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调青花瓷·八
···天青色等烟雨 而我在等你···
醒来时,已是晌午。
醒来时,石屋中不见人烟。
不见了老人,不见了酒碟,锅冷灶清。
赫连白按了按发痛的头,起身出门。
晌午的日光晃得亮眼。
赫连白却最爱这样明亮夺目的光。仿佛可以驱散一切阴霾,从此乾坤朗朗,一片清明。
呼哨着招来不远处悠然啃草的马,赫连白矫捷地一跃而上。
执缰,纵马,沿着将去的路,慢行。
不一时又遇见了河。
河水不深,波光粼粼,依旧托一叶野舟横斜。
赫连白策马上前,依旧见小舟内一只小小的木匣,匣内散落几只铜板,却怎么也寻不见船家。
依旧挥鞭,驱马,下水,淌河。
马蹄踏起水花,溅在脸上,身上,带出点点清爽的凉意。
上岸。由着马抖动着甩飞水花。
正想驱马再行,却又见到那一位老人家。
老人手中拎着两只酒瓶,瓶中透出阵阵浓郁醉人的香。
老人看了看赫连白身后那一涎水迹,又挽起了山羊胡子。
"公子,怎么未用渡船?"
赫连白下了马,微微颔首,"没有船家。"
"无人渡?"老人爽朗地笑了起来,"那便自渡啊。船系在那里,却要可惜了这好衣裳淌水。"
赫连白尴尬地笑了。
老人笑着拍了拍手中的酒瓶,"年少人,可否再和老朽来一杯。"
赫连白微微颔首,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软毡。
老人将食指嘬在嘴边,打出一个嘹亮的呼哨。
老人下了河,捕鱼。
赫连白折了些干枝,燃起一堆火。
来了几只猴子。
为首的猴子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盯住了赫连白。
老人却笑了,向着猴子们招手,"都过来吧,他是朋友。"
猴子们绕开了火堆,放下不少野果。
老人上了岸,拍了拍猴头领的头。
猴子们短促地叫了几声,带着欢喜离开了。
赫连白诧异地看着这一幕,把目光转向了老人。"您,听得懂它们说话。"
"不,"老人摇了摇头,"真正的话,不是用耳朵去听来的,而是用心感受到的。"
赫连白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河对岸的小船,朗朗发问:
"老人家,您在等对岸来人渡船过来?"
"不,不用等。"
"那您要如何渡?"
"淌过去便是了。"
赫连白哑然失笑,"老人家,你适才还教训小子可惜了好衣裳。"
老人抚了抚胡子,爽朗地笑了,"年少人,你在彼岸,有渡不渡,自是可惜了好衣裳,我在此岸,无渡可渡,自当舍掉这身好衣裳。年少人,"老人家笑得更爽朗了,"你啊,太过执着,被这花花世界的成规俗习迷了心眼啊。"
赫连白忙点头称是。g
老人的话,他今日听来都似懂非懂,只觉得有万千的道理蕴在了里面。
赫连白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他要仔细琢磨,直到领悟的那一刻。
百里冷说过,所谓顿悟,便是千百万次冥思苦想之后的一次解脱,不会一蹴而就。
赫连白相信百里冷,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赫连白记得百里冷最后的愿望就是去江南,去看看自己一直心生向往,却从未到过的江南。
如今江南已经近在眼前,赫连白却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江南不是他的乡,也不是他的乡,但赫连白却禁不住"近乡情怯"了。
百里冷和他描绘过许多次自己心中的江南--江南的小桥流水,江南的蛙鸣稻香,江南的乌船烟雨,以及烟雨过后,天空会呈现出一种很美丽的青。
