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完兴尽,正是夕阳欲坠之时,严飞卿饮尽壶中最后一滴美酒,徐徐放下,问道:"照莘,你我认识多久了?"
言照莘道:"八年了,怎么?"想起两人八年情谊,自己委实负他良多,心头温情和愧疚同时涌上,忍不住想要握住他手安慰一番,但手伸到一半,终于还是缩回。
他终究还是不敢。眼前这个男子,不是轻易可以招惹的人,他要的,自己给不起,还是就这样吧,做个一生一世的知己就够了。
严飞卿嘴边扯起一缕似笑非笑,道:"没怎么。对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言照莘道:"什么事?"
严飞卿道:"关于苏雅族,怀孕从来不是易事,你大概还不知道苏雅族人怀孕的条件吧?"若是知道,不管楚心尘爱上的是言照轩还是言照非,他都早就跳起来了。
言照莘一怔道:"是什么?"
严飞卿伸出一指,微笑道:"只有一条:两情相悦!"
言照莘呆住。
严飞卿悠然道:"现在知道你的心尘弟弟为什么会在见到晋王的时候惊怒交集,竟致晕厥了吧?"
最好的结果,本来是该让他亲眼看着楚心尘吃尽苦头地生下言照非的儿子,再让他明白,苦求一生,心上人却终究是爱上了别人,还是他最憎恨的人。不过如今这样,也好!
诸事已了,各得其位。他站起身来,掸掸衣袖,不看惊呆了的言照莘,哈哈笑着提壶摇晃而去。
八年了,爱仍在,只是耐心和激情都已消磨殆尽。
就此作罢!
当夜子时,无法入眠的言照莘悄然去了严飞卿房里,却只见到一室空旷。桌上一纸简短的信笺:"照莘,我去了,山高水远,就此两忘!"
言照莘呆呆看着手上信笺,慢慢地开始颤抖。不可能,这个在自己身边守了这么多年,从来都只会笑着将所有奉献给自己的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就在自己最受打击的时候?!
信笺飘落,他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一路慌乱地叫道:"飞卿,飞卿!来人,来人!"
人群从四面八方奔来,纷纷叫着:"皇上,皇上!"
他在人群中茫然停下。自己已经是皇上了,可是那个竭尽全力,一手将自己托上帝位的人,哪儿去了?
他踉跄着推开身边的人,泪水不能自控地落下。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找得到他,找到这个曾沉迷于己,却终于死了心、绝了望的男子。他向来都是这么干脆洒脱的,要走,就没人能留得住。
其实他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个结果的,给不了他要的,又怎能奢求他始终无怨无悔?可他怎么就从来不知道,真正到了这一刻的时候,心里会这么的难过,这么的疼痛?
他心里其实是知道的,自己对这个潇洒男子的情谊,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只是他太匆忙,太习以为常,还太怯懦,这才始终不敢想透彻。
楚心尘,是他很早就开始的梦想,主导了他一生的执念,无法放弃,不可消磨,可严飞卿,却已在这八年相识,六年相伴中,不知不觉融入了他的血肉,一旦分离,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第二日他让人收拾了严飞卿的东西,清点过后,发现一切都在,自己赠给他的物事一件也没带走,唯一带走的玉酒壶,是他不久前支了银票自个买的。他轻轻抚摸着面前堆得满满的珍物,每一件都记载了这八年的点点滴滴。再一次,他在心里确认,这个人已经彻底地抛下自己,抛下过往,再不会回来。
168 大结局!
匆匆二十余日,队伍终于赶到赭国都城西罗。言照非原本只盼路上能多拖延些时日,这时却盼着越快越好,恨不能插翅飞到最好。回宫后三日,段孤峰举行册后大典,封言照非为后。此前到达的容琅公主则赐给胞弟段孤吉为妃。
当夜洞房之中,段孤峰倒也没有太过份,只亲亲抱抱地温存了一番,彼此抚摩一阵,泄了便罢。言照非知他已是尽力忍让,况还有求于他,也就痛快答允。
第二日黄昏时分,段孤峰带着言照非离开皇宫,去了京郊一处十分别致精雅的小院。
他没有明说,但言照非知道里面等着他的会是谁。
不大的花园里郁郁葱葱地种了花草,清雅而舒适,还没长成的葡萄架下,有人正背对着门口,窝在藤椅上悠闲地看书。只是隐约的背影,已足够言照非确认。
他怔忡了好一会,忽然有些怀疑这是个太美好的梦境。怕惊破了,屏息凝气地走过去,在藤椅边蹲下,轻轻问道:"看的什么书?"
