吧。"
回家。
他已经没家了。
冷说,他们可以重建一个家,可是没了冷的家,不能叫做家。
原来最珍爱的东西,要放在眼前,握在手中,时时刻刻系在身边,片刻不怠、仔细守护。
原来......也只能是原来了......

祭一觞浊酒,琵琶幽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推书 20234-01-12 :逃离(美攻强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