百里冷鲜少对什么事物念念不忘,所以赫连白记得犹为清楚,以致于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梦见的正是百里冷心中的那一幕如画江南。
日影半斜,酒酣羹残,人已至微醺。
老人撑起了身子,拎起了酒瓶。
"年少人,时辰不早了,老朽便不留你了,你快快赶路去吧。"
老人一拱手,将酒坛甩在背后,大步迈进河中。
赫连白摇了摇头,策马继续前行。
且行且歌: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 芦花深处泊孤舟。 笛在月明楼。
只是此时非春非秋,恰值初夏。
初夏的江南,梅雨连绵。
梅雨细,晓风微。静待雨过天青。
雨过天晴云破处,是最独特而传奇的青。
天青。
百里冷一心期盼的青。
白调青花瓷·九
炊烟袅袅升起 隔江千万里
***
细雨连绵。
连绵的雨像银亮的牛毫,穿成细丝,织成纤纱,盈盈跌落,珠飞玉溅。
赫连白静立窗前,默然地等待着雨过天晴云破处的青。
眼前是天地间的雨,还有被雨摭掩起的天地。
不远处隐隐是条河,狭长的河道里,乌篷船缓缓摇过。
雨中有歌。
琴弦幽幽,合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软的唱腔,哀婉缠绵。
是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赫连白一声长叹,捡拾起油伞雨衣,悄然踱步雨中。
想将绮靡的歌声抛诸脑后,因而要沿着青石板街向河走。
石板早已被雨湿透,沤成了乌青的黑色。
行人匆匆而过,只有赫连白一人漫步徐行。
鞋洇了,布袜紧紧裹在脚上,说不出的难受。
衣裳也沾湿了。风一吹,便是透心的凉。
雨渐渐停了。
残留在屋檐瓦楞处的雨水滚成珠子滴落,滴在青石上敲出嘀嗒的响。
赫连白仰起头,仔细寻觅他想见的青色。
只看见无边无际的阴云,远远地将天地连成了一片。
赫连白寻到一处开阔的竹亭,慢慢等。
眼前是波光鳞鳞的河,乌篷船上,穿着蓝花布的渔女手腕轻舒,握着桨橹一送一摇,荡开染碧的河水,曳曳摇过。
已近黄昏,鼻吸间是柴火特有的烟薰味儿。
一柱炊烟。
又一柱炊烟。
像是得了呼号,千家万户,不约而同,纷纷升起袅袅的烟。
炊烟随着微风轻轻扭动,扭转出千姿百态的曼妙身形,像是一场轻盈而盛大的舞会,展现在了赫连白的眼前。
赫连白想起了自家的炊烟。
空旷的草原上,遥远处那柱灰白的烟就是喊他回家的语言。
赶着牛羊入圈,然后倚在门槛儿处看厨里张望。
百里冷不准他入厨。
百里冷总是把他当成厨房的灾难。
百里冷见了他会露出一个安然的笑。然后将心思重新放回炉火上。
百里冷正半跪在炉火前,不停地将折断柴枝送入炉膛中,烧出噼噼叭叭的脆响。
百里冷的动作小心而仔细,不像是在烧火,倒像在写字--在阳光晴暖的午后,一字一顿地临摹《金钢经》那般耐心、从容、有条不紊。
炉火红亮,烤在她的脸上,映出红亮亮地光。白瓷般的脸上浸出细小的汗,汗珠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还有她纤细的颈子,半遮在衣襟下,更见单薄。
赫连白想摸一摸那颈子。想知道那像白瓷一般的皮肤,摸上去是不是也会和瓷一样。
于是靠得她近些,再近些。
伸手。
摸到了。
果然像瓷,光滑、细腻、微微发凉。
突然她脱手而去。
手下的人受了惊,跌坐在地下,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带着惊慌的脸早已被炉火烤得透红,鼻尖上,细汗涔涔,说不出的美。
很想再摸上一摸。
于是手指向着百里冷的脸慢慢划落。
划过鬓发,划过面颊,划过百里冷微微打颤的薄唇。
把脸慢慢凑拢,凑拢,再凑拢。
闭眼。
然后......