看书的人抬头看来,额上一道大疤,那脸却仍然绝丽,脸色苍白着,目光却清澈,带着微微的笑:"异族奇录,里面说言氏王朝西部边境有个叫苏雅族的种族,能以男儿身生子,十分神奇!"
言照非怔住。
段孤峰过来道:"严先生呢?"
看书的人道:"先生说我的病已经好了,以后慢慢调养就好,他就不留了,刚刚已经走了。"
段孤峰哦了一声,脸上微露怅惘之色。当日救治楚心尘之时,两人数日相聚,严飞卿风度学识,无不令他大为折服,三日前严飞卿匆匆而来,令他十分惊喜,却不想转眼便已翩然而去,不留片痕。但想似他这等人物,原不是凡夫俗子能留得住的,做不得知己,能偶尔和他相见谈笑一番,便是机缘。
言照非迟疑着道:"心儿,你……"
段孤峰替他说道:"他醒来便忘了前事。"
醒来便忘了?言照非怀疑地道:"难道不是严飞卿……"用了忘前尘?
段孤峰摇头道:"你莫冤枉严先生,这一回,确确实实是他自己忘了。"
自己忘了……,言照非痴了好一会才轻轻哦了一声。他缓缓地、紧紧地握住楚心尘的手,低头将前额抵在那微微冰冷的手上,觉得有些想哭,却又忍不住想大声欢笑。
不管是怎么忘的,这都是上苍的额外恩赐。原来老天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怜悯的,在最后给了两人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已倾尽心中爱意,连命也可以为他舍了去,却仍然不敢肯定,也不敢问,此时楚心尘究竟原谅了他不曾,可是不管是否原谅,他心里清楚,过去种种,永远不能抹煞。他本以为两人最好的结局,恐怕也就是从此陌路,再不相见,起码对楚心尘来说是这样。
他苦寻至今,不过是实在相思太苦,更不放心他独自一人而已,苦盼能见他一见,或者还能帮他一帮,让他以后的日子不要过得太苦,对两人结局却绝不敢奢望太多,谁知终于相见之时,竟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老天待他,实在不薄!
段孤峰有些吃味地看着二人,转念一想,仰天长叹一声,鱼与熊掌,熟能兼得?他段孤峰要的是天下,儿女情长,只好放过一边。何况如今,自己也不算完全没有机会。
楚心尘奇怪地看着言照非:"你是谁,你怎么了?"
言照非摇了摇头,握着他手,说不出话。
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楚心尘一跃而起:"宝宝哭了。"匆匆奔了进去。
言照非一把拉住要跟进去的段孤峰,颤声道:"孩子……孩子生了?"
段孤峰道:"生了!都什么时候了?你看他肚子就该知道了!"
言照非怔怔点头,道:"你刚才说他醒来,是怎么回事?他又生什么大病了么?"
段孤峰看了里面一眼,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生的孩子,严先生说苏雅族男子本来生孩子就艰难,他是头胎,又没人相助,弄得心力衰竭,裂伤得尤其厉害,失血太多,要不是我那时刚好经过见着了,险些就没命了。后来严先生不眠不休,千方百计地救治,还是昏迷了好几日,能活过来都算他命大!"想起那时他病情凶险之状,此时兀自心惊。
言照非哦了一声,想起那时楚心尘吃的苦头,心如刀绞,低低道:"都是我对不起他。"
两人之间种种,段孤峰知道得不少,言照非这一句,并非虚言。他安慰道:"罢了!横竖他已忘了,严先生说道这是他自己不愿记得前事,这才会前尘尽忘,既是如此,他也就不治了。"
言照非嗯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这样很好,不记得……才好。"
当然不记得才好,忽然想起刚才段孤峰那一句"要不是我那时刚好经过",回过味来,脸一沈喝道:"好你个段孤峰,原来他一直在你手里!"竟然到这时才让我见他!
