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挺好的。"赫连白急忙扯过小妹的手绢,"这不就要有人了么。"
太后接过手绢抹了抹眼泪,却没有顺着赫连白的心意止住话头。
赫连白暗叫一声糟糕,却也只能由着这听了千百万遍的话匣子打开。
"六儿啊,从小你就体弱,为娘的就担心你活不好,天天救菩萨拜观音,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却为了国家娶了男人,还是咱们赫连家的仇人。本想着等过了风头,为娘的好好给你挑你几个可心的姑娘,却又赶上事故,让你流落在荒蛮之地,吃了苦,挨了累,还.........这叫为娘的怎么忍心啊?"
"娘,我不在乎。"我还很喜欢,因为有冷,有和冷在一起的逍遥时光。
"可是娘心疼呀。娘老了,也管不了你什么了,娘就想给你找个可心的人好生地照顾你。"
"我这不是找了么。"
"那是谁家的姑娘呀,你不说,娘怎么放心,娘这块心病哟。"
太后最后那句哀婉的长调让三个男儿和一个女儿都倒抽了一口气,赫连家的三兄妹把目光都盯在"罪愧祸首"赫连白的事上。
赫连白暗暗叹了口气,心一横,还是把万般不愿说的心事抛了出来,"我已经娶过他了。"
"什么?"太后随即收起哭声,连眼泪也跟着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是百里冷,我找到他了,我打算以后都和他一起。"
太后怔了怔,一想明白赫连白的意思,立刻昏了过去。
冷调青花瓷·三
···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
一阵手忙脚乱。
安顿好太后,皇上单独留下赫连白。
"六弟,你说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赫连白长叹一声找了个位置就坐,"我就想和他一起过。"
皇上哑然。"留个金国皇子虽然后患颇多,但也不是不可以。你们患难与共,情同兄弟,朕明白,也不为难你。只是你们都是男人,与你娶妻不相妨。"
"可是哥,我只想要他一个。"
"要,他一个?"皇上对着么弟目瞪口呆,"他是男子。"
"可我就是喜欢他。"赫连白垂下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想一心一意好好照顾他,觉得臣弟有他此生便足矣,不想娶妻。"
"嗯。"皇上点了点头,"这个百里冷是生得女相,性子又柔,你对他有些异想倒也合情合理。"
"哥,小冷可不是女人。小冷比弟弟更坚强,更隐忍,更有大义。他几次三番救过弟弟的命,他为引走金兵不惜舍身,臣弟从来没有当他是女人。"
皇上更惊诧了。"小白,你喜欢男人?"
"不是,我不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冷。"
皇上默然无语。他的么弟么妹向来顽皮出挑,他疼爱他们,却一直不明白他们。
皇上沉默半晌,还是决定放任么弟。赫连白早已成年,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定然自己都清楚。这种事只要稍做手脚,或许可以成为另一个美谈,唯一的难处,是太后。太后肯定不会同意。
"母后那边我想办法。皇兄不要为难。"
"想什么办法,你先和朕说说。你说不服朕,那你别想过母后那一关。"
"嗯。"赫连白点点头,"我这次下江南遇到了一个老人,学了些很玄妙的道理。"
皇上被勾起了兴致。
"那个老人能与山中的猴子说话,还能和他们交换酒物。"
"哦?这倒新鲜。朕只知道公冶长懂鸟语,今日却听到个懂猴语的。"
"臣弟也这么想,可那老者却称他听不懂猴语,他只是明白猴子的意思。"
"这更有意思,听不懂却不明白彼此的意思,这是什么道理?"
"他说这是靠心。虽然彼此使用的是不同的语言,但是只要细心揣摩,想一想如若自己恰是那只猴子,会想什么要什么,慢慢也就可以互通心意了。臣弟想,母后虽然和我怀着不同的想法,但母后终究是为我着想,我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母后听,请她了解我的心意,明白我所思我所想,即便她不待见百里冷,至少也能体谅我对冷的情谊。"
"嗯。"皇上笑了,点了点么弟的额头,"你还真是只小猴子。"
"臣弟不是猴子,是孙悟空。"
"那百里冷就是如来佛喽。"
"可不能这么说,他信佛。"
"看看你,这就护上了。"皇上拍了拍么弟的肩头,"小白,你刚才说你还在等他的回复,是他不愿意么?要不要朕帮你。"
"不,不用。弟弟已经想好了办法,一定能把他抱回家。"
"好,这是朕的弟弟。只是你要先留几日,先顺顺母后的气才能走。"
那便留几日。母后老了,盼得唯有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说给皇上听的故事,又何尝不适用于他自己。婚事上,他需要太后为他着想,可孝道上,他却愿多顺从母后的心意。
日日晨昏定醒,只要无事,便尽量在宫中多陪陪他。
还要去窑里。盘子和那只玉壶春瓶已经送到了金京窑老工匠们的手里,请他们仔细查一查,看一看,想一想。想想这白原究竟有什么来头,居然敢对冷的事如此包揽独断。
如今的御窑厂早已不是他和小冷当初来过的模样,有了金京御的工匠,重建的御窑厂俨然像座森严的军营。
老工匠们都被请到了督陶官的花厅。
"诸位师傅对此有什么看法?"