侧起脸,将唇瓣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一起。
一触即分。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想要得更多。
那便要得更多。
双唇再次贴到了一起。
这一次像着了魔。彼此相拥,肆意吮吻。
舌尖,齿侧,和一碰便微微发痒的牙膛。
还有线条优美的下颌。
还有颈侧,有锁骨,和颈骨下深陷的窝......
一声喇楞。
几声哑啸。
赫连白蓦然从回忆中惊醒,茫茫然,举目四望。
天已经黑了,不知不觉间暗成灰黑一色。
不远处,隐隐是一条渔船。
渔船上火光时明时灭,鸬鹚正拍着翅膀呱噪。
黑色的影子或者扑楞楞地扎进水里,破出剌耳的水声,或者飞出水面,得意喧嚣。
赫连白在唇边勾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伸手裹紧了自己的衣裳。
原来夜已深,天青色无缘相见,那么唯有起身回程。
又走过木楼石墙。
暗青色的小路映出窗后晕黄的光。
不经意便听到一两句亲密的家常私语。
吴侬软语带着丝丝甜蜜,偶尔夹杂孩子的欢声笑语,定然是个幸福的家。
母后说,白,你年纪也不少了,该成家了。
他总是一笑,"大丈夫,先成业,后成家。"
皇上四哥说,"小六,你是王爷,还要成什么业?"
""帮皇兄成就千秋霸业。"
其实这些都是推搪的借口。他是想要一个家。可他不想随便要一个家。
他想要个有百里冷的家,因为没有冷的家,对他而言不成家。
白调青花瓷·十
···在瓶底书汉隶 仿前朝的飘逸···
豆花,干丝,三丁包,千层油糕,蟹黄包。
用过早茶,赫连白沿着暄闹的街市悠然慢行。
这几日无雨。
厚重的云层密密匝匝地遮住了天,没有一丝缝隙。
天青色无缘相见,赫连白便一路南下,寻访这个新兴的瓷镇。
沿街是大大小小的瓷器行。
集市的尽头,是古玩街。c
赫连白随意捡了一家古玩店,光顾流连。
目光逡巡辗转,最终落在一只玉壶春瓶上。
这只玉壶春瓶,瓶颈部绘三层纹饰各一周,上为上仰的蕉叶纹,中是缠枝花纹,下为下垂的云头纹,近足处绘上仰变形蕉叶纹一周与之相呼应。足外墙饰一周半朵莲的边饰。 腹部绘的则是山石、翠竹、蕉叶、萱草、兰花,是寓意吉祥的"五瑞图"。
两块玲珑的湖石。一株张扬的芭蕉。细竹依石而立,竹枝微低,仿若在随风摇曳。还有郁郁葱葱萱草,托衬着兰花幽幽开放。
赫连白掂起这瓶,迎着光,微微眯起眼仔细查看。
掌柜的立刻凑了过来,"客官真是好眼光。"
赫连白但笑不语,只是轻轻翻转过瓶底查看。
瓶底印款,是个简简单单的隶体"寿"字。
宽扁的隶书严整端正,蚕头凝重,燕尾舒展。一笔一划中隐隐透着股傲气。
赫连白见过这瓷,或者说,他见过这仿瓷的真品--那是百里冷做来献给自己的母后的寿礼。
百里冷说,"我别无长技,唯有做瓷。"
百里冷的外公是金国的督陶官。
百里冷家的窑,烧出来的瓷价若黄金。
百里冷的母亲因此进了宫,她得到一个孩子,却一直不受宠。
百里冷说这些事时,表情淡然,仿若与已无关。
赫连白点点头,拉起百里冷的手,"冷,那我们一起做。我想母后知道了必然欢喜。"
"当然好,那我们去窑场,去坯房。"
赫连白第一次进坯房。
一进坯房便看见一组水塘。水塘上方是架子,摆放了一排又一排的泥坯。
百里冷知他好奇,轻声慢语,"这架叫晒坯架,这塘叫晒坯塘。作坊里常要用水,这塘便是蓄水用的。"
赫连白连连点头,跟在百里冷穿过一条小路,迈入坯房。
坯房里一道地坑,放了一排轮车,工人取泥放在车上,用棒子旋起轮车,泥坯便在手下旋成一只只碗、瓶、壶。
"这是拉坯,"百里冷低声耳语,"这泥料运来时像砖一样粗料,叫做不子,要在外面精淘,捺过后才能用。"
"什么叫捺?"