段孤峰呆了一呆,满脸尴尬,打个哈哈道:"那会儿他……身子不太好,唔,现在相见,时机刚好,刚好啊!"恐他追究,忙拉了他道:"快去瞧瞧孩子。"不由分说,拉了他进去。
楚心尘已抱起婴儿,拍着哄了哄,微微噘嘴,道:"又尿尿了。"放下孩子,拿了干净的尿布熟练地给孩子换上。
段孤峰道:"哪家孩子不一天尿个几十回的,难道你小时候一天只尿一次?你嫌烦,叫丫头们来做。"
楚心尘道:"我的儿子,干什么要人家动手动脚?"笑逐颜开地抱起孩子亲了亲,伸手去捏孩子小小的脸蛋,脸上满是宠溺之色。
言照非看着孩子粉嫩的小脸,已经呆了。这时孩子已快满月,小模样出落得十分秀美,秀眉长长,一双清澈明亮的桃花眼流光溢彩,鼻梁直挺,都像极了楚心尘,那柔嫩的嘴唇和下巴尖尖却和自己颇为相似。这……这孩子……
他只觉得脑中一阵轰轰作响,震得他几乎站立不住。这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事!怎么会?怎么会?!
段孤峰诧异地道:"怎么了?"就算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十分惊喜,言照非的表情也未免太过份了。
言照非茫然看着孩子,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是我的孩子?"
段孤峰更觉莫明其妙:"自然是你的孩子,你竟然不知道?"
言照非心想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心儿爱上的根本不是言照轩,他爱上的竟然是我,竟然是我?可是,天哪,他爱上我的时候,我对他做了什么?后来又做了什么?天哪,天哪!
他捂住脸,泪水不住从指缝里落下。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离开祁阳之后的那一次,但一夜温情之后,第二日他给楚心尘的是发疯般地拼命折磨和羞辱,只因他自觉受了欺骗和侮辱。然而此时回头看去,那时楚心尘的模样,分明就是在和情人撒娇赌气!只是他自小长于军营,从未经历过旖旎情事,丝毫不懂爱人心思,竟误以为是故意的羞辱和报复!
他哭得泣不成声,悔断肝肠,恨不得一掌打死自己,给他的心儿出气。
楚心尘奇怪地看着他,道:"你们说什么?这是我的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紧紧抱着孩子退后一步,满脸戒备地看着言照非,惟恐对方要来抢夺自己的孩子。
言照非终于抬头,颤抖着伸出手道:"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你让我抱抱孩子,好不好?"
楚心尘只是摇头,又退后了一步,满眼的怀疑分明是将他当作了疯子:"我的孩子怎么会是你的孩子?你想抢我的孩子是不是?我不许!"
言照非追上一步,哀求道:"真的也是我的孩子,你让我抱一下好不好,就一下,真的!"
楚心尘不肯,他看向段孤峰,道:"陛下,你朋友疯了么?两个男人,我的孩子怎么会是他的孩子,他又不是女人,我也不是。"
言照非心想咱们当然都不是女人,可是你会生孩子,但若告诉他,他是苏雅族后人之事,不免又要扯起前事,这些事如今他可是避之惟恐不及,可是若不说,又实在不能证明缘何这孩子会是自己两人的孩子,只急得他满头大汗,忧愁不已。
段孤峰咳嗽一下,吞吞吐吐地道:"这个,这孩子啊,是你……嗯……是你……"生的两字还没说出来,被言照非狠狠瞪了一眼,不敢再说,干笑几声,叹口气,摊摊手,闭上了嘴。
这一日两人的重逢便在混乱的争辩和你逃我追中过去,到了最后言照非也没能证明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只好退而求其次,暂且认了孩子做义子。楚心尘对他十分惊疑,颇为不愿,但段孤峰竭力作保,终于答应下来。
小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两人,都是三十左右的精壮汉子,正是风尘仆仆地赶来的常牧和连侍卫,两人静静听着里面声响,许久,相视一笑,只是常牧是真正的爽朗,连侍卫却不免有些许的苦涩。
尾声
十年后,赭国吞并神州诸国,只除了言氏王朝仍在,虽然不算真正一统天下,二人毕生梦想,却已算得圆满达成。
同年十月,段孤峰和言照非携手登基为帝,开创二帝共治之先河。十年来段孤峰果然未再娶,此时他仍无子嗣,于是立楚心尘之子言楚为太子。对段孤峰这样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这短暂的一生能否攀上巅峰,光耀千古,至于以后是否由自己的孩子继承大统,并非最重要。
楚心尘本不愿孩子随言照非的姓,但楚姓非国姓,不能为太子,只得答应让孩子改姓,却还是十分不甘自己的孩子居然不能姓楚,于是以之为名,将孩子改名为言楚。
这时两人已不再提起言楚究竟是谁的孩子的问题,十年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毫无遮掩的深情,在楚心尘的心里,已开始相信,这个孩子,真的是言照非和自己共同的孩子,虽然为什么两个男人会有孩子的问题还没解决,他却懒得多想了。这样,很好,不是么?
全文完!