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若铮默然。太后轻叹一声,道:"放心,如今,也没谁个会再来争他,就算想争,也没那个本事了,起不了祸端。"
言照非一去,确实再无人能和言照莘相争,言氏王朝储君之争,可说是到此而结,但这样的解决之道,终究让人心里难过。言若铮道:"还没找见呢,也未必就全无希望了。"
太后道:"这个你心里有数。不是我说,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活了一个不是?伤心固然是要伤心一阵的,可你这两个儿子啊,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不比你年轻的时候心慈手软,真要打了起来,哼,得把好好的国家弄成什么样?末了终究还是要打出个你死我活来!"
言若铮默然点头,许久,长叹一声,道:"当年,想必父皇心里也难受得很!"当年他虽身为太子,但为了保住储君之位,手下着实也有不少冤魂,但太后睿智,玉府势大,先帝亦颇为宠信他,当年之争,他优势明显,总是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对手,并不曾如今日的兄弟之争一般,一波三折,惊心动魄,更遗留隐患无数。
太后淡淡一笑,道:"那是自然的,可难过不难过,这皇家里头,它就是这样,生生死死,起起落落,这戏码停不了,一代一代,还得继续演着。见得多了,也就看开了。最重要的啊,是这最后选出来的,是真正担得起家国重任的!"
她神色平淡,仿似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也就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这么随意说来,看似无情,实则未必不是大慈大悲的心思,只是看得透彻,话里语里便有了些了悟和出尘的意思,知道什么是最该看重的,什么,是只能接受甚至故意忽视的。
言若铮恭恭敬敬地道:"太后说的是!"旋即又道:"只是玉将军那里,交代不了。"太后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总要想法子交代。真相是要尽力查的,另外,他有什么要求,让他提就是。好歹,玉将军不会轻易造反。"
言若铮道:"是!"
太后唔了一声,道:"事情有眉目了么?"言若铮摇头。太后叹一口气,道:"罢了!"
当夜楚心尘留在了乐宁殿里,说是让他照顾言照莘,他便沉默着接受了下来,既不欢喜,也不气恼,也不知明白了那意思没有。
言照莘看着他淡漠的模样,心里难过,有心想逗他说话,实在还没力气,只好作罢。
一连过去了三日,沿万虎山下那河流直搜出了百多里地,兀自找不到言照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倒是找到了一具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尸,那日生还的十余名内宫侍卫和常牧连侍卫二人去看过之后,都道衣服一样,身高也对得上,看来便是那日刺杀言照非的刺客,但此时男尸被水泡得浮肿变形,又被岩石割擦,鱼虾蚕食,早已辨认不出本来面目。
案情的追查也一样毫无进展。那日突然出现的蛇群原本不是什么罕见的品种,却显然是有人饲养过的,毒性比原来的烈了许多,当时随护的几十名内宫侍卫许多都只被咬了一口就立时毒发身亡了。但知道是人饲养是一回事,要找出着饲养之人却是另一回事。
这三日另外一件事,是御林军集体被狠狠罚了一顿,从上到下一起挨了顿军棍,再罚俸一年。其实御林军就这么些人手,万虎山却占地颇大,况且总有山势峻峭、难以站岗之处,原本秋猎日布下军队防守,就是个警告的意思,防的是平民百姓,若真有江湖高手要溜进去,防是防不住的,也故此,言若铮本已在两人身边各自安排了内宫侍卫护着,结果也是防不住,御林军的罚,挨得冤!但皇帝死了儿子,只是受点迁怒,挨点罚,已算祖上积德,因此也就无人不满抱怨,各自乖乖领了罚。
其实若守山的还是原本的护城军,人数远比御林军为众,倒真可以将万虎山围它个水泄不通,虽然身手较之御林军欠缺一些,刺客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终究不易,言若铮思及此事,虽然知道刺客既已定下此计,便换成护城军,多半也会另有他法混进来,但心里总是后悔落寞。
这事的奇怪之处,在于何鄞带人赶去查看之后,便即命御林军收缩防护圈,搜查刺杀言照莘的刺客,当时那刺客当还在密林中央处,实在不可能在防护圈收拢之前就能溜出去,竟然这样都搜索不到,这一点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除非下手的是那日出猎人员之一,或能从容而退,但这些人何鄞都已亲自一一排查过,其中哪有这样的神箭手?