"看那边,"百里冷指了指不远处。
赫连白顺眼看过,看见有人在铲碎不子,有人在踩泥,有人则在揉搓,还有人在就着粗缸用木耙不停搅。
"看到了么?搓揉泥料就叫捺泥,为的是排其气,均起水。这样拉出的坯才不容易变型或坼裂。捺好的泥或者送到这里来拉坯,或者做成瓷泥板再粘成所需的形状。然后就是阴晾,这是要不断地修整瓷坯,也就是利坯。利坯可是个了不起的活计,要十几二十年才能一位个中好手。"
"啊,那怎么办?"赫连白收起了眉,"我们可只有几个月。"
"白,一件瓷有许多工序。我们能做好的,也就是画坯这一道而已。其他的还是要师傅们帮忙才行。"
"这样?那还好。"赫连白尴尬地笑了,"冷,你想好画什么了么?"
"嗯,画五瑞图,瓶底用一个‘寿'字做款。"
赫连白又起了疑问,"瓷款,应该是记写年代的吧,怎么用寿。"
"瓷的款识不仅仅是纪年款一种,"百里冷笑眯了眼睛。他觉得此时的赫连白,满脸好奇,很有意思。"瓷款有很多种,比如吉言款,堂名款,纹饰款......你用的是贡品,都是御窑里统一模印的款识,但民窑或私人订购的瓷器就会因地制宜,提写不同的款识了。有名的工匠或作坊,款识自成一体,一见便知。"
"是这样?那小冷提过了‘寿'字,以后我对这瓷也一见便知喽。"
"怎么会?"百里冷倏地红了脸,压低了声音,"外公说我的字有形无神,尚欠火候。"
"可我觉得很好啊。小冷的字,有股傲气在里面,我一看便知。"
"白,谢谢你。"
"冷,我可不是安慰你,不信我去找人来和你一起临贴,然后我来认,保证一眼便认出来。"
百里冷依旧不信。
赫连白便真的找来了十几个人和他一起临摹同一个"寿"字。
赫连白掂起十几张"寿"字,一张一张认真地翻过。
这些"寿"字,规整划一,即便看得十分仔细,赫连白也拿不准主意。
可赫连白胸有成竹,赫连白在百里冷的宣纸动了手脚,在纸角的不显眼处,轻轻刮毛了一个边。
赫连白装模作样地看过第二遍,然后笃定地拎出了那张字。
赫连白得意地勾起嘴角,看见百里冷瓷一般的脸上飞起两片彤红,眼底写满了惊喜。
"白,你怎么认出来的?"
当然不可说。"小冷写的字,我怎会不认得?我一见便知。"
百里冷闻言笑了,轻轻抿起嘴唇。他在心中暗暗揣测--赫连白,是蒙中的吧。一定是蒙的,他自己都没把握辨出来的字,赫连白怎会比他更清楚?可赫连白正在得意,赫连白得意时会勾起一边嘴角,顽皮得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儿。百里冷喜欢赫连白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神采,不想扫了他的兴。
赫连白于是更得意,赫连白掂着纸角,献宝一样凑到百里冷的面前,"小冷的字,有傲气,和小冷一模一样。"
赫连白这回讲的是实话。赫连白第一次见百里冷的字,便觉得他的字傲,不是傲慢,而是有傲骨。小冷虽然文弱,但是有傲气,是个男子汉。
"客官,"掌柜的挨近了赫连白的身前,"客官定然是个行家......"
"掌柜的过奖了。"赫连白微微颔首,"掌柜的,这可是你自家的瓷?"
"客官说的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