"边饰纹是正宗的金京纹,走笔纯熟,下笔工整有法,应该不是仿画。是从小就长在窑里的学工。"
"那诸位知道是谁么?"
"这个就不好说了。"画工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白原,应该是化名。窑里的工匠都是世代相传,没有白姓画工。"
"那有谁技艺好,又和你们小公子相熟?"
"这个......"工匠们相互望了望,都摇了摇头。"窑主家的事,尤其是小小姐,小公子的事,老朽们都不清楚。"
"嗯。"赫连白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真没想到问了半天,竟然会一无所获。"有劳各位师傅了,稍后本王在此设宴,诸位稍坐,本王去点些好酒。"
酒过三巡,人人微醉。赫连白向来豪爽,工匠们也个个长了副直肚肠。
几番推杯换盏,酒令行至彼此称兄道弟。有人口齿不清,更有人失礼忘节。
"福王爷。"一位中年工匠搭上赫连白的肩,"福王,能不能告诉我,嗝,"醉意朦胧的人打了个酒嗝,浓重的酒气喷在赫连白脸上,"谁调的这釉?"
"釉?"
"嗯,釉。"
"什么釉。"
"好釉,有点儿像金京釉,好釉,好釉,好......"说话的人断了音,迷糊糊地趴在了桌子上。
赫连白叹了口气,拿开他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釉?金京釉?赫连白抬头四望,只见花厅内醉卧一片。鼾声连天,没一个清醒。
赫连白苦笑出声,理了理扯得颇有些凌乱的衣襟,负手迈出花厅。
百里冷和他说过,"金京窑有几绝,其中一绝便是宝光釉。新器出窑釉面通常过于光亮剌眼,行家里称为贼光。而上年景的佳瓷釉面温润,有如宝玉,称之宝光。为了让新瓷现出宝光,窑坊通常要做旧,可是只要仔细查看,还是能露出痕迹。但宝光釉却生来温润,虽然不是真正的宝光,却几可乱真。"
釉,好釉。有点儿像金京釉。赫连白轻笑出声。也许秘密就藏匿在这里!
冷调青花瓷·四
···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
窑工都对这釉色闭口不谈。
赫连白了然一笑,也不深究。结果显然易见,这调釉之人即便不是小冷,也相去不远,否则这些老工匠没必要如此闪烁其辞。他们这样做必是为了保护一个萧国皇室不能接容的人,这样的人,除了身为金国皇子的冷,小白实在想不出别人。
安慰好母后,赫连白再下江南。
这一次他踌躇满志,深信自己一定能找到百里冷。
这一次他心急如焚,弃马行舟,借风顺流南下。
轻便的小船穿梭在装满不子进港和满瓷器出港的商船之间,灵巧地靠了岸。
赫连白等不及小船停稳,一跃跳上渡口。
汤婆婆依旧在卖汤。白原正坐在摊间品茶。
赫连白匆匆扫了两人一眼,一心直奔窑厂走。
他知道白原存心要阻挠他和小冷见面,现在白原坐在这里,对他而言则意味着他在窑厂打听起来更方便。
但白原却不这么想,白原坐在这里正是为了候着赫连白,当街便伸臂把他拦了个正着,"福王爷,看你这一头汗,还是坐下歇歇吧,喝口汤。"
"不必,小原你慢用,本王还有急事。"
"千急万急还不是为了一个他。"
赫连白默然。看来白原要出招了,那他不妨接接看。
赫连白跟着白原到汤摊落座。汤婆婆立刻送上两碗甜汤。
"知道这叫什么汤么?"白原搅了搅汤碗。
赫连白低头看。d
蜜汁通亮的汤水里,浮着好几种颜色的干果汤料,颜色倒煞是好看。
赫连白轻轻搅了搅,搅出金黄的枇杷,白色的莲子,红色的小枣,还搅出柚子微弱的香气。
"不知道。"赫连白虚心求教。
"相思汤。"
"相思汤?"
"是。这里面有个美丽的故事,福王爷想不想听一听?"
"和小冷有关我就听。"
"当然有关。"白原挑了挑嘴角,"从前有一对贫穷的夫妻,男耕女织,过着非常平静但是非常幸福的生活。有一天,丈夫在地里刨出一坛金子。丈夫和妻子一合计,就用这些金子开了间铺子,然后他们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生活也越来越好。但是他们却不再感到幸福。他们富了,有地位了,想管他们的人却多了。有人说,你们应该穿这样这样的行头,有人说,你们应该用那样那样的器物,总之吃穿用度无不有人插上一手。刚开始夫妻俩虚心求教,生怕被人家看扁,学得不亦乐乎,渐渐地,他们就发觉他们被世俗的眼光规范,若是有一点儿肆意的,不合世俗的举动,他们就会被人指指点点。当妻子的早年有肺病,那时家穷,丈夫就总给她煮一种偏方的汤,用的是山野间随时可采的几种野果。现在家里有钱了,可以请名医看病了,妻子却嫌药苦,总想念当年那酸酸甜甜的果汤。可一辞掉大夫,不是有人指点他们舍不得花钱,便是有人又送上其他名医看病。丈夫受不住这样流言蜚语的日子,便请求妻子忍耐,妻子不忍丈夫为难,只好强忍着去喝那些药汤,实在忍不下时,她就瞒起丈夫偷偷倒掉。总这样不吃药,妻子的病便日渐加重了,没多久就死去了,她的丈夫追悔莫及,从此日日叫人熬制这种汤以悼念亡妻。这偏方果汤也有了这个动听却悲伤的名字---相思。"
白原接着话锋一转,"福王爷,您怎么看,您觉得这个悲剧是那个妻子太任性不肯吃药的错呢,还是丈夫太执拗,不该勉强妻子委从呢?"