120
就在这一片纷乱烦扰加茫然无绪之中,乐宁殿里,言照莘终于是渐渐地好转了,虽还虚弱,却已可起身,甚至还能被人扶着慢慢走几步。他醒后的第二天开始,可以慢慢地和楚心尘说几句话,但楚心尘总是沉默,大多数时候他便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他手,偶尔轻轻抚摩几下,似安慰,又像试探,又或者,两种都有。
楚心尘仍是沉默,到了这时,早已没了装糊涂的余地,但他本来也没想过要装糊涂,只是单纯地不想有所反应罢了,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懒得说话,懒得有反应,只想就这样,等着人来安排好一切,反正,总会有人安排的,轮不到他自己作主。
已入了秋,天色便开始转凉了,日间还闷热,夜里吹着风,偶尔见落叶飘零,即便尚未发黄,也便开始有了萧索的味道。
黄昏的时候,言照莘坚持着去了花园深处的亭子里。亭子以一色的翠竹筑就,清新自然,美好得不沾一丝烟尘之气,放目但见四周苍翠浓浓,偶有流水小桥夹杂其中,竟不似皇家繁复华美之地。他裹着稍厚的银白披风,坐在特意收拾过的软椅上,面容沉静而俊秀,气度一如既往地雍容清贵,苍白和略略的消瘦都不能丝毫影响他的魅力。楚心尘就坐在他身边,软椅宽敞,坐下两个人,也并不太挤。
很快就有一阵风轻轻柔柔地吹过,缓慢而温柔地撩起两人的长发和襟袖,言照莘理了理楚心尘鬓边被吹乱的发,轻轻道:"莘哥哥一直很喜欢吹风,要安安静静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那风,有时候温暖,有时候凉爽,还有的时候很冷,更有的时候,夹着雨,带着雪,可是莘哥哥都很喜欢。"
楚心尘终于慢慢道:"我知道。你喜欢夜里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吹风。"这几日他难得说句话,言照莘却似毫不惊喜,自然而然般,嗯了一声,微笑起来,道:"其实莘哥哥不是喜欢一个人的,莘哥哥希望心尘弟弟可以陪莘哥哥一起。不过你以前不喜欢安静地坐着吹风,你喜欢打猎,喜欢赛马比箭,还喜欢和人比武,人家不敢和你真打,你就把人揍一顿。"
说起以前的事,楚心尘的脸上慢慢露出浅淡的笑容。言照莘痴迷地看着他,好一会,有些吃力地俯身,替他脱掉鞋子,托着他双腿放在软椅上,让他整个人蜷在上面,微笑道:"你爱这样坐。"他握着楚心尘的手,慢慢地理着他的发,柔声道:"莘哥哥一直很希望,等有一天你长大了,会愿意陪着莘哥哥一起坐在安静的地方吹风。一辈子。"
一辈子的话,就这样说出了口,不算誓言,却是承诺,等着他回应的承诺。楚心尘没有回答,也没有挣脱被握住的手。这时候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在这花木围绕,不闻人声,惟余天籁的翠竹亭里,若不计较那一点苍凉寂寥,甚至称得上是舒爽惬意的。
那么以后,是否就真的这样,陪着身边的这个人,曾经以为是哥哥的这个人,安安静静地吹着风,坐等日升月落,草长莺飞,花开花又谢,慢慢地磨尽这一世的光阴?