赫连白微微一笑,"小原肯定认为是丈夫的错。"
"不,我不认为丈夫有错。"
"哦?"赫连白挑了挑眉。
"我也不认为是妻子的错。错皆错在,一个‘俗'字上。"
"本王请白师傅赐教。"
"云云众生,王候将相也好,贩夫走足也罢,都免不了一个‘俗'。俗正是道,所谓得道,恰是从俗,所谓失道,恰是违俗。正所谓滚滚红尘,人言可畏。蚍蜉之想,焉能撼动世俗这棵大树?"
"受教了。"赫连白拱手点头。他轻轻搅起甜汤,汤色如蜜,流泄出的果甜沁人心脾,抿一口,齿颊生香,通体舒畅清凉,果然好汤。
"小原啊,"赫连白放在勺碗,"我也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请讲。"
"很久以前,有个人想渡河。他到了渡口却只见渡船没有渡工。渡工久等不来,所以他决定趟河。好不容易到了对岸,他却被人笑话,说他不知道自行使渡船只,只要用完后,在船里留下船资即可,何必弄湿衣衫。下一次他又来这里渡河,船却在对岸,他怕再被人笑话,于是决定或者等渡工来,或者由对岸的渡客替他把船渡过来。这一次他又等了很久,最后只好再次趟过了河。果然他又被人笑话,只是人家不是笑他不用渡船而是笑他:既然迟早都要湿了衣衫,你又为何不早早渡河?"
白原没有接话。
赫连白拍了拍他的肩,"小原,你是个好人,我不为难你,我已经另有线索,说给你也无妨。是釉,你东家用的这釉料使了金京窑的独方,懂着方子的又流落在外的,应该只有小冷一人。我这次来就打算从此处入手。"
"釉是我调的,"
赫连白却不愿再多言,"小原,我已经说服了皇兄,只要小冷答应,我便带他离开这个世俗之地,陪他在江南寻一处清静无为的居所,与他过最平静但最幸福的日子。"
"你觉得你可以办到么?"
"总要试试看。别说是条河,就条天堑,本王也想办法飞到对岸去。"
"那好,我便告诉你无妨。"白原捏住了自己的手指,直把关节捏到发白,他才缓缓说道,"福王爷,小公子他不记得你了。"
赫连白一惊。
"小公子几乎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只隐约记得些金京窑的秘技、配方。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世不记得。"
"怎么会这样?看大夫了么?"
"看了,但一直都看不好,倒是有位高僧指点说,这是小公子的因缘,小公子此生已功德圆满,所以大劫之后才会忘却苦世前尘,重新为人。"
"去他娘的胡说!!"
冷调青花瓷·五
···帘外芭蕉惹骤雨 门环惹铜绿···
"福王爷,"白原禁不住皱眉。"您........."
"小原莫怪,本王骤闻故人消息,也是一时失仪,你告诉我,小冷在哪,我这就去找他。"
"还是免了罢。"白原站起来弹了弹衣摆,"王爷不是说您和小公子是上天注定的一对么?既然如此,在下不便参与其中,王爷请便。"
"小原,你正是上天的天意,快带我去........."
"王爷,请自重,在下告辞了。"
白原甩一甩衣袖,潇潇洒洒地走了。
赫连白怔立当场,望着那个与冷颇为神似的背影无语凝噎。
好吧,那就看看他们的缘份究竟有多深。
先问汤婆婆,问问白原相熟的人都有谁。
老太婆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
那就再访窑场,问问调釉的又是哪一家作坊。
工头倒是很热情,直接说了五个字,白原白师傅。
还真是白原?那就重新对白原下手。吃喝玩乐,他总该好上一口,就从那一口入手,下个羁子,抓他一个小辫,逼他就范。
吃,白原好萝卜青菜。
喝,白原喜豆浆清茶。
玩,白原年过廿四,但却连个相好的都没有,够古怪。
乐,瓷,画瓷,青花瓷。
一无所获,那只有一条线索,白原的老家。既然白原在此孤身一人,那唯有去寻他的老家。
白原走时坐的船停在桃花江,白原归时坐的船启自杨柳渡。桃花江,杨柳渡,最可能的地方便是苏塘。
苏塘,此时大片的莲花开得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