恍惚间,竟忽然想起,过去的某一日,曾有个人在夜里,抱着自己坐在凉亭里,对自己说,这风,吹得真舒服,是不是?那一次,是他第一次感觉到那个人的爱意。
耳边言照莘的声音在继续:"那日遇刺,我忽然想起,原来我竟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莘哥哥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莘哥哥,一直很想,想照顾你一辈子,一生一世。我还想,我若死了,以后你怎么办?莘哥哥知道会有人愿意照顾你,可是莘哥哥不放心,怕人照顾不好你。幸好,"他长出了口气,道:"幸好,终于不用死。"
楚心尘轻轻开口:"我可以陪你,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夜里坐着吹风。"
言照莘惊喜地看着他,道:"没关系,不喜欢,我们就不去吹风,你想做什么,莘哥哥都陪着你,可好?"这轻轻的一句不喜欢,他又怎能听不出个中无奈、委屈和凄凉,但这也没什么,慢慢地,总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楚心尘默然点头。言照莘看着他良久,叹息一声,道:"傻小子,你若不愿意,莘哥哥又怎么舍得勉强你?不过你住在宫里,也不自在,你跟着莘哥哥回去,爱怎样就怎样,把府里的屋顶都掀翻了也没关系,就算杀人放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无论什么事,莘哥哥都会护着你,以后,也不愁护不了你。最要紧,是你高兴。"
若是以前的楚心尘,掀翻一两间房子的屋顶是毫不稀奇的,如今自然已是无心无力了,杀人放火倒是从来没做过的,他说这一句,是要楚心尘明白自己的心意,也盼能尽量让他的日子恢复从前的模样,虽然谁都知道,已经不可能。
楚心尘把头转向他,看不见,却仍然感受得到他温柔中带着热烈、又夹杂着伤感的目光,他迟疑着,瑟缩着,但最后,被紧握着的手终于缓缓回握。足够了!到了如今,还有这么一个人,肯这样守在身边,给出这样他以为不可能的承诺,他已经不能奢求更多。曾经的呼风唤雨,早成前尘往事,以后的日子,便不是风雨飘摇,也是如履薄冰,若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要何以为继?
言照莘觉得自己想哭,可是嘴角已经迫不及待地勾起。想来自己这时的笑容一定又傻又难看,可是,管它呢?他紧紧握着那只修长漂亮、微带凉意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反反复复地道:"莘哥哥会对你好,会好好照顾你,会照顾你一辈子!"
那日回来之后,楚心尘不再一味沉默,慢慢地恢复了和言照莘的说笑,脸上偶尔开始出现微微的笑意。过去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爱恨、纠缠、曾经的苦痛,都已是往事,虽然不能抹煞,但终有一日,会湮没随风,他还这么年轻,有什么理由就此消沉一生?
只是,他不知道,那过去,已注定要纠缠他一生一世,永远无法释怀,只因有些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生了。
对他的改变,太后看在眼里,欣喜中也带着不安,她相信假以时日,言照莘会走进他心里,那时,无论什么样的难关,两人相扶相持,总会好过一些,可问题是,已经没有时间了。言照莘的伤,再怎么重,休养个把月也就到头了,总不能拖上三五月去,那时,要如何开口和他说他父母的事?
太后的忧虑,言照莘懂,但对于这事,他除了竭力安抚楚心尘,让他早日放下心防之外,并无他法。后来他想到了孩子,母子天性,或许为了这个孩子,他可以撑持过去?楚心尘从来不提孩子,似乎已经忘了怀孕这个事实,言照莘估不准他是不是也不喜欢这个孩子,但抱着这个希望,他开始慢慢地引导他关注肚子里那恐怕还没成形的孩子。
真心里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尽管这是他所爱的人的孩子,他只能接受,并且以后必须要善待,但他还是不喜欢,或许等孩子生出,相处多了,慢慢也会喜欢,可是心爱的人为别的男人怀的孩子,如今,就要他喜欢,总是强人所难。但心里再不喜欢,他还是要不停地和楚心尘提孩子,问他有没有感觉到孩子大了,孩子有没有开始调皮,有没有让他觉得不舒服,还问他等孩子生出来了,想给他取什么名字,做什么颜色的衣裳、鞋袜?
开始的时候楚心尘并不高兴,他只把这孩子当作了对言照轩的补偿,却有意无意地拒绝承认自己作为母亲这个尴尬的身份,尤其如今,他还不能确定这孩子的来源究竟,免不了有惶恐和厌恶的情绪。
但后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甚至开始和他一起把手放在肚子上,仔细感受孩子的位置。两人都不是大夫,孩子又还太小,这时自然是感受不到的,可是那种感觉实在很奇妙,令人心悸,因为知道,孩子就在那儿,就在那开始有些隆起的肚腹深处,有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正静悄悄地生长。
当有一日,楚心尘摸着自己的肚子,慢慢绽开一个安静的微笑的时候,身后的言照莘悄悄地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他为另一个男人所怀的孩子,终于正式走入了他心里。
121
就在这各有心事的思疑计算中,过去了半个月。京城一直暗中戒严,捕快、御林军、御前侍卫,甚至护城军,几乎所有能调用的力量,都全部投入到了案情的勘查之中,然而无论如何努力,案情却完全没有进展。找不到饲蛇之人,那吴儆事发时在不在梧州,则还没有回报。而对言照非的搜索,早已从河流扩展到了沿岸城镇,却一般地毫无线索。
言若铮日益焦躁,何鄞则是日益惶惑,这样严密的搜查,便是大海中一根针,怕也要捞了出来,没理由会找不到一具尸体。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然而就在这时,一纸书信震得两人心神大乱。那日凌晨时分,一骑快马便驰入了宫门,送来玉将军亲笔书信。信的内容很简单:"皇上,老臣是粗人,不会说好听的,非儿自入京中,不曾稍得皇上欢心,但虎毒不食子,皇上便后悔当年允诺,又何忍下此毒手?老臣唯此一孙,玉家唯此一后,今断于皇上之手,痛彻哀彻,无计排遣,请皇上教老臣,何以自处?"
言若铮脸色青了白,白了红,红了又青,惊怒、无奈、哀痛一起涌上心头,交杂在一起,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将书信扔给何鄞,恨恨道:"你瞧瞧,把朕当作凶手了!"
何鄞匆匆看过,小心翼翼地道:"皇上,玉将军不在京中,不知究竟,有所误会也是有的。"
言若铮哼了一声,道:"朕堂堂天子,要废要立,还用得着这样手段?"但想自己前番乘言照非不在,接连撤下凤王一派人手,也并不见得多么光明磊落,一句话说出,心里讪讪,悻悻道:"老匹夫的信都到了,怎么你查那吴儆的事,到如今还没回报?"
何鄞道:"皇上,梧州离此千里之遥,如今不过半个月,刚勉强够来回的时间。玉将军……"他沉吟片刻,道:"他想是在京里留得有人查看,又命人马不停蹄地日夜赶路,这才能这么快就有消息。"
言若铮一时不语。万虎山遇刺之事,当日并不曾严令不得泄露,并非不想,只是当日在场者上万,如何隐瞒得住?但二人虽知玉将军迟早发难,却想不到竟然这么快就来了,而案情却奇怪地没有任何进展。
何鄞道:"皇上休怒,只是误会,略加安抚既可。"
言若铮怒哼道:"这老匹夫,说什么要朕教他何以自处,分明是有反意!"
何鄞苦笑不答。玉将军只此一孙,若当真认定是皇上所杀,悲愤之下,就此反了言氏王朝又有什么稀奇?
言若铮恼得半晌,叹口气,道:"罢了,一把年纪,朕不和他一般见识。不过这事,你瞧怎么交代好?总不成直接告诉他,找不到老五的尸首,也查不出凶